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花的日子丨7 小日子

张更生不是那种有上进心的男人,他对未来没有远大的抱负,只想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他爱他两个女儿,这是肯定的;他对杨红花是好的,但说不清这种好是不是爱情。

当父母被樊春丽捧得花枝乱颤,并告诉他有一个叫杨红花的女孩不错,你们可以试着交往看看时,张更生似乎找不到什么理由反对,便很自然地听从了。他在这之前有过两段感情,都是父母介绍认识的。张更生似乎对任何人和事都没有特别的感觉,所以也谈不上对她们有多喜欢。分手都是对方提出的,他也没有多挽留。

杨红花对张更生没有多大兴趣,这一点张更生是能感觉到的。他们的约会总是陷入沉默,就算聊天也只是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在一起的两个人不像情侣,更像是点头之交的朋友。

双方父母很快就催促他们结婚,理由是两个人年纪都不小了,感情可以婚后再培养。张更生没有异议,因为不管是不是这个女人,他的生活不会有太大改变,是谁又有什么关系?杨红花也这样想。离开了蒋大胜,她注定要跟一个父母满意的对象在一起,既然这样,又何必再选他人。两个打算凑合过日子的人在父母的安排下完成了订婚、结婚的流程,很少见到嫁女儿的人家在婚宴当天这样开心的,樊春丽笑得合不拢嘴,也喝得几乎烂醉。

结婚前,杨红花没有工作,但她并不着急,因为母亲樊春丽告诉她,找一个条件好的男人结婚后,就可以一辈子待在家里。杨红花信了。可跟张更生结婚没多久,公公就以杨红花在家闲着为由,要给她找份工作。亲家都发话了,樊春丽也不好说什么,做家庭主妇的事只好等时机成熟了再说。张更生在纺织厂工作,为了相互有个照应,张更生的父亲把儿媳妇也安排进了纺织厂。

没过多久杨红花就怀孕了,樊春丽告诉她,可以趁休产假的时候提出在家照顾孩子,这样谁都不能说什么。杨红花点点头。可就在张小柔出生后没几个月,张更生的父亲就被债主追着要债,公司破产了,房产变卖了。张父抵不住压力,一天夜里睡着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父亲的突然离世对张更生的打击是巨大的,不管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当然,对于樊春丽和杨红花亦是如此。

家里的积蓄因为还债花个精光,张更生除了料理父亲后事,还要照顾日益虚弱的母亲。以前夫妻俩常从张父那里得到恩惠,生活过得也算滋润。现在张父去世,多了张母需要赡养不说,收入来源也少了一大半。

杨红花去找母亲诉苦,说公公什么都没给他们留下,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了,他们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女儿的开销大,奶粉都快要买不起了。张更生只是纺织厂的工人,工厂效益不好,他根本拿不到什么钱。没有了夫家的帮助,夫妻俩的生活捉襟见肘。

樊春丽也唉声叹气,说自己当初听人介绍,张更生的父母家里既有钱又能赚钱,但怎么能想到张父会惹上赌博的坏习惯,这可是个怎么都填不上的无底洞。如果当初知道,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杨红花嫁过去,但现在事已成定局,再抱怨也没有办法。

相较于妻子和丈母娘,张更生倒是平静的多。除了处理父亲后事的那段时间略显疲惫,其他时候,他还像之前一样,看看书养养花陪陪女儿。虽然张更生也能感觉到没有父亲的帮助,自己的生活变得拮据,但得过且过,有多少钱就过多少钱的生活,只要生活继续的下去,自己和孩子都还有的吃,其他都不是问题。因此每当妻子跟他抱怨,他只能摆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杨红花在家享清福的梦想破灭了,休完产假只得重新回纺织厂上班,张小柔交由张母照顾。

日子就这样又过了几年,杨红花又怀孕了。等张小凡出生没多久,纺织厂就倒闭了,张更生和杨红花都失业回了家,成了待业人员。面对嗷嗷待哺的孩子,杨红花更愁了。她把烦恼说给张更生听,张更生还如以前一样,露出憨厚的表情,然后说,我会想办法的,至少不会让你们母女三个饿肚子。

杨红花心里不舒服,自己嫁给张更生是为了过好日子,现在却沦落到只满足不饿肚子这个最基本的要求。但眼下,这的确是急迫要解决的问题。

樊春丽建议女婿重操他父亲的旧业,开一家装潢公司,张更生笑着说他没有父亲的技术,也不擅于应酬、跟人打交道。想来想去,只得在自家扩建的院子里摆早点摊。虽然只是小本生意,赚的也不多,但至少能解当下的燃眉之急。

可樊春丽总觉得女儿在家里受委屈,她见女婿满足现状,只得在女儿面前唠叨,说张更生这样下去可不行,摆早点摊什么时候是个头,必须想出其他出路。杨红花知道张更生的性格,他喜欢安逸,脑子里不会有太多的想法。杨红花说了自己的打算,等小女儿断奶,她就出去再找份工作,多一份收入,家里的生活也会好过些。

大概到张小凡两岁,杨红花才在附近的饭店找了个打杂的兼职,平时还能回去照顾孩子。

之后的几年,张更生的早点摊生意并不理想,中途还差点关门歇业。杨红花劝丈夫寻找其他出路,张更生摇头,说自己做早点已经得心应手,附近有很多学生和居民每天早上都习惯在他的摊位买早点,他已经渐渐喜欢上这份工作。

杨红花说:“做生意又不是做慈善,这两年面粉、肉类的价格涨了这么多,成本提高了,其他早点摊都随之涨价,就我们家的价格一直停留在之前的标准。”

张更生也有他的解释。“这周边来来回回这么多学生,随便涨几毛钱都可能让他们少买一个包子,没吃饱怎么有力气上学呢。”

“可我们也要吃饭,也要赚钱啊。”杨红花两手一摊,着急地说。

“放心吧,”张更生又摆出憨厚的表情,“不会饿到你们母女的。”

一听到这话,杨红花的火气立马蹭上来。自己嫁给张更生这些年,好日子没过过几天,生活质量一年不如一年。母亲告诉她,结婚之后就是买菜烧饭带孩子,说那是一种悠闲自在的生活,可实际上,杨红花的确是买菜烧饭带孩子,可却始终活在温饱的最底层,还要出去兼职补贴家用。丈夫始终只是满足于吃饱肚子而已,他看不到或者忽视妻子心里的想法和欲望,这让杨红花既失望又难过。

家里的大件家具和电器还是结婚时的那些,日渐斑驳,却一件都没换。他们常年不添置新衣,小女儿一直穿着大女儿留下来的衣服,杨红花成天素面朝天,没有一样能出去见客吃饭的衣服或首饰。他们很久不去逛街,久到连本地唯一的商场被拆除又重建了都不知道。

张更生满足的笑容让杨红花越想越生气,但她又觉得很无力,自己一个妇道人家除了依靠丈夫又有什么办法?

樊春丽给女儿出主意,可以扩大早点摊的经营规模。光是买包子、烧麦、豆浆赚不了多少钱,但如果顺带下面条就不一样了。一碗面条几块到十几块不等,成本不高,也不需要另外找人手,夫妻俩完全可以兼顾过来,而且不仅是早上,中午晚上都可以卖,这样收入就可以大大增加。

杨红花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回家就跟丈夫提议,可张更生很犹豫。扩大规模就意味着要扩大面门,这要花一笔钱不说,卖的东西多了,质量和服务就不能保证了。张更生如实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妻子听。

杨红花觉得这不是问题。钱可以先从她父母借,他们这些年应该有一些积蓄;平时都是张更生一个人顾摊子,如果加上面条,杨红花可以帮助,再不行,让张母过来搭把手也行,毕竟,她住得近,而且平时两个女儿也喜欢跟她在一起。

张更生说他要考虑考虑,于是杨红花打算先跟隔壁的住家谈谈价格。她以为都是自家延伸出来的院子,又是邻居,租一块地方应该不是问题。可她刚开口,就被左邻右舍拒绝了。他们不仅拒绝,还指出张更生的早点摊已经严重影响到自己和家人的休息,早上天不亮就有吵闹声,晚上又在院子里揉面和面,锅碗瓢盆噼里啪啦响个不停。他们找张更生说了几次,可每次看到他那张憨笑的脸,又不好意思多说什么,只得提醒他注意点。现在他们拓展生意还想占用别人家的院子,这根本是不可能的。

杨红花碰了一鼻子灰,回来跟张更生抱怨。张更生又只是笑笑,说:“别人不愿意租给我们,这也没办法。”

杨红花看不惯张更生逆来顺受的样子,质问他道:“别人不租我们就不做吗?什么叫没办法?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你想了吗?”她气呼呼地坐在椅子上,因为用力发出“吱呀”的声音。

张更生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说:“其实我们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如果扩大门面,既要承担风险,你也要出来帮助,何必那么辛苦呢。”

杨红花讨厌听到丈夫柔弱细软的声音,还有对什么都安于现状的表情。“我们现在过得好吗?你觉得我现在过得好吗?”杨红花瞪着丈夫,眼珠都快掉出来,“我也不想辛苦,但能有什么办法,不出去做事哪来的钱,没有钱两个孩子吃什么穿什么?”

“我总不会让她们没得吃没得穿的。”

“你就这点要求?有的吃有的穿就行了?”杨红花想起身边认识的朋友,有的买的车,有的换了房,经常带着一家人去周边旅游,要多开心有多开心。人家的老婆,天天买首饰,穿新衣服,带着孩子参加各种活动。而自己的老公,至始至终只满足于吃饱穿暖,几年前是,现在还是。杨红花觉得张更生太窝囊,没有一点男人的担当,气的眼泪在眼眶直打转。

扩展门面的事不了了之,杨红花几天没跟张更生说话,张更生倒落得耳根清闲,研究怎么改进面团韧性和蒸煮时长。

张小凡很快长大,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杨红花不用常常待在家里,只要在两个女儿放学前回来就行。后来,她在茶餐厅找了一份全天的工作,餐厅包午餐,老板同意她带两个女儿过来一起吃饭。张更生白天一个人在家,早饭烧的多,连带着中饭一块吃,到了晚上,他再准备晚饭,先给两个女儿吃,自己等杨红花下班回来跟她一起吃。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年。

张小凡上五年级的那年,有一天,杨红花在茶餐厅碰到娘家的表哥。两个人很多年没见,样貌都发生了变化,但杨红花听着对方熟悉的口音,再仔细辨别他的脸,小心翼翼着叫出他的名字。

表哥一愣,抬头看着杨红花,一脸不解。杨红花上前介绍自己,表哥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聊天过程中,杨红花了解到,表哥十年前从老家出来打工,后来认识了现在的老板,跟着他一起做油漆生意。这几年生意做的不错,也赚了一些钱,正打算把业务做大,拓展到周边城市。

表哥虽然个子不高,人也长得五大三粗,但脖子上的大金链子、手上的金表、新款的手机,样样吸引杨红花的注意力。杨红花心想,家里有这样的男人,表嫂的日子一定过得很滋润,心里涌现出无限向往。

晚上回家,杨红花说了白天遇到表哥的事。她本以为丈夫听了会有反应,没想到张更生脸上没有波澜,甚至连一点羡慕的表情都没出现,就像在听一件普通的家常事。

杨红花试探着说:“临走前,表哥给我留了名片,说有事可以找他帮助。你说我们要不要跟着他一起做生意?”

“做油漆?”张更生眼睛一震,“可我们也不懂。”

“不懂可以学啊,有他带着我们肯定很容易上手,而且熟人之间放心,沟通也方便。”

张更生没再接话,自顾自地吃着碗里的饭。

杨红花咂巴一下嘴,在桌下用脚踢了一下张更生,催促地说:“你觉得怎么样啊?”

张更生依旧用不急不缓的声调说:“这事得从长计议,得考虑,急不得。”

杨红花开始不耐烦了。“几年前我说要扩展门面,你也说要考虑,结果生意越来越差,差点维持不下去。”

“城市规划,门口道路改造这种事谁能想的到,但你看现在路修好了,生意也慢慢恢复了。”

“你这样永远只能被人牵着鼻子走,”杨红花再一次厌恶张更生的懦弱,“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你还考虑什么?”

张更生一是觉得跟表哥不熟,对油漆生意也不懂,更重要的是,他习惯了也很喜欢现在的生活。每天早起做面点,白天空闲的时候就到树荫下跟邻居下下棋打打牌,一下午很快就过去,到了晚饭时间再回去做饭,等着女儿和妻子回家。他享受这样的生活方式,更乐在其中。他觉得自己是开心的,女儿们也是开心的,一旦做出改变,不知道结果是好还是坏。

张更生的委婉拒绝彻底惹怒了杨红花,夫妻俩大吵一架。其实说是两个人吵架,不如说是杨红花把对现状的不满全都发泄都丈夫身上,她像个泼妇一样指着张更生大声嚷嚷,毫无条理地列举出他的各种缺点。她抱怨自己过得不幸福,抱怨自己嫁给他之后没有过过一天开心的日子,抱怨张更生胆小怕事,像个懦夫。她讨厌这个懦夫,更讨厌自己是这个懦夫的妻子。

杨红花就在这天晚上提出了离婚。其实扪心自问,虽然生气,但她没有真的想跟张更生离婚。她以为丈夫会像以往那样说几句好听话,笑笑就过去了,可也许是话太伤人,刺到张更生心里去了,张更生沉默了一会,说了句好,那就离婚。第二天早上拿着结婚证就跟杨红花去了民政局,回来的时候红本子已经变成绿色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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