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畏浮云遮望眼”:原来,她的世界从来没有他……


周扬再一次见到安楠是八年以后,自己的婚礼上。

安楠瘦了,也黑了,但依然是神采奕奕。她剪了短发,蓝色短风衣,牛仔裤,白色休闲鞋,简单的搭配,总是让她看着十分得体大方。她一直知道什么最适合自己。

她从玻璃旋转门进来,站到酒店指示牌前看了一眼,用手捋捋滑下来的斜刘海,再抬头就看到了周扬和他的新娘,于是笑了,她的笑是周扬最喜欢看的,她一笑,花就开了。

安楠站在一对新人面前,伸出手和周扬握握,又礼节性的和新娘贴面拥抱了一下,说:“周扬,恭喜你们,可以参加你们的婚礼,我很开心。”


我很开心。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就把周扬扔进时空的遂道,回到十六岁那个夏夜,高一(五)班晚自习教室里。

那天,天气异常闷热,白天就是坐着不动,也会像蒸桑拿一样,出一身又一身的汗。到了傍晚乌云开始聚集,风从东南方向吹来,课桌上的卷子被风吹到地上,周扬用手去压,只按住了黄皮英语笔记本。本子是他借安楠的,翻开第一页上写着一句诗:“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人常说字如其人,安楠的字很硬朗,有几分英气。但在周扬的眼中,安楠只是一个温和的邻家小妹,安静、努力、踏实,和英气全然不搭边。

“张老财”弯腰捡起周扬的卷子问;“扬子,你确定是报理科,不会改了吧。”周扬下意识抬头看了看第三排右边空空的座位,淡淡道:“改什么改?那些背来背去的东西,有什么好学?”

窗外开始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周扬站起来关窗户,他看到安楠从校门口跑了进来,闪电将她的脸映的忽明忽暗,风把她的马尾吹的飞散开来,她一手遮在额前,一手抱着书包,狼狈中依然带着从容。这幅画面让周扬突然想起高尔基的那名篇《海燕》:“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的飞翔。”

安楠是踩着上课铃声进教室的,她站在座位前,从口袋先掏出纸巾擦擦脸,又对叠起来擦擦凳子和桌子。走到教室最后一排垃圾筒前将纸扔了进去,返身回座位时,周扬叫住了她:“安楠,你的笔记。”

她接过去,笑了笑。

周扬在她抬腿前又说:“笔记里有两个地方我看的不是很明白,下课我找你。”

她应了一声。“张老财”很大声的咳了又咳,周扬见安楠坐回了座位,才狠狠的在桌下踢了“张老财”一脚,“张老财”跳了起来,看周扬脸色有怒意,忍了又忍没再吭声。

班主任是在下课前半小时进教室的,他问:“大家文理科报名表都填好了没有?举个手,让我看看有多少人报文科的。填文科的同学,下学期开学就转到六班去了。”

周扬看到安楠举起了手,他的心掉到的深井中,深不见底。

下课,同学们陆续离开教室,安楠回头看了一眼周扬,周扬垂头丧气的提着书包走到安楠座位前;“为什么报文科?”安楠成绩在班里属于中上等,文理成绩比较均衡,一般来说,这样的学生会侧重报理科,毕竟理科面广些好就业。

安楠说:“没有什么为什么?我文科理科相比较,更喜欢文科些。”

周扬沉默了许久,见教室人都走完了,才对安楠低声说:“我喜欢你。”他说完后,也不敢看安楠的脸,目光注视在自己的脚上,他发现自己右脚的鞋带有点松。

周扬人生中第一次表白,让他有一种上刑场的感觉。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四周十分安静,静的仿佛掉一根针都听的见,就在他打算拿起书包逃离时,安楠开口了,她只说了四个字:“我很开心。”


时至今日,周扬在自己婚礼上听到安楠说“我很开心”时,依然会闪过一丝纠结,她当时答没答应?十六岁的周扬没有勇气问。

安楠坐到了高中同学的那桌上,“张老财”殷勤的站起来给安楠倒着饮料。一拔又一拔的亲友道贺声打断了周扬的思絮。

婚礼按着流程有条不紊的推进着,交换对戒,喝交杯酒,拜双方父母、领红包、新人挨桌敬酒。

敬到安楠那桌时,周扬听到有同学问安楠;“听说你在一家世界500强的大公司当法律总顾问,年薪不低于百万?”

安楠笑笑说:“我两年前已经辞职了。”

同学又问:“那你如今在何处高就?”

安楠说:“辞职后我就四处旅行,走到香格里拉,看到那里的孩子很可爱,就留下支教一年半,一周前才回来,至于要去哪里高就还在考虑。”

同学说:“你活的真洒脱,你老公这样包容你,你一定很幸福吧。”

安楠说;“我还没有结婚。”桌上一时氛围有些微妙。

“张老财”看到周扬和新娘子过来了,抢先站起来,端杯酒说:“嫂子,扬子终于名草有主了,我高兴,先走一个。”

周扬看看安楠,她正夹着一片黄瓜送入口中,丝毫没有感觉到气场的尴尬,一个女人三十岁了,没有工作,没有老公,没有孩子,在众人眼中就是大龄剩女,人们对剩女看法并不全然一样,但有一点是相通的;“这女人如今很不幸福。”

酒敬到安楠跟前,周扬给自己老婆介绍道:“这是我‘女哥们’——安楠。”桌上人都笑了,“张老财”说:“周扬,你当安楠的男闺密就好了,干嘛给人家文文静静、柔柔弱弱的姑娘叫哥们?”

周扬也笑了,他认识的安楠说文静是可以的,但说到柔弱,那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周扬还记得,那个暴风雨夜晚之后,安楠对他如常,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遇到了就打个招呼,要借笔记就捧上,有学习上的问题她就积极和他讨论,没有别扭,没有害羞,没有故意躲避,很多时候周扬看着坐在三排右侧的那个背影,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难道那一夜只是我做的一场无痕的春梦?

再后来安楠就转到了文科班,学习也越来越紧张,周扬的初恋之花还没盛开就凋谢了。

高三填报志愿,他听安楠班里的同学说安楠第一志愿报了“T大”法律系,他就在自己第二志愿里也填了“T大”,鬼使神差他俩就在大学又相遇了。很多事就那么自然而然,他和安楠一起上自习,一起吃饭,一起逛街,安楠和他的舍友们都认为他们是男女朋友,安楠也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这样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和他交往,私下没有说过亲热的话,也没有牵过手。

大学二年级,他实在忍不住了,单刀直入的问:“安楠,你是我女朋友吗?”

安楠想了想,慎重的回答:“我是你女性朋友。”

他扭头就走,大二下半学期谈了外语系的女朋友,大三谈了化学系的女朋友,大四从外校交了一个艺术系的女朋友。而安楠大学期间除了他以外,没听说与谁走的比较近,除了上课就是律所实习,临毕业时参加了校际间大学生辩论赛,夺得全国优秀辩手,靠这一奖项成功进入世界500强企业。

照毕业像的那天,阳光很明媚,他们在操场相遇了,他牵起安楠的手,把她拉到树荫下,再一次问:“安楠,你喜欢过我吗?”

安楠抽了张纸巾,看着他擦掉额头上的汗,缓缓说:“不喜欢你,干嘛和你一起上自习,一起吃饭,一起逛街?”

周扬石化在那里,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又好像也没有错过。

安楠继续说:“周扬,我虽然喜欢你,但我也清楚的知道,我们不合适,成为朋友才是我们最佳的距离。”

周扬咽了口唾沫说:“你试都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不合适。”

安楠说:“有些事不需要试,观察就好,你是一个掌控欲比较强的人,做事果断,进取,有责任心,有团队意识,你非常适合当下社会。而我是一个比较自我的人,不喜欢被束缚,如果我们在一起,甜蜜时光过去,就只剩下吵架了。”

当时周扬并不认同安楠的这番话,但多年后,周扬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先见之明是常人无法企及的。他也会想起安楠笔记本上的“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这些年,这个小女人一直在登高,她不是追求世人眼中的名与利,而是在精神层面的攀爬,从未停止。


周扬敬完酒,回身走的时候,听到有热心的女同学对安楠说:“我们单位有一个男同志,还不错,改天我介绍给你。”

安楠说:“好呀。”也不拒绝,也不热衷。

周扬嘴角划过一丝笑意,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笑,笑那个不懂安楠的女同学,还是在笑自己。安楠是一个永远不需要任何人来安排生活的人,她永远知道自己要什么,在什么时候去做什么事,她看似温柔的外表,藏着无比强大的心。

他记起三年前一个下午,他给安楠打电话咨询一个关于法律方面的事情,他听到安楠手机里传来阵阵杂音,好像是风的声音,他问她在干什么?

安楠开心的说:“我正准备高空跳伞,回头给你回电话。”挂上电话,他看着自己若大的、如鸟笼子般的办公室,终于明白安楠早已飞出了他的视线,当他还凭借体制与努力,向世俗认可的山峰攀登时,安楠早已飞在云层之上,笑看风云了。

两年后,他听人说安楠结婚了,老公家世很好,是个摄影师,两口子满世界跑,最近一次去的是南极。有同学将他们在南极的照片发到微信群里,两人从头到脚裹的严严实实,就是眼睛上也带着大大的墨镜,看不到安楠的表情,但周扬就是知道她在笑,而且笑的很灿烂。安楠和老公用胳膊比出一个大大的“心”,一群小企鹅就在那个心中,迈着小短蹆奔跑着。

群里有同学说:“安楠命真好,说嫁就嫁,三十岁了还能找个富二代。”

又有同学接话说:“安楠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三十二岁了还满世界的乱窜,还不乘着年轻快点生个孩子?”

两年时间,安楠又活成众人眼中的成功人士。

周扬关了微信,将目光投向窗外,蓝天白云,那个女人现在在哪里?她若看到同学们给她的忠告又会怎样?

她一定说:“知道了,谢谢。”

但她又何曾按照别人的要求活过一天?她的幸福不是命好,而是她一直都有方向,知道自己适合什么,知道自己要什么,如果说世事如浮云,她就是站在云巅的那个人。

后记:昨晚关灯后一时睡不着,就对丫头说:“你给我出个题,我给你写个故事吧。”丫头说:“我最近喜欢一句‘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可以吗?”我说可以,丫头补充道;“写成爱情题材,不许写的太励志。”我问:“为什么要写爱情。”丫头说:“我们班同学写爱情小说,太搞笑,两个人说爱就爱了,一点循序渐进的过程都没有。我就想知道爱情小说该怎么写?”谨以此文送给即将进入青春期的丫头,希望她有天可以自如的生活,攀登精神高峰,不畏浮云遮望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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