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生活有太多的侧面,思绪繁杂无从拾起,想了很久就只能从这里起笔,奶奶啊,就让我用繁冗而道之不尽的语言纪念您吧。


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我还在准备第二天的工作,爸妈已经进入梦乡,突然主卧响起爸惊愕的声音,妈也跟着“啊”了一声,原来是邻居打来电话,家里房子着火了,爸妈未及多想,穿上衣服就往回冲,那时深夜12点已过,我的心跳的厉害,害怕他们夜深开车又加上着急出什么意外,他们离开不久,我就打通妈的电话,让她一直保持通话,直到安全回到家里,但不多久,她的手机没电了,联系中断,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熬过了15分钟又打,还是不通,忽然想到,奶奶也有手机,马上打通了电话,电话那头,奶奶的第一句话好像很凶:“干啥?”我有点惊讶,她不会这么说话,我问:“奶奶,我爸他们到家了吗?”她回:“到了。”“那就行。”我说,接着挂断了电话,有点放下心来,很快睡去。

我那时不知道,她的手和脸孔都被火扑得伤痕累累;不知道不仅房子留下了疤痕,而她的脸上心上也有了难以修复的疤痕;不知道那一夜危险的不光有父母的夜路,还有她的身体。

第二天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身上缠满了白色的绷带,眼睛难受的睁不开,半躺在车上,没有说话,只是朝我摆摆手,回去修养了一段时间,烧伤渐渐恢复。

可再接到电话时,奶奶已又在医院,她初次犯病,前一秒还很正常,后一秒就不能说话了,到了医院,医生及时给输送了溶栓的液体,又住院治疗了一阵子,回来时只留下了轻微的后遗症,不影响正常的生活,那时再看她的烧伤,脸上还留下些黑色的印记,皮肉已全都好了,家人放下了些担心,她也很高兴。住院的时候,老姑放下工作,一直坚持陪床,照顾的很周到,亲人朋友都轮番去看望她,那时也有疫情了,医院只在固定的时间开放探望,我有时去看望她,她那时很爱笑,见到我笑,听病房的病友唠嗑笑,老姑逗她她笑,别人夸她子女孝顺,她欣慰,病友夸她坚强,她也会得意。出院的时候去接她,她走过走廊,夹道都是祝贺她的人,她高兴的摆手示意。火,该熄灭了吧。此后,我有时回家,还能吃上她包的饺子,她炒的鸡蛋,她炒的鸡蛋真香,每次我见到,不管凉的还是热的都能配上一大碗米饭,吃的肚子滚圆,只是后来只能在脑海里无限的回味与想念。

她这病怕着急,可是疾病就是你越怕什么就来什么,虽然出院后一切恢复如常,只是我记得,她的心情、她的脾气不如之前平稳,偶尔会和爷爷生气,会吵闹,大概一月有余,她的病又复发,住院几周,出院;20天左右,再复发,出院,几次折磨之后,后遗症明显增强了,说话开始有障碍,身上一半边用不上力,不能正常行走,那时她很坚强,她坚持着,开始了艰难的复建之路。对于每日吃的那一大把苦药,她完全不抵触,大口吞下,有时别人忘了,她还会自己想着,饭后,她在家人或工具的帮助下,在客厅里锻炼几圈,医生让她适当的活动,她超越几倍医生的建议活动量,想着快点恢复正常,可以不再给子女添麻烦,她是最怕给别人添麻烦的,我有时在家,看到她肌肉紧绷,会用在视频里学到的皮毛,帮她伸伸腿,动动胳膊,手腕、脚腕,放松一下头皮,她感觉很有用,认为我是在治病,第二天,用手比划着,嘴里含混着说:“你来,再给我治一下。”可那时,我又要忙着走了,忙着准备考试,忙着上课,我好像清晰地看到她眼里地难过,心里十分愧疚,半个月后再回去,想帮她动动,这回她仍摆手,只是摆手推开我,她说:“你忙,忙你自己的。”可那时我分明无事,却也只好罢手。

之后,她的体力渐渐不支,意志也不如之前坚定,反复的病发之后,她与病魔达成了默契,她不再反抗,而病魔也不再选择突发,而是如细雨一样,润物无声的侵入骨髓,她失去了自理能力,彻底坐在轮椅上,起坐、如厕、睡眠都需要家人帮助,她成了缀手的“孩子”,身边离不开人,爸和大爷轮流,每人照顾十天,在轮换的10天里,另一方就疯狂的干活,赶进度,家里的牛羊牲口多,地也种的不少,这样每天睁开眼睛,身后就有无数的活计在追着他们,直到夜晚到来,有时奶奶不能安眠,他们也就跟着熬夜,血压计的水银柱,如弹簧一样,跳的老高,但他们也只能略作休息,醒来仍旧重复,有时忙不过来,大姑就会赶来帮忙。可幸的是,奶奶这些时保持的不错,不再发病,胃口一如既往的好,什么都能吃,都愿意吃,有时还偏愿意尝试新鲜的,吃相像个孩子一样,让家人看了,也很开心。有一段时间爱吃火龙果,老姑每次回家都记挂着,白天赶不及,每次都是晚上八九点回家,带上奶奶爱吃的,陪奶奶睡一晚,第二天就起早去上班。有时我回家,妈没时间,我就做几顿饭,想起住院时,我溜进去给她送汤,她吃的很香,我问奶奶:“奶奶,你说,几个孙子孙女,你是不是吃我做的饭最多!”她微微点头,“我做的饭好吃不?”我继续问,她哼笑了一声未置可否,倒是爸在旁边调侃:“好吃你就在家给你奶奶做饭吧,别去上班了。”

这段时间,她的心情很平静,很少有事能激起她心里的波澜,唯有亲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见到人的笑被哭声和眼泪代替了,哪一个从外面工作的家人回来看她,她都会忍不住哭鼻子,伸着手想要拉住你,好一会儿才能平静下来,大家聚在一起说话,她也会笑只是不会大笑了,只是静静的听,她原本是一个爱说话的人,此时倒成了一个倾听者,静静地将所有事都装在心里,可是奶奶你知道吗,装在心里却不倒出来,心是会变沉的。

她的平静是,当爷爷去世时,葬礼的那三天,她的脸上都看不出什么变化,亲戚担心她接受不了,尽量不去提,就是提到了她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如常的坐在轮椅上打盹,醒来招呼旁边的人帮她坐在简易座便器上,不多会儿就再重复一次,烘烘攘攘的人似乎没有影响到她,还产生了很多安全感,不断包围着她让她得以平稳度过。爷爷去世后的第一个新年,人潮涌动,亲戚朋友来看望她,家人远道归来,甚是热闹,年假转眼结束,人潮散去,妈在客厅收拾着一地狼藉,我陪着奶奶坐在里屋窗前,窗外,正是大门口,先是其他亲戚离开,后来是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后来又是老姑,最后连大姑也因为家中急事忙着要走,她刚才都没有很大反应,见大姑开始收拾东西,先是有些惊讶,接着突然冒出一句很清楚的话:“你干什么去?”不等大姑回应,她的泪水早已决堤,哭声像是一个孩子失去了珍贵的物件,大姑很急,忙安慰着说:“我安排好那头就回来陪你,你别着急,别哭,也就几天我就回来了。”她很听话地住了声,也没再挽留,我登上老姑车跟着一起离开,回头望着空荡荡的院子,想着轮椅上的她,心头一紧,无数的落寞涌来,淹没我,令我此生难以忘怀。

在我们的一生中也许无数次思虑过,夺取我们自由生活权利的那一个疾病到底是什么,但我们不知道的是,其实在它突然而至之前,它的序幕早已拉开,只是以不起眼的方式,它如滴水,慢慢浸透,在不断的拉锯中,它获得上风,让我们感受过最真切的痛,最深刻的别离,然后慢慢失去意志力与乐观的心胸,变得坦然与平静。

奶奶因为长期久坐,后来又诱发了糖尿病,腰上和脚腕上出现了肌肉的腐烂,一度住进了重症监护室,长达20多天的住院治疗后,血糖勉强控制了下来,只是每顿饭前必须注射胰岛素,她是最怕针的人,前几次医院建议通过针灸的方式刺激神经帮助恢复,每每机器推到她面前时,她的紧张肉眼可见,只是打针打的多了,也就习惯了,最难的是身上腐烂的地方,爸看起来大条,实则是个很细心的人,他是第一个学会给奶奶处理伤口的人,他先将旧的纱布揭开,用盐水将伤口清洗干净,酒精消毒,再给腐肉被挖去的地方填满帮助生长新肉的膏体,最后用新的胶布和纱布将其粘紧,如此反复几个月,终于看到奶奶的皮肤恢复闭合,一点没有感染,从左右侧卧不安到渐渐的安稳,她又度过了一次难关。

奶奶安稳下来之后,轰轰烈烈的春种便开始了,时光飞逝,农家最忙的除草开始了,奶奶如常的在两家轮换生活着,爸妈的活计到达冲刺阶段时,正赶上我放暑假,得以在家待了一周,帮忙照顾奶奶,我感觉那时奶奶的精力已是大不如前了,给她清洗身体她会觉得难受,不爱说话,坐在轮椅上安静时就打盹,醒来嚷着去厕所,起坐的次数愈加频繁,躺下睡觉睡不安稳,不一会儿就会惊醒,惊醒便要坐着,如此反复,她的身子比较重,我的体力也是逐渐不支,只能和弟弟合作,那时心想,照顾老人真是一个体力活,仅仅7天,就感到必须要休息,不然难以为继,而父母就是在这高强度的劳作之下坚持了2年有余,这让我心情很是复杂,我有时想,让奶奶不要起来去到坐便上,仅仅通过纸尿裤就好了,这样也避免了挪动过程中的危险,但现在想来,奶奶定然是不愿意的,自生病以来,奶奶关于身体的防线越来越少,别人常不在意,她自己会很注意,每每坐在坐便上,她都会有意识的拉起裤子,有时别人劝她:你就在床上尿吧,没事。她挣扎着摆手,坚决不同意,那是关于生命尊严的最后一道防线,疾病慢慢破碎了她的生活,但她还是那个要强且坚韧的老太太,直到最后一刻。

开学后,因为疫情原因,不断的封闭,我鲜少回家了,十一假期来时回去一次,她在大爷家,老姑也在,进屋迎面就撞上她一个大大的笑脸,不知怎得,我心里很惊讶,我感觉好久没有见过她的笑脸了,分不清她从来就不会笑还是后来忘了笑,但那一刻,这个笑容是十分温暖而治愈的,一下子戳入了我的心里,现在想来还是有着融融的暖意;秋收忙时,我趁着解封的间隙回家帮弟弟交保险,她在大姑家,和大姐去跟她待了一会,大姑和刘鑫弟弟每天换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我们跟大姑说说话,不论说什么,她静静地听着,眼睛认真地盯着大姑,天擦黑时我们离去,奶奶没有挽留,没有目送,自顾自地打盹;12日前见到她,她已沉沉睡去,睡得很深,任谁呼唤也叫不醒,睡的很舒服,呼吸均匀,感受不到疼痛,仿佛要把之前欠下地所有睡眠一次性补齐,在睡梦中她沉沉地离开,那时是凌晨1:40。

那一刻似乎在意料之中,那一刻也像突如其来,听到姑姑、大娘和母亲地呼喊声,我在睡梦中惊醒,冲过去站在那里瑟瑟发抖,然后我看见她穿戴整齐地躺在那,看见人群在半夜轰嚷而至,看到她躺在新房子里,看到天色渐明,四周的天空染上粉色的朝霞,太阳刺眼的光芒冲了过来,我仍在惊诧中回不过神,心脏仿佛要跳出身体一般,我迟疑地望着那块木头,问着自己:这是真的?直到灵前燃起火苗,父亲和大爷在忙乱中东奔西走,姑姑们痛哭失声,母亲和大娘在后厨不住脚,我终于想到了这一刻在发生什么,我失去奶奶了,我帮忙找东西,四顾茫然,眼泪才终于决堤而出。跟家人一起为她送盘缠,西边的桥上,我想到她抱着锄头蹒跚走在那条林荫时的样子,痛哭;看着前一秒还带着笑意招待来客的大爷和父亲,后一秒他们棕黑的脸上泪水如珠子一般不停掉落的样子,痛哭;我扶着她的灵柩站在灵车上时,吹着北风,想到她坐在牛车上漫迹在这熟悉的山路中时,痛哭;人群散去,离开家准备上班的路上,踏出营子的最后一脚时,心伤难耐,痛哭。

奶奶啊,这一生你太辛苦,要在天堂好好享福,祈愿平行世界,再无病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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