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夜尽头走去

(2014.2.11)

“晚上老张那儿有活动。”星期六的早上我被斯丁格的一条短信叫醒。

“老张”不是谁,是个地方。前一年暑假学校花了好几百万美元把一栋老旧的教学楼改建成了新的学生公寓,冠名“张伯伦楼”,人们图省事就直接说“老张那儿”了。这楼坐落校园西北,绿树的层叠掩映下是它洁净闪耀的红砖墙白屋顶。站在楼门口把目光像鱼线一样长长放出去,从坡底下的橄榄球场,东面的新生楼,一直到西面的图书馆全都收在眼底。

斯丁格告诉我他们抽中了“老张”二楼房间的时候我还蹲在法国南边的棕榈树下吃着摩洛哥人卖的烤肉夹饼。“老张”200室的四名住户:斯丁格,我大一和大三两年的室友,一个来自西佛吉尼亚课余农闲时节以骑牛为乐的壮小伙;耿察之,一个高鼻深目黑发浓密三句话两句不离姑娘走路胳膊下面夹着两瓶伏特加的格鲁吉亚人。还有另外两个熟人。我搬进了校园东南角“萧家楼”里的一个单间,混迹在一伙低年级学生里。

当天晚上八点半,我遵照斯丁格的指示,鲜衣怒马地出现在他们房间门口,我身上明显过量的古龙水在十月初降的暮色里漫开一径暗香。房门一开,我像几百年前那个捕鱼的武陵人一样惊异于眼前的景象。大约五百种零食列成方阵,外包装的颜色形成一条过渡自然的彩虹;双开门大冰箱里的啤酒易拉罐矮胖在前玻璃瓶瘦高在后排列齐整胸前纹章各不相同;客厅里的家具早被搬走剩下一个偌大的舞池。

“哎,这是谁呀?”

“这人好像不和我们玩啊!”他俩一唱一和,跑来和我握手。

“咱们今天得给老田找个漂亮姑娘。不对,两个!”耿察之斜着眼睛看我,深深的眼窝里弯着两线新月。

“噢!噢!我听说他喜欢金发的。啊?你说什么?他只中意那些天生红头发的?没问题,难不倒!还有什么特殊要求没有?”斯丁格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我几下。

“行啦,跟你闹着玩的。我们都知道你这人脸皮比保鲜膜还薄,所以给你找了个好差事。你给我们当酒保,你要是不愿意闹腾就给别人拿酒,要是看着哪个姑娘顺眼,想凑上去跟人家说两句话,也行。松紧自便,重点是玩得开心。我还得再去买几箱啤酒,你跟老耿先学学规矩。”斯丁格哼着小曲把门响亮地一甩出去了。

“来,你站这儿。”耿察之让我站在一条横放的两米长半米宽的木板后头。上面高高摞着足有两百个红色一次性杯子。旁边还摆着六个很小的玻璃酒杯。

“这就是你今天晚上扎营的地方,酒保先生。现在我给你说重点。咱们这儿有三种酒,看人上货。啤酒,不认识的人一律只给米勒,咱们三个的熟人就让他从蓝带或者百威里挑,如果是你看上的姑娘,直接拿冰箱下面第三层最里头的科罗那,别忘了给进瓶子里放一片青柠檬,女孩儿们会觉得你懂行。记下没?”

“收到。”

“然后是马利宝,谁不要啤酒就给他来这个。省着点,小酒杯倒个半满就差不多,反正灯一黑也看不见。还是的,你看上哪个姑娘,给她一瓶科罗那,收瓶子的时候给她来一杯这个,倒满,说点儿好话。这玩意甜兮兮的,没哪个女孩儿不喜欢。明白?”

“了解。”

耿察之脸上突然闪过一丝神秘,他猫着腰从橱柜里拎出一个长方形盒子。

“最后是这个宝贝儿。”盒子如同幕布徐起,显出一个矮壮瓶子和里面的透明液体。瓶身印着几个刚冷硬直的西里尔字母,我勉强拼得出那是“伏特加”。

“这是我爸从俄罗斯带回来的,比美国佬们鼓捣的山寨货强百十倍。”耿察之用手抚摸着瓶子,“这东西不给任何人喝,我重复一遍,不给任何人喝,除非我或者斯丁格亲自找你。”他稍一犹豫,“要是有个姑娘你真的喜欢,喜欢到了明天就想退学和她私奔回中国生儿子的程度,那你可以用那个最小的杯子倒上三分之一,再不能多了。”他双手捧着那酒瓶子满脸慈爱地把它放回盒子里,我突然觉得有一天他站在产房里抱着他刚出生的儿子或女儿也不会有如此柔情了。

“差点忘了,”耿察之把一个长方形的薄片一样的东西塞到我手里,“正宗格鲁吉亚安全套,听说斯大林特喜欢这个牌子。机会总是留给那些做好充分准备的混蛋的。那么,祝你好运酒保先生!”他像西部片里的明星一样咧嘴一笑,回房间换衣服去了。

斯丁格带着几个壮汉搬啤酒。门外站着几个女孩儿小鸟啁啾一样低声说话。窗外天全黑了,我嗅到荷尔蒙在初秋的夜里海涛般席卷而来。

头一批人进来的时候灯还亮着。这八九个人是斯丁格和耿察之的好伙计,早早地来帮忙“热场子”。这些人围成一圈站在客厅中央喝完了他们仿佛具有仪式意义的第一罐啤酒,五秒钟之后酒精在这夜晚把他们的精神点着了,简短、锋利的词句刀子一样从他们体内飞将出来。斯丁格把灯关掉,这些黑夜里的牛仔们像马一样喷着响鼻。

人们鱼贯而入房间温度升高,耿察之的浓眉毛像翅膀一样准备起飞,斯丁格的宽肩膀像一条灵敏的船在人群中优雅地腾挪闪转。我那块作为吧台横放的木板下面耸立着两个巨大的音箱。耿察之鬼鬼祟祟地摸到我身旁:“开始了噢。”他按下电脑键盘上的一个键,以音箱为震源两道地震波把空气撕裂震落人们灵魂肩头耳畔的灰尘,鞋底烦躁不安哪怕是徒劳也要离开地板几分之一秒。有那么十几秒的功夫我怀疑自己聋了。

喝点什么,哥们儿?给,不够再来拿,喝好玩好!我的名字?叫我老田就行!酒保老田!吧台后的守望者老田!忠实的朋友、谦卑的侍者、警惕的执勤兵老田!黑得发蓝天鹅绒一样柔软砂纸一样粗粝的亚美利加天空下带着中国微笑的老田!

叫喊声像天上之水泼洒下来,放弃了几厘米长的耳道改从几十万个毛孔注进血管。我不再“听到”声音,我“吸收”声音。我似乎已经看不见人们的样貌,无名指、锁骨、腰、膝盖变成象形文字偏旁部首宣写潦草的、狂野的、赤裸真诚的荷尔蒙的旨意。

我没有受一滴酒精贿赂的刻薄的眼睛像两个惯偷在人群里游走,最终在房间门口停下脚步。一个穿黑色外套戴蓝色帽子的女孩儿正推门进来站在吧台前。她站在那儿,脸上是一种杂着羞怯,兴奋,不知所措的表情,一绺暗金色的头发从帽子边沿垂下来像是仙宫里的丝线。

“有什么喝的吗?”我几度失聪的耳朵突然在声音的丛林里捕捉到一种不同的声调。

“你说法语么?”我的舌头换了挡。

“当然!我就是从法国来的!”她脸上亮了起来。

“我上个学期在法国。蒙彼利埃!你二十一岁了吗?”我已接近神魂颠倒但还不至于忘记让不到二十一岁的学生喝酒被巡查的保安抓到是有可能被开除的。

“还有两个月,拜托啦。”她直勾勾盯过来,视线早把我眼睛前面的两块可怜玻璃射穿了。

“好吧,那就当是提前给你庆祝生日!”我的手朝那个深藏在柜子里的盒子伸去。“这是地道的俄罗斯货,一般人想喝我还不给呢!”我把“俄罗斯”里的“R”用夸张的小舌颤音甩出去。

见鬼去吧耿察之,我把小杯斟满看着她喝下去。一抹柔软的浅红色在她的脸颊上晕染开来。这红色必定也是一百多年前雷诺阿描画巴黎少女时印在心上凝于笔尖的颜色。

我脑子里还在组词造句,忽然她的一个朋友把她连拉带拽地拖进人群里去了。

“谢谢你!你也来玩呀!”那浅红色消失在一片漆黑里了。

过了大概十分钟音乐变慢,舞动的身体趋于平静和缓,仿佛天际振翅翱翔的鸟潜入水底。我从吧台后面出来,嗅探那隐隐的红色。我身旁响起一片嘴唇碰触的沼泽地般潮湿的声音,人们的注视紧紧交织在一起夜色里的空气也变得稀薄。耿察之看上去就像这茫茫世界上最快乐的人,连他的灵魂也暂时醉到天堂里去了。

我在房间的拐角看到了那绺从帽子边沿垂下来的暗金色头发。她前面是一个模糊的人影,她们正牵着手朝一个放杂物的小隔间走去。门关上了,我的夜晚结束了。

我回到吧台,冰箱里的灯光险些刺瞎我的眼睛。冰箱几乎空了,绝大多数的酒精已经从铝罐玻璃瓶里转移到了人们的身体里。我把撒在地上的薯片渣子扫进簸箕,直到派对结束我再没有一个客人。

凌晨四点半,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斯丁格。他躺在沙发上眼神空洞,过去的几个小时仿佛一场高速的、刺激的、大汗淋漓的梦。

“老田,走呀?玩得好吗?”

“当然。谢啦哥们儿。”

“老田,你怎么不找个女孩儿跳舞呢?”

“我不会呀。”

“老田,没人管你会不会或者跳得好不好。你得参与,一参与,事儿就成了。”

“我紧张。”

“紧张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就是瞎紧张。人一多我就紧张。”

“老田,你要放松。得学会放松。”

“晚安,罗伯(斯丁格的名字)。”

“一放松就好了。”

我沿着石子路往宿舍走。三五结队刚刚从其他派对里出来的女孩儿就像这山上的鹿一样腰肢细小身材颀长,裙裾下的腿像反光棒在夜的将尽处前后摆动,产生一种重复的、优雅的、抑郁的节奏。我把口袋里那个长方形的铝箔包装扔进垃圾桶。我清醒得就快要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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