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当时常远已经绝望了，但他仍然歇斯底里地对着电话那头拼命地扔出自己的尊严。
“有什么事不能商量的？在一起这么久了。就不能商量一下嘛。我们出来见一面也行。好嘛，就再见一面。亲爱的，我们就……”
女人失去理智，对于男人而言总是煎熬。而失去理智的男人，以常远现在的状态，是没有人会愿意搭理的。那头沉默了很久后咳了一声，电话被挂了。那么分手这件事就从待定变成了现在进行时而且在很长阶段对于常远来说都会是将来进行时。
加班后出来，地铁上人真的很少。从公司到家这段路程上，常远正在慢慢地从这座城市的繁华中被剥离开来。与此同时，他也正在被源源不断涌入的疲惫感从她的世界中稀释掉了。车窗上除了偶尔一闪而过的广告，就只剩他倒映出来的面容了。这个时候他的心里竟然生出了一丝感激，让他看到自己那久违的狼狈的样子。这时常远这才想起来，自己也没那么光鲜亮丽。身上沾着汗臭的西装卷起了几道褶皱，领带也在此刻看起来突兀了许多。车厢里的空调温度很低，常远仍然出了一身汗。他多希望这些是眼泪，不过这种奢侈的想法对于成年人总是吝啬的。想起挖墙脚的那个男人，常远的脑海里浮现出很久之前和自己都带着微笑在某个华丽时尚的晚会上握手的场景。现在他又觉得，礼貌真的是一种冰冷得没有温度的东西。那个微笑，每一个角落，每一处肌肉皮肤的拉扯，都让现在的他作呕，只想活生生地撕扯开这份虚情假意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时候就已经有这种事了呢？常远努力地在记忆中搜寻，似乎能从这份端倪里找到一种快感。不过现在的他简直就是记忆富翁，他有太多东西可以去回忆了，自然什么也找寻不到。
后悔与无处安放的苦涩从车窗上的双层玻璃里溢了出来，让整个车厢湿漉漉的。这时候常远在恍惚中甚至觉得自己不是坐在一节地铁车厢中，而是某个巨大怪兽的胃里等着胃酸来侵蚀自己。就在这个时刻，他开始变得偏执了。他要认定这世上所有的事都已经和他的爱情牵连上，这样子一来，迅速充盈的安全感在体内膨化，把所有的哀怨挤到颓圮的角落。
现在常远只需要一个证明，一个世界的证明。但其实，一只老鼠的挤眉弄眼就很足够了。不过干净的车厢里是不会出现这种东西的，没有东西来支撑这份慰藉，常远很快就又回到沮丧的状态。
“看样子状态不太好啊。”身后传来了熟悉的中年男人沉闷又缺乏抑扬顿挫语调的声音。常远回头看见部门刘经理站在一旁，很标准的哈里森福特式的微笑挂在脸上，总会让人感觉到自信从身体这个狭隘的容器里溢出来。
“经理，你今天怎么也坐地铁了。”常远有些慌张，极力把自己从刚刚的状态转换过来，就像赛车电影里总是在悬崖边刹车一样。他挪了挪身子，给刘经理腾了一个位子出来。
“没有，车子房子离婚的时候分给了前妻。其实坐地铁也不差，开车在这种时间段或许更堵。”刘经理还没有坐下来，他以一种很奇妙的眼光看着常远，若有所思的模样还伴随着缄默不语。
离婚？常远很害怕，他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刘经理离婚这件事。而自己现在的样子，就显得很不合时宜了。常远一边想着这会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一边紧紧抓着自己公文包上的拉链扣。
“行了，不用紧张，何必为了我，跑去挤出自己心里的不快呢。既然下班了，你也不必刻意去考虑我的感受了。”很明显刘经理看出来了，他这下才坐了下来，把手里的公文包放在了座位的一旁。
“对不起，刘经理我，我真的—”常远低下了头，心里愈发觉得委屈了。陌生的泪水似乎快要沁湿眼眶了，他狠狠咬住牙，不想让一旁的刘经理看到自己这副模样。略微颤抖的背却又让西装上起了几道褶子。
“我知道你也不容易，很久没有为自己流过眼泪了吧。”刘经理拍了拍他的背。然后又顿了顿，想说什么又停住了。
“这样吧，你待会要不要和我一起下车去喝一杯。”
“明天还有班要上呢，可是。”常远现在确实很需要喝一杯，他实在不想睁着眼睛来对付世界了。
“这种样子上班还不如不去。走吧，待会儿，喝一杯说不定你明天还能生龙活虎。”刘经理见常远没有推脱，莫名地非常开心。他拿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后又收了回去。
自动驾驶的列车比较愚蠢的一点，就在于即使没有人仍然会停下。这让常远他们俩在看过了数个空洞的车站后，睡意升了起来。列车广播声音越来越大，在大脑里横冲直撞，常远抱住了自己的头，十指在后脑上来回用力挠拭。腿也止不住地抖，敲得整个车厢里回荡着牛津鞋底那清脆的声音。不过刘经理倒是板直着身子，双手放在大腿上，食指也在不断敲击着膝盖，不过却是有节奏的，不同于常远的焦躁。
终于在经历了无数个“荒废”的车站后，刘经理示意常远下车。他们到了一个很偏僻的站台。据常远所知，这里既不能到刘经理的家，也和自己的家隔的很远。来这里却是让人很惊讶。
“刘经理，我们为什么来这里喝酒，这里不方便回去吧。”
“不用。因为这里有最好的，而且会让你回家的。”刘经理朝常远笑了一下，就继续往外走。整个人似乎欢快了许多，他甚至打起了响指，于是这清脆的声音就在整个地铁站里四处碰撞着。
二人走出了地铁站，刘经理带着常远走过了几条萧条的步行街，途中刘经理几次踩中水坑，还粘上了几张地上的传单。不过，刘经理没有为这个减速，他反而越走越快。二人到了一个转角后。刘经理猛地一转身，整个人瞬间就消失在街道上了。常远一看，也没有犹豫跟在了跟着扎进了巷子里。这时候常远才明白“柳暗花明又一村。”是什么状态了。
平时下班，常远也会偶尔去吃点宵夜或者一个人喝酒，但这次常远不得不承认这是他见过的最为怪异最为火爆的夜市了。每个店铺前都只坐了一个人或者两个，绝对不会多一个人。而整条街的灯光都要逼到天上去了，可是刚才在转角却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常远联想到了《哈利波特》里的对角巷，自己则冒冒然闯了进来。
“来吧，快点，别人已经做好东西等我们了。”
等我们？什么时候联系的？常远跟着刘经理来到了一家店坐了下来。店老板看样子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一头发蜡打的锃亮，发丝纹路也十分整死，无名指上巨大的金戒指也格外显眼。老板见二人坐下来，笑着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盒烟递了过来。
“不用了，他不会。我今天也不抽吧。”刘经理推了推，老板知趣地收回了手，不过自己叼了一根出来，燃上了火。
“刚才说准备的东西呢？”
老板从桌台下拿出了两个高脚杯，一杯装的是透明的酒，一杯是蓝色的。
“老样子，60度大白加了点那个。”老板斜叼着烟把那杯白的推了过去。然后又转身到了常远这边来。
“我这杯是什么？”常远很好奇，他觉得这个老板很有意思。
“理想主义者的忧伤”老板说完，也把酒杯推到常远面前。常远看着那深得看不透的蓝色酒精里，整个人似乎都要被它吸进去一样。
“为什么叫这个？”
“你喝了我再说，这是规矩。”
常远端起酒杯，闻了闻。确实是酒，不过还有别的味道，像是蓝莓还是什么的。他先呡了一小口，不过没有什么味道，接着他就猛地灌了一大口，惊讶的事还是没有什么味道！他喝完了整杯，感觉到自己只是喝了一杯有颜色和气味的白开水。
“怎么做到的？怎么会有酒精的味道却没有……”常远说不出话来了，他觉得喉咙像是火在烧。烈酒使劲敲打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声来。他盯着老板，又看了看刘经理。不过刘经理喝了那杯白酒却和没事人一样，仍然坐在位子上，一只手撑着胳膊。
“现在我开始讲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了。常远是吧，年轻人，刚失恋。公司老职工了。”老板把常远的个人信息一个个地念出来。常远吃惊地看着一旁的刘经理，他仍然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手撑着头。
“你，理想主义者。”老板指着趴在桌子上的常远的鼻尖，宣布了这句话。
“不过这是待定的，太多人在年轻的时候浑身散发着理想主义者的光芒了。过不了几年漆就磨得精光了，露出了泥巴身子，软骨头。不过还好他们早些年已经靠这个金身讨来了许多东西了，有的够吃一辈子了。我说得对吧？”老板朝常远笑了笑，然后吐了他一口烟。
“说实话，你挺理想的，不过不是那种疯子，有点可惜了。所以你现在就是个乞丐样了。丢了有的追没的，不过追追又停停。可惜，挺惨的。这就是我要说的忧伤了，你最好的东西都在昨天，你怎么能开心？最想要的在明天，又抬不起脚。今天，现在，你是个乞丐。一无所有的乞丐呢。”
常远非常愤怒，他想努力把头从桌子上抬起来，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头重得和铁一样，身子却想要飘起来，给那个老板一拳。他看着一旁仍然没有动静的刘经理，总觉得那里不对劲，才发现刘经理撑着头，其实一直在哭。哭的声音很大，身体抽搐得也很厉害。现在这些在常远眼里，不断地慢放，他的内心也开始紧张起来。
我要离开这里，我得……常远手撑着桌子用力往后推自己。终于让自己离开了桌子，不过转身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他的眼前只看的见不断抽搐着的刘经理的后背，还有烟雾后露着笑的老板，然后就是无尽的蓝色，忧伤，大海，还有蓝得缓慢变黑的夜了。
听到一阵动静后，常远缓慢地睁开了眼睛，看见自己躺在马路边，一旁还有两只狗舔着他的手指。
“去去去。”常远猛地坐了起来，用手赶着，那几条狗看见猎物动了，也就迅速跑开了。
常远摸了摸自己的头，还是有点痛，他看着周围仍然黑漆漆的夜，知道刚才不是梦。他赶忙开始摸着自己的口袋，钱包也在，里面的东西也都在。他才放下心来。不过刘经理和那个老板，还有那条街。想到这，他站了起来，看了看四周，那条巷子根本就找不着了，而这里是，是，是她的家！常远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脸却觉得疼得厉害。他扶着一旁的路灯，看了看远处亮着灯的那间卧室，他心里苦涩得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因为他看见了停在楼下的那辆车，那个男人的车。
“理想主义者，又不是个疯子，那真的很可怜了。”老板的声音又重新出现在耳旁，这次清楚了许多，酒醒之后。
常远看着自己西装上每一处褶皱，摸着自己手上每一道纹路。他哭了，是确确实实地哭了，在这个晚上，这么一个自己亲切的却又没有一点资格碰触的地方，失声痛哭。他走到楼下，看着流淌月光的车身，他很想上去，但却再迈不开步子。
“我……我，我真的，我不是。我……”常远很难受，他知道自己想干嘛，但也知道自己能干嘛。他，他本不该这样子的。常远又瘫坐在了路旁，扔掉了手里的砖块。一旁路过的出租车没有开灯，跑得很快。只听得见饥肠辘辘的轮胎一圈又一圈地碾压着寂寞。这个可怕的敌人在这个时候可怜得毫无还手之力。而常远的敌人太多了，他知道自己会一直这样下去，一直妥协，站起来，恐吓，妥协，站起来，恐吓。直到他不再年轻了。
他很累了也很怕了，现在。他甚至不敢用衣袖去擦眼泪。因为他实在没有力气再去清洗了。今晚他所遭受的已经够了，不过明天他还得打扮得更加整洁一些，因为明天会弄得更糟。靠在路灯杆上，常远又感觉到了脑袋的疼了。他努力摇晃着，不过倒是越来越疼，一直到他忍无可忍。他看着一旁花坛里的砖块，心里苦笑着。这才用衣袖擦了擦眼角泪痕。然后，拿起砖头，朝自己脑子上狠狠砸了过去。
“喂，你发什么呆啊？”刘经理笑了，他看着常远的样子，整个人就像是要钻到杯子里一样。
“这杯叫什么啊？”常远盯着蓝得深邃的酒，问老板。
“理想主义者的……”
“不用了，换个名字吧。”常远打断了老板的话。
“换什么？你有更好的啊。”老板很感兴趣，客人要求换名字还是头一回。
“那就叫‘摩登乞丐’吧。”
常远说完，捧起了那片深不见底的海洋，里面的人也在盯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