第二届小说创作月 梦醒时分 第二章

我出生在一九三五年,那不是一个稳定和平的年代。我在人民群众高呼“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等口号中降生。我们家当时住在哪里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临近海边,家中颇为殷实。

母亲一直期待着我的降临,我有两个哥哥,母亲怀我这一胎的时候却还是祈求神明保佑赐她一个儿子,可惜没能如愿。我不是天赐的孩子,又生得女儿身,若非家中供养得起,只怕早就被扔到某个坑里了。

父亲还有一个老婆,对我很凶,我却要叫她大娘。有些记忆特别清晰。大娘有两个儿子,比我大很多,他们会拿石子扔我,叫家里的仆人拿扫帚打我的头和脸,我的两个哥哥站在旁边却不敢替我出头,因为他们自己也经常受欺负。母亲总是满眼含泪的将哥哥们抱在怀里,小心翼翼的为他们搽药,最后才是我。

大娘的娘家似乎是开银行的,极有实力和势力,父亲在生意上的很多往来也要靠大娘的娘家疏通。而我的母亲只是大娘的陪嫁丫头罢了,从小孤苦伶仃,多亏的大娘家里救了一条命,本就心生感激,又因为和父亲生情做了妾室心里愧疚,故而母亲对大娘言听计从,逆来顺受。

以至于最后将我抛弃也毫不犹豫。

那是一九四零年的事。有一天我在院子里和我的哥哥们踢皮球,母亲突然叫我们到房间说这个家垮了,说父亲得罪了谁谁谁,我们要开始逃命了,我愣在那儿,看着仆人帮助母亲收拾东西,房间外人来人往,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也记不住。

有一种感觉叫“宿命感”,来的那一瞬间你才感受得到。很多人一辈子都无法感受,而我何其幸运,在慌乱的奔跑中,在摩拳擦掌的拥挤中,那种名为“被遗弃”的宿命感越来越强烈,强烈到被抛弃的时候我都觉得是理所应当的,命中注定非如此不可。

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父亲让母亲带我出门买衣服,哪里会买什么衣服?从前日子富足的时候我都是穿我哥哥们穿小的衣服,如今逃难还会专门给我买衣服么?都说小孩子的心是纯洁无暇的,像白纸一样干干净净,他们对你的好意会欣然接受而毫不怀疑,可是我,当时的我,真的,有着超出常人的敏锐和洞察力,我知道他们在撒谎,他们在商量着谋划着如何将我像垃圾一样扔掉。

我跟着母亲出门,她带我到某个小摊前买了几个饼,掰了一半塞在我的手里,剩下的全部都给装了起来。

她说:“快吃,等会儿该凉了。”

我狠狠的咬了一口,她牵着我走了一段路,越牵越紧,捏的我生疼。

我说:“母亲,我手疼了,你别牵着我了。”

母亲笑着蹲下来跟我道歉,说以后不会这么用力了,给我揉了揉手,就像当初对哥哥们那样小心,母亲从来没有对我这么温柔。

她摸着我的脸,把饼都塞在我的怀里,告诉我:“母亲去附近转转看还有没有什么好吃的去给你买一点,你在这儿乖乖的不要乱跑,等我回来。”

她起身的那一瞬间,我看见她的眼泪落了下来,她转过身离开的时候,我看见她的双肩在抖动,然后她抬了手……可能是在擦眼泪,总之,那一刻,我清楚的知道,我真的被抛弃了。

我抱紧了怀里的饼,即便是在意料之中,却还是忍不住大喊了一句:“母亲!”就哭了。

我没有听话,自己主动离开了。我常常猜测,也许母亲真的回来过,但那个时候她发现我不在了,会是撕心裂肺的疼,还是心安理得的接受的庆幸,我以为是前者。

很久之后我遇见了我的那群家人们,他们全家出动,估计是在奔赴下一个藏身之处,而当时的我,在俏哥的糖人摊儿旁,傻呵呵的吃糖人。

我看着他们从不远处走过又突然停住,大娘的两个儿子指着这边,我以为他们是认出了我,或许他们要带我回家?我回了家,那俏哥怎么办呢?直到我看见父亲给了他们钱,我才意识到他们只是过来买糖人而已。他们兴冲冲的跑过来,眼里完全没有我,父亲他们远远走来,我看见母亲又抬了手,她应该是看见了我,果然是在擦眼泪,我的两个哥哥直直的盯着我手中的糖人。看啊,大娘的儿子想吃就可以吃,而我的哥哥却只能眼巴巴看着,如果我还在家里,是不是一样只能躲在后边儿舔舔嘴巴呢?可是现在有俏哥疼我,糖人我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母亲只会哭,父亲拉着她走,大娘甚至都没有正眼瞧过我,我盯着母亲,母亲盯着我,眼神交汇之处千言万语融化其间,血脉亲情亦融化其间。

俏哥好奇的瞧了瞧他们离去的背影,过来把我抱起抵在怀里,问我:“你认识他们吗?他们是你的亲人吗?”

我不做声。一直盯着。

我舔了舔糖人,说:“他们走路的样子真难看!”

俏哥说:“我觉得他们好像认识你,是你的亲人吗?”

我摇头:“不是。”

也许很多人觉得他们抛弃我情有可原,那个重男轻女而人人自危的时代,能将我养到五岁已经仁至义尽,认为我应该理解他们。若是站在旁观者角度,大概我也会说一句谅解,可我是身在其中的人。被抛弃后的几天,我躲在某一条巷子里,那里有许多无家可归的人。每日每夜都会听到人们慌乱的尖叫声和逃离声,我看见旁边的大人紧抱着自家的孩子生怕他们受到一点惊吓,我回忆起我的父母亲,唯一温暖的竟然是母亲在抛弃我那天给我揉手的场景。我也希望能多些温暖呀。

也许你会问既然如此当时为什么不大哭大闹央求他们带我走,我说过,这是一种宿命感,就像遇见俏哥一样,也是宿命。对我来说,在那个年代,那些轻易就能将我抛弃的人,即便有着血缘关系,也算不得我的亲人,而能在纷乱的环境中对我施以援手,还天天给我做糖人的才是我的亲人,那时那刻,我的亲人,只有俏哥一人而已。那种温暖,从俏哥那儿也能得到。

他把我放下来,去收拾摊子,说:“这几天不大太平,摊子要早早的收掉,恐怕过一段时间我们也要四处跑了。你怕不怕呀?”

举目无亲时遇见你,大抵是命运偶给的恩赐,既是恩赐,又何怕之有呢?

我摇摇头,望着傻呵呵的俏哥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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