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陵频伽(四)

在那段时间里,我拍出了不少好片子,多数是普通人的生活,以及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我拍东西的习惯稍微有了些改变,不像以前那样喜欢用滤镜和摆拍了,也不再动辄架上三脚架,接上快门线。当然,如果你拍的只是路边下棋的老头,也实在不必上滤镜、三脚架、快门线什么的。

利璧佳最喜欢的是一套胡同的片子。原本是她接了某家杂志的活儿,做一个拆迁的专题。我陪她去拍了一些即将拆迁的胡同,感觉不错,又自己去拍了一回。

主题是花,胡同里的那些人家种的花:窗台上和漱口杯摆在一起的太阳花,石灰写出的“拆”字上摇曳的丝瓜花,把影子落在猫背上的指甲花,破旧的栏杆上缠绕着的牵牛花,自行车轮子下的紫茉莉……很简单,很踏实,画面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越发衬托出花瓣的轻盈与温柔,就好像人们在种种不如意的情况下,仍然追求的小小的快乐与美丽。

这套片子后来拿了一个重要的比赛中不那么重要的奖,不过这也不算什么。

还有一套婚礼的片子——我一个朋友的婚礼,在他老家办的。我和利璧佳千里迢迢地赶了去,到的时候已经是婚礼前一夜,朋友和他的新娘扔下满院子的杂事陪我们在巷子口的小摊上吃饭。

小城只有一条街,也有一点霓虹灯,摩托车特别多,来来往往呼啸而过。我们身边是炒菜的滋滋声,一蓬蓬的油烟,热腾腾的白雾,微黄的灯泡晃晃悠悠地照着。我其实没见过新娘子,朋友和利璧佳也只见过一两面,但在那样的情形下,大家一下子成了老友,说了一大堆肝胆相照的话,诸如“结婚之后就稳定下来了”、“你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娶这么好的女孩”、“这家伙就拜托你了”、“请一定要幸福起来”,等等……最后利璧佳总结:“明天一定有很多人对你们说这样的话,所以我们今天就先说了,即使到了金婚纪念日,也要记得我们是世界上最早祝福你们的人啊。”

一对新人眉花眼笑,满口答应,又问:“那我们几时能祝你们新婚快乐呢?”

我含笑看着利璧佳,她脸一红,然后很大方地说:“现在也可以啊。”

本来为着明天的事我们都没喝酒,这时朋友一叠声地叫上酒来,说什么也要和我们喝一杯。

酒上来了,一次性的塑料杯子里映出灯影,如此真实,如此踏实,简直叫人有点心疼。我在桌子下握住利璧佳的手,她不看我,但被我握住的手轻轻用了些力气,静静地回报与传情。那一刻我只觉得万事已定,竟有不知何以为报才好的感觉。

难怪古代那些男人,总觉得对女人最高的报答就是娶她为妻。

第二天的婚礼是老式的。太阳很大,酒席一直摆到路上,前后五十多桌,挤得人仰马翻,我和利璧佳也忙得不亦乐乎。我拍了四处悬着的大红绸布;绸子上一朵朵金色的喜字;新娘的凤冠霞帔、新郎的长袍马褂——都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簇新簇新、金光闪闪,两个人简直就像被盛在红漆描金托盘上,供奉给天地、神佛、祖先及父母亲朋。

我还拍了后院临时搭的厨房,硕大的锅碗瓢盆,大师傅一脸油汗,表情肃穆;还有婚宴上的各色人等,新娘一桌一桌地敬酒敬烟,新郎指点她认每个人——大家全部沾亲带故……还拍了婚礼的各种道具:堆得像山一样的被褥,五颜六色;鞭炮放了又放,满地红屑;红包太多,全部放在一只木澡盆里;每个客人收到一块喜帕,大小和俗艳程度活像大学里的枕巾,里面包的是喜糖、喜饼,还有水果,苹果或橙子,都是鲜红金黄的颜色……说实话,我从来没有拍过那么杂乱的背景,那么冲突的颜色,那么不成章法的构图,仿佛把那时那刻喧哗混乱几欲泼溅出来的热闹与喜气,不讲道理地胡乱截了下来,但是你别说,里面真的很有点东西,难以形容。

有很多人都说那是我最好的一套片子。

这时,我忽然又得到了一个办个展的机会。

第一反应当然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确认之后,我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终于还是仰天大笑,同时双手拍击胸口,动作表情十分夸张,幸亏没有旁人看见。尽管如此,将来我也打死都不承认自己有过这种表演。

但那一刻,就是有“出尽胸中浊气”的感觉。

平心而论,哪个拍片子的人不想开个展。眼不见的时候心净,知道开次把个人影展,别说在社会上的影响微乎其微,就算业内也是小事一桩。但只要看到同行——尤其是认识的人开个展,还是觉得百爪挠心。

特别是作者水平其实不怎么样的时候,简直是悲从中来,这样的水平也开了个展,为什么只有我怀才不遇。如果作者真有两刷子,又会觉得了无生趣,看看人家的水平,这才有资格开个展,难怪我到现在还没有一次机会。更多的时候则是妒火中烧忿忿不平:“什么?这么好的机会给他了!什么?有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用心做得更好一点!”

有个写东西的朋友说过,无论承认不承认,把小说写成畅销书是每个作者的梦想。

开个展也是一样。

形容给利璧佳的时候,她先是笑:“咦?我从来不知道你胸中憋着一口浊气。”笑着笑着,一点点蹭过来,蹭着我的胸口,狡黠地问:“在哪里?在哪里?待我把它吸出来。”

这还了得,占我便宜。我一把将她摔进沙发,跟着压上去:“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她大笑起来,故意挣扎:“啊——好可怕呀!”结果两个人一齐摔下沙发。

我把她握住,压在地上,她咬着嘴唇,眼睛里笑影跳跃,也不说话,只用眼睛问我:“就在这里?”我心领神会:“就在这里。”她眨眨眼睛,似乎在问:“你上次拖地是什么时候?”我赶紧吻她的眼睛,吻她的睫毛,回避这个难堪的问题;她皱起鼻子,意思是:“可是好硬哦。”我笑起来,一转身,把她抱到我身上。

阳光从她的身后照过来,曾经一度,我最喜欢逆光拍人像,打闪光灯,人物的五官线条会显得格外清晰而温柔,蒙着一层薄薄的光圈,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她仰起脸,阳光在她身后,勾勒出温柔的光芒,如此温柔而美丽,让我不能挪开眼睛,而她就在那里,闭上眼睛,张开嘴,咬住下唇,轻轻地、轻轻地喘息着,长发荡漾。地砖坚硬冰凉,但此外的一切都温暖而柔软,蒙着薄薄的橙色的光芒,宛如梦幻……灰尘在阳光中飞舞,阳光在窗外一点点消逝,我的女孩在我之上,紧紧地带着我,仿佛可以飞翔,我一次又一次地向上、向上,而她就在那里,总在那里……我只觉得人生至此,再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利璧佳在我怀里,而我得到了一个开个展的机会。

之后她忽然偷笑起来,咭咭咕咕地笑得人心头发痒,我抓住她问为什么,她越发笑得喘不过气来,说:“听说丈夫在外面有什么得意的事,那一夜就特别美满……”说着又脸红了,整个人贴在我胸口,用细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原来是真的。”

我大笑起来,把她紧紧搂进怀里,恨不能摁进心口里去,难以言喻的幸福、满足和得意之感,从我的怀抱开始,缓慢地涌上来,淹没了我,然后是整个空间。小小的房间里,坚硬的,积满灰尘的地砖上,在这样的时候,我想,也许这就是顶点了,也许我这一生里,所能得到的最好的事情就是这些了。如果几年之前,有人告诉我,只要这么一点东西,一点成就,我就觉得到了人生的顶点,我一定会嗤之以鼻,但是事实就是这样,人生不过如此。

可是没有关系,我觉得很幸福,即使只有这些,这些已经足够。

当然,那的确是微不足道的成就,很快我便搞清了状况,我这个展来得实在是有些滑稽。

是一家还算有名气的私人美术馆,有两个展厅,一大一小,大厅接了一个很有影响的装置艺术展,同期小厅却空着。美术馆方面觉得好容易有这么一个重要的展览,吸引了广泛关注,如果这时小厅空着,未免显得经营不善;而策展方也不放心小厅空着,万一同时来了什么别的重要展览,岂不是抢了他们的风头。总而言之,双方都需要一个人畜无伤的杂碎小展来填空——虽然看在我这旁观者眼里,此举甚为多余,双方都高估了对方的影响力。但这是他们的事,与我无关,对我来说是捡到现成的便宜,我的个人摄影展,由于我到现在还莫名其所以然的不知什么原因,荣幸地成为这个杂碎小展,十天的展期,美术馆免费提供场地,策展公司义务派来一个策展人。

此外的一切则顺理成章地由本人自理,包括费用。

我的第一反应是翻出所有的存折,赶紧开始做算术,算来算去算不到六位数,觉得奇怪,叫利璧佳过来帮我算。她念念有词地趴在那里算了半天——不是咱家存折多得算不过来,而是她那样子实在太过可爱,以至于被我多次骚扰,甚至朝我扔过一次铅笔,尽管如此,算出来的结果也还是只有五位数,且不是十分可观的五位数。

我们面面相觑。

“真的只有这么一点?你确定你没有弄丢存折?”她饶有兴趣地问,“没有缝在旧棉袄里被收破烂的收走?没有塞在某块活动的地砖下面?没有藏在炉膛里一把火烧掉?没有埋在花盆里然后忘记了又在里面种花……”这人的想象力有时实在可恶,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没有用油布裹起来缝进猫肚子里结果猫跑掉了?没有装进路上捡的奇形怪状的铁盒子结果那是外星人的飞行器……”她开心地大笑起来。

我看着她,也想笑,但是笑不出来,事实上,一个年近三十且有心结婚的男人在这样的存款面前还笑得出来才怪。我看着利璧佳,她还是一个孩子,整件事在她眼里是可笑的——这没有什么,本来就很可笑。

更可笑的是我其实不比她强多少,要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来没有真正考虑过钱的问题,更没有整理过自己的财政状况。

我一直生活在生活之外,直到再也不能不正视生活。但这实在不是什么美妙的觉悟,怎么说呢,有点像“假期结束了”的感觉,我在该刹那异常清晰、异常直截了当地明白了一点,那就是“以后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了”。

我沉默下来,利璧佳察觉到我的沉默,也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我,好像想说点什么,但不知从何说起。我察觉到她的安静,赶紧给她一个夸张的表示稳重可靠的肯定表情,同时握住她的手,她便笑了。

那种我最喜欢的,又明朗又妩媚又孩子气的笑容,整整露出十颗牙齿,只比朱丽娅·罗伯茨的招牌笑容少两颗。那样的笑容让我意识到,有些话,有些想法,我永远不应该告诉她。

我不应该告诉她此刻我在脑子里飞快地回想钱都花到哪里去了;还有我忽然意识到存折这种东西的重要性;甚至有那么一刻,我想到是不是该放弃这次个展,把钱省下来结婚;同时下定决心第二天开始记帐(事实上我后来确实记了一个多星期的帐,虽然没有再坚持下去),还下定决心以后接活绝对不挑三拣四……是的,这些我都不应该告诉她,她明亮的笑容和眼神让我知道,对她而言,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这次展览更重要的事情。

而她的笑容和眼神让我相信,就是这样。

老莫后来取笑我,说:“自己出钱,拿出老婆本来开个展,你还真有冲劲儿,以为是拍热血励志八点档吗?你这个热血笨蛋。”

我知道老莫口是心非,大家都是拍片子的人,我理解他的心情,他入行比我早,路子比我野,可到头来反而是我先开了个展,他心中难免不痛快。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纯粹是运气——世上真有运气这种事。平心而论,如果我和老莫对调,我也难免有气,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对老莫颇有歉意,要我把这个机会让给老莫,除非先毙了我。

换了他也一样,他说得响亮,真要轮到他的时候,别说老婆本,就算让他把房子卖了,他也愿意。

所以我们交换了几句恶毒的对话之后,也就把酒言欢了。老莫说:“也只有像你这个年纪,有本事拿老婆本开个展,等到像我这样有老婆的时候,你就休想了。”说着他看了看杯子里的啤酒,点点头:“所以我跟你说,趁着还没有结婚,想做什么赶紧做,做个够,等结婚之后,你就真的什么也做不了了。”

我心说“来了”,这家伙遇到点刺激,喝两杯酒,就开始说老婆坏话。琪琪这点就比他厉害,背后尽管一哭二闹三上吊,人前还是给足老莫面子。不像老莫这厮沉不住气,一会儿到处诉苦,一会儿收回前言,一会儿赌咒发誓,一会儿借酒妆疯,不可开交。虽然为时尚早,可我们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老莫最后的败局是铁案如山。

更妙地是,天长地久,我们也看穿了,这一对说不定其实乐在其中,而且吵归吵,从某个距离某种角度看过去,他们也不是不相爱的。

说着琪琪也来了,头发盘起来,淡妆,衣裳文静、气质优雅,怎么看都是已婚女人的优秀典范,与老莫的形容相去甚远。而且表面功夫比老莫强太多,笑盈盈地说:“恭喜恭喜。”一边招手就叫“最好的香槟”,同时对我说:“这是天大的喜事,应该好好庆祝,我就不给你省钱了。”

我当然作“没问题不醉不休”状,虽然想到自己的存折,心里在隐隐作痛。

说实话,琪琪的话里也隐隐有几分酸意,果然都是拍片子的人。不过婚后就没怎么看到琪琪的作品了,大约还是在替老莫抱不平。

所以我不无坏心眼地说:“刚巧正在向老莫请教婚姻生活的得失。”

老莫闻言立刻坐直了身体,琪琪看他一眼,然后敲我的头:“那你应该请教的人是我啊,在这种问题上,女人一向比男人有发言权。”

老莫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还是什么也没说,琪琪再看他一眼,又问我:“怎么?和利璧佳准备结婚?”

亲切温和,完全是阿姨的口气和做派,我做出夸张的悲伤表情:“琪琪、琪琪,你可知道,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的心都要碎了。”

这下是老莫敲我的头了,琪琪则大笑起来——那一会儿又恢复成我认识的琪琪,笑着说:“好了好了,看来真的是要结婚的样子了,整个人完整无损,就和刚出厂的时候一样。”

“可是,”她又正色说,“你要有再一次千疮百孔的思想准备哦。”

“喂喂喂,太过份了,你这话。”老莫沉下脸来。

琪琪看他一眼,柔声说:“我只不过开个玩笑嘛,有必要在人前就给我脸色吗?”

她的眼神可一点也不温柔。

我赶紧打马虎眼:“哪里哪里,还早还早。”

“早什么早,做强盗还早!”琪琪白我一眼,“你啊,赶紧结婚,趁早稳定下来是正经,男人都这样,不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不知道责任心是什么——当然,有的男人结了婚也不知道。”说着,她又看了老莫一眼。

老莫阴沉着脸喝酒,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我苦笑:“不是我还早,是她啦,还没有毕业……”“所以要你赶紧啊,反正研究生是可以结婚的,”琪琪打断我的话,“而且说实话,女孩子这个时候最好娶,还没有真正进入现实生活,如果这个时候不结婚,那至少还要再等个三五年。”

她一句“三五年”让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也许琪琪和老莫并不是婚姻成功的典范,但你必须承认,一个结过婚的女人,在这个问题上永远有发言权。琪琪继续恐吓我:“再说了,你家利璧佳可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如果不赶紧搞定……”她冷笑两声,笑得我浑身发毛,“兄弟,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我看看老莫,他也看看我,眼神复杂,我始终不能摆脱把他们两口子的冲突当笑话看的心态,可是那一会儿,我只觉得“难怪”。

难怪老莫痛心疾首地认为我根本没闹明白结婚是怎么回事。

“琪琪,”老莫忍耐地说,“任何人自己的事,只有自己最清楚,我们只要好好听着就可以了。”

老莫原来是个明白人。

但琪琪自有她的一套,她冷冷地说:“我最恨那种‘别人的人生是只能看不能碰的东西’的理论,如果是自己喜欢的人,如果是对自己重要的人,那么你至少要尽到应尽的心力,不能扯着‘别人的人生是别人的事’的幌子,来掩饰自己的冷漠和不负责任。”

我果然有点迟钝,到现在才看出来原来琪琪在借题发挥,其实话是说给老莫听的。

但她显然借题发挥得太过投入,继续对我说:“我觉得你支支吾吾的那些都不在点子上,我们只要弄清楚一件事,你是否真的爱她,以及她是否真的爱你。以我们大家目前的年龄收入生活状态,只要够爱,没有什么是不可克服的,也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尝试的。”说着,她坐直了身体,目光炯炯,像一切遇到与婚恋事件相关的已婚女人一样严肃而兴奋,索性直接了当地问我:“你到底爱不爱她?要不要和她结婚?”

我一秒钟都没敢犹豫:“爱。要。”——天知道我此刻的反应,几时就反馈到利璧佳那里去了。

琪琪的下一个动作让我瞠目结舌,她拿出手机:“OK。你家利璧佳的号码是多少?”

老莫终于发作了,啤酒杯重重地顿在桌上,泡沫四溅:“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

琪琪一摔椅子站起来,拎了包就走,动作优雅熟练之极,而且气势十足,恰倒好处地表达出她的情绪和个性,简直让我怀疑她曾经私下里反复练习,同时还不忘对我点点头:“回见。”

我也只得微笑点头:“好走。”

只有老莫,对着那杯啤酒出气如牛。

猛灌下整杯啤酒之后,老莫对我说:“不要以为我很享受这种吵吵闹闹的生活。”

我大力拍他的肩:“我明白。”

“当然,如果现在要我们分开,那是不可能的,除非我死。”

“我也明白。”

“就算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要和她结婚。”

“我知道。”

“但是,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确定我是不是还会爱上她。”

这下我说不出话来了。

直到刚才我们还很轻松,包括我倾诉衷情,包括琪琪发火走人,仍然有某种不失为愉快的气氛。但这句话让我倒抽一口凉气,简直有点吃不消。

而且我意识到,老莫说得是真话——这是最可怕的地方。

“你确定你爱她?”老莫这样问我,这是和刚才琪琪那句问话完全不同的一句话。

我沉默了,摸索着点了一只烟,我觉得不能简单地对老莫说“是”,就像我回答琪琪一样。

我想了想,慢慢地说:“和她交往的这段时间,对我来说很重要,也是目前为止我状态最好的一段时间,好像突破了以前的自己,很容易地到了另一个层面,这么说你明白?”

这回换他说“我明白”了。

“你知道我之前拍的那些片子,你也看过我这段时间拍的片子,我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进步,但至少算是摸上了一条路的感觉,很多以前觉得很苦恼的东西,很长时间不能突破的局面,一下子变得非常容易搞通,容易得我简直想不通,以前为什么就弄不通呢。”

他笑起来:“没错,就是这样,看你现在的片子,真的很上路了。”

“可就是因为太容易了,总有一点不踏实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里面有某种……”我停了一下,我一直找不到一个词来形容这种感觉,但这个词在这时忽然蹦了出来,“对了,妥协的成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我觉得你也应该明白。”

“我明白,”老莫点头,“你越往前走,越找准感觉和方向,就越知道自己的尽头和局限在哪里。兄弟,我知道,我是过来人。”

“说的好。”我大声赞叹,他说的确实在点子上,“不愧是老莫。就是这个意思,一点没错。老莫,我过来了,最艰难的时候过去了,我找着谱了。但你必须承认,那其实也是最好的时候,而找着谱的时候,人就找进了笼子里,不然永远不可能有找着谱的感觉。所以——”我再一次沉默了,一直无法组织成句的念头,也在这个时候忽然变得清晰而有条理,我缓缓地说:“利璧佳对我而言,象征着最后一件笼子外面的东西,同时也是第一件笼子里面的东西……”

我又停住了,突然间清晰起来的念头,又在突然间让我觉得有哪里不对头。是的,我已经妥协了,向人生,向环境,向自己能力与才华的局限。不再执着于营造光与影,梦与理想的幻境,那些非现实的,人无能为力的,把人从这个纷繁芜杂的世界中带走,有多么远就多么远的东西;也不再把灵感与梦想寄托在一个只知道名字的女孩子身上,走遍这个城市去寻找她,以为如果找不到她,一生都是不完整的……我已经走过了一生中最艰难但也是最好的时候,走进了属于自己的世界、或者说樊笼之中。

所以我爱利璧佳,我爱她是因为我知道从此以后,自己再也不可能爱上一个女孩,像爱她一样;我爱她是因为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爱上什么人,比爱自己更多。

我想要和她结婚,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能够娶她,也许我就会娶世上任何一个女孩子。

所以我终于对老莫说:“我爱她,我要娶她。”

老莫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但是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他说:“一个朋友的杂志改版招人,有一个图片编辑的空缺,琪琪和他说好了,把位置留给我,然后‘通知’我下个月上班。”

我着实吃了一惊。

别人也许不理解这有什么关系,可是我明白。是老莫,一向以自由散漫无组织无纪律著称的老莫,从大学毕业后就没有工作过一天的老莫,纯粹靠天才和毅力混到今天的老莫,居然被要求去做一介图片编辑。我不知道琪琪究竟是怎么想的,我觉得有点滑稽,又有说不出的悲凉。

而更为滑稽和悲凉的是,老莫一脸死相地说:“可是我跟你说,我再怎么和她吵,到最后也只能答应她,我们之间所有的事情,最后的结果都是这样。”

这话我信,琪琪的脾气我是知道的,我也没看到老莫有哪次逃出她的手心。

“她说至少每个月有一笔稳定的收入,又说什么工作轻松,肯定和以前一样,想做什么照做就是;还说什么该考虑换一套大点的房子了;”老莫简直是烦躁到了极点,“最要命的是,她说打算要孩子。”

最后,老莫长叹一声,“啪——”地一拍桌子:“怎么可能一样!怎么可能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以后再有机会出去拍片子,总不能说走就走吧!”

我看着老莫,不知道是什么样虚妄的念头还在他心里躁动,难道这小子还念念不忘要去阿非利加拍难民?

这时他又把手重重地按在我的肩膀上,沉痛地、有点吐字不清地说:“兄弟,我跟你说真话,我一直看好你,我从来不看好别人,我只看好你。拍片子这种事,不是摆弄相机、按按快门那么简单,这里要有点不一样的东西。”他捶捶胸口,又敲敲脑袋,搞得我无所适从,不知他的“这里”是指哪里。

“有的人拍了一辈子,连门都摸不着,你知道我说的是谁。而且大多数人都这样,他们没戏。但你和我不一样,我们有戏,东西都在这里,就看你怎么把它完全地放出来。”他开始大力拍打我的肩膀,实在有点吃痛,然而老莫急切沉痛地表情让我觉得这点痛算不得什么,也就很慷慨地供他拍打。他说:“你现在不能泄气,你看,连我都没有泄气,你以为自己钻到笼子里去了,全世界都以为咱们钻到笼子里去了,咱们就要叫他们看看,还早呢,咱们且还没完。”

那天晚上老莫喝高了,把我的肩膀拍到麻木,说了很多豪气干云的话。我从来不知道老莫对我的摄影生涯评价如此之高,不由得受宠若惊;他则把我的个展和他的人生梦想渐渐搞混了,摩拳擦掌地要和我一起“大干一场,让那些孙子们瞧瞧颜色”。

摄影圈原本和世上所有的圈子一样,颇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怪现状,我怀疑老莫很憋了些鸟气在胸中,联想到自己的状况,陪着他大大地唏嘘寥落了一番,甚至收留他过夜。

当然记得向琪琪打报告,她情绪低落,没顾得找我的麻烦,反而拜托我帮她劝老莫,说什么“三十多岁的人了,应该趁着还有点名气,赶紧稳定下来。我不是一定要他做那个图片编辑,我是替他着急,看他现在这个样子就不放心。你说,我不为他打算,还有谁为他打算呢?”

说着她哭了起来,哭得我左右为难,很想说:“既然嫁了老莫这种人,你就认命吧。”究竟没吃了豹子胆。只好听耐心地听她哭,大气也不敢出。

好在琪琪绝非那种哭起来不知收拾的女人,哭了一会儿也就慢慢平静下来,她说:“我知道他对现在的状况不满意,我知道他想要的不是这样的生活。”

我赶紧说:“琪琪,你可别这样瞎想。”

她笑了一声,柔声说:“你不用和稀泥,听我说就好了。”

这样的轻言细语一向是琪琪最可怕的状态,我已经很久没有领略了,忽然觉得有点心酸,只得一言不发,听她继续轻言细语地说:“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是他老婆啊。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有梦想是好事,但不是所有的梦想都能够实现,都值得抓一辈子。有时候把人的生活弄得乱七八糟的,不是那些不幸,反而是抓牢了不放的梦想。”她停了停,慢慢地——不知为什么几乎让我觉得有点阴森地说:“这样的人,我看得太多了……我不管他怎么想,只要我还活着,就不能让他的人生变成那个样子。”

我无端端觉得寒毛倒竖,正在这个时候,利璧佳开门进来了,笑盈盈的,也略带点酒意,见我在听电话,想要避开,早被我一把拉过来。她便乖巧地抱住我,把脸贴在我的背上。

琪琪的声音又温柔起来,她说:“……那天和他一起去看《彼得·潘》,我看着看着就哭了,他问我哭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对他说。因为虎克船长对温蒂说:‘你喜欢的彼得·潘不是一个男人,他只是一个男孩子……’是的,他只是一个男孩子,永远不会长大,一直在天上飞,那都是很美好的,但只是童话,我们都知道,那只是童话……”

老莫在沙发上鼾声大作,无论如何难以把他和彼得·潘联系在一起。然而我明白琪琪在说什么,只觉深深地怜悯和痛惜,为了我最好的朋友——我曾经那么羡慕他们。其实琪琪并没有意识到,她何尝不是固执地保留着属于女孩子的那一部分,懂得自己所爱的还是一个大男孩,看着《彼得·潘》落下泪来……但是“所有的孩子都会长大,只有一个除外”,而我们都不是那一个。

那种感觉又弥漫上来,“假期结束了”的感觉,“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了”的感觉,我们的时间和梦想的确像水一样,一去不回。

我紧紧地握住利璧佳环绕过来的手,也许太紧了,说不定弄痛了她,但她什么也不说,一任我紧紧地握着,直到琪琪黯然地放下电话。

我转身,默默地抱紧利璧佳,她也紧紧地抱着我,整个人埋在我的胸口,闷闷地说:“可怜的琪琪。”

我说:“可怜的老莫。”

我们一起笑了,又一起叹了口气。

她仰起脸看着我:“我们会变成他们那样吗?”

我看着她,她还是个孩子,真的还是个孩子,不知道有些话是不能问的。可是没有关系,我看着她,肯定地说:“不会。”

她笑了:“谢谢你。”说着,踮起脚来吻了吻我:“让我送你一件礼物吧。”

是一张海报草稿,她和几个朋友捣鼓出来的。模仿NIKE的一款T恤,由许多小格的图案组成,主角是一个简笔画的小人儿,举着一只相机,一边拍一边朝前跑,跑着跑着撞上了一堵墙,碎成一堆;然后自己重新组合起来继续跑,边跑边拍;跑着就跑进了一堆火里,烧成一团黑碳,黑碳继续朝前跑,又恢复成小人儿,边跑边拍;跑着又钻进了车轮底下,被压成了薄片飘起来;飘着飘着他飞了起来,一边飞一边拍;飞着就遇到了大雨,被雨点打到地上,连翻几个跟头;他爬起来继续跑,一边跑一边还在拍,就这么一脚踏空,摔下悬崖,一边往下掉一边还在拍;“吧唧”一声掉进水里,溅起硕大的水花;他一边往下沉一边继续拍,各种各样的鱼游过,慢慢地,鱼变成了飞机、飞碟和星星,水底变成了星空,而小人儿的背上开始长出翅膀,他还在拍,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最后一格甚至照搬了NIKE的口号:“JUST DO IT!”

我看着,目不转睛,觉得可爱之极,又异常感动,明知故问:“这傻冒是谁?”

利璧佳生气了,哗啦哗啦把海报抢过去:“你这样说我的男朋友,我才不要理你呢。”

这样单纯到任性的维护让我感动得一塌糊涂,付诸行动却是把她整个人狂吻乱揉一气,她咯咯地笑着,躲闪着,不小心摔倒在老莫的身上。

老莫哼了一声,我们赶紧噤声。他骂道:“靠,当老子是死人啊!”我们越发大气都不敢出,不料他翻个身,继续鼾声大作,原来在说梦话。

从此之后利璧佳开始把老莫叫作“小潘”,叫得他莫名其妙。琪琪听到后暗地里拼命给我白眼,骂我“重色轻友”,嘲笑我事无巨细都向老婆汇报。我说:“琪琪啊,难道你不认为‘事无巨细向老婆汇报’是一种优良品质吗?”她无言以答,然后恨恨地说:“回头看我怎么教唆你家利璧佳,总有一天整得你求生不能,求死不能。”

我微笑:“如果是为了她的缘故,我倒真不在乎送死。”

那时我和她在展厅里等利璧佳,已经开始布展,是一个雨天,窗外郁郁葱葱,美术馆一片寂寥,琪琪看着窗外,说:“这样肉麻的话,我们也都说过。”

我打趣:“并且事后打死也不承认。”

她也笑了:“刚刚和老莫认识的时候,他说有你这么一个弟兄,我问他,所谓‘弟兄’是什么意思,他说,就是说在危急情况下,如果只有一个生还的机会,他会把那个机会给你。”

我不知她为什么会突然说到这些,于是半开玩笑地说:“那是因为他对不起我,你知道吗?琪琪,当年你拍的那套《后街》刚出来,我们第一次看到你的片子——还不认识你这个人,我就对老莫说我要追这个女孩子,他说他也要。然后我们约定了公平竞争,谁知第二天他就一个人偷偷跑去找你,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把你追到手了。所以你看,琪琪,他当然得把生路让给我,他欠我一个人情。”

琪琪看着我,眼光流动,似乎拿不定主意该不该相信我的话,然后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好嘛,男人!”

但是我并不全是开玩笑,我记得那个时候,她的那些片子,百无禁忌的选材,别致到近于妖异离奇的取景和用色,明明剑走偏锋,却又分量十足,让人不能立刻移开视线。我记得我对老莫说的是“能拍出这样片子的女孩子,实在是值得结交”。

老莫则回答:“你来晚了,兄弟,这个女孩子我追定了。”

其实并不是太久以前,但不知为何就像过了很多年一样,那个时候的琪琪和老莫曾让我何等羡慕。这时,我看到一滴眼泪,孤零零的一滴,顺着琪琪的脸颊滑下来。

我甚至清晰地看见它落向她白衬衣的领口,化作一点淡淡的痕迹。她说:“我也问过他,如果我和他只有一个生还的机会,他会怎么办……”她停了一停,闭上眼睛,轻轻地说:“他紧紧地抱住我,说:‘我们一起死。’”

即使此刻听来,仍然是荡气回肠的一句话。

我不知老莫说出它的时候是怎样一个时刻,黄昏时人来人往的街头,地铁呼啸而过的站台,嘈杂的酒吧幽暗的角落,还是老莫或者琪琪的暗房……琪琪闭上眼睛,仿佛沉浸在回忆中的那一刻,那一刻仍然令她颤抖、甚至落泪,我看到她泪光里的侧脸,美得出奇,想必与那时一模一样。

于是我轻轻地说:“琪琪,你要知道,没有人比我更痛恨看到你和老莫过得不开心,简直就像看着热带雨林和珍稀动物在消失。所以琪琪,答应我,不要强迫老莫做他不想做的事,拜托你也试着为他做一点牺牲。他还有他的梦想、目标,以及这辈子非做一次不可的事情。”

琪琪笑了,笑着摇摇头:“你应该知道,热带雨林和珍稀动物的灭绝,最让人难过的一点就在于,每个人都觉得应该有办法阻止它们的消亡,但实际上谁也无能为力。”

这是真话,所以我无话可说。

琪琪也是,所以她也就那么看着我,反问道:“可是你自己呢?”

“嗯?”

“你的梦想、目标,以及这辈子非做一次不可的事情呢?”她问。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她的微笑里有难以形容的淡淡光芒,了解、怜惜,一点无奈,一点悲哀。她说:“如果我说错了请原谅,但是我觉得,这次展览对你而言,似乎更像某种结束。”

我说不出话来,每个人都有让人震惊的时候。琪琪说得对,这是一种结束,把过去的十年挂在墙上,然后收藏起来。都算不上特别出色的片子,然而我知道,都是我再也拍不出来的作品。

也许我将永远以摄影为职业,但我再也不会像那样去拍片子,它们也不再是我生命中唯一的、最重要的东西,而仅仅是生活的组成部分,甚至只是生存的手段而已。

那一刻我再一次、更加清晰地明白,我已经妥协了,向生活,向环境,向自己能力与才华的局限。那个即将被展出的我已经渐渐离去,我不知道这样的变化从何时开始,就像那些励志文章里常用的例子:把一只青蛙放在一锅水里,一点点加热,那只愚蠢的青蛙就这么优哉游哉地直到被煮熟,没有力量一跃而出——其实谁也没有这样的力量,至少在我的生活中,我还没有看到过谁有力量一跃而出。

“当你的生活发生变化的时候,你的生命必然也要随之变化。”琪琪这样说,“也许你和利璧佳会比我们美满和睦,可是相信我,本质上不会有太大的不同。我和老莫最大的不幸就在于,我接受了这样的变化,而他不肯。但是无论他是否接受,这变化已经发生了,他已经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了,这一点,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看得更清楚。”

我断定这是我听过的最冷酷的话之一,同时也是最悲伤的句子,而这样的话往往是真话。

然而还有更难过的句子在后面,琪琪侧过脸去,仍然看着窗外,神色凄楚:“我也有过梦想,我也有以为是这辈子非做不可的事,现在我不只要承受自己的改变,还要背负他注定破灭的梦想……”她说不下去了,她的嘴唇在颤抖,我只觉得心如刀割。“琪琪、琪琪,”我说,“求你了,不要这么看事情和想问题。”但我也知道这样的话是何等的苍白无力。

事实上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她的眼泪,她的颤抖,她的悲伤与绝望。如果这是一篇小说,我想,那么我应当抱住她,紧紧地抱住她,而她会在我怀中失声痛哭,那久违了的女孩子悲伤绝望的哭声……然后,然后会怎样,我不知道,生活从来不是小说,所以我悄悄地退后了一步,离她远一点,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能做。

然后利璧佳来了。

带着一大群女孩子,猛地撞开展厅的玻璃门,她们的笑声和嚷嚷一下子涌进来。几乎像奇迹一样,阴沉的天空一下子放晴,一道金色的阳光穿过窗户直落地上,利璧佳大声宣布:“我把整个宿舍的人都拉来当义工了!”

我看着她们,有一点发懵,女孩子们都穿着同样的白T恤,更让我目瞪口呆的是T恤上都印着海报的图案,那个单纯地、执着地、拍个不停的小人儿。

利璧佳得意地张开双臂:“看!我们还做了工作服,可爱吧。”

我大力拥抱她,一切因她的到来恢复了原样,天气晴朗,生机勃勃。我低头吻她,一边夸奖:“干得好!宝贝。”一边警告,“不过小心,预算是你控制的,如果超支我就卖了你还债。”

女孩子们笑着起哄,利璧佳一仰头,气势十足地说:“什么啊,几件T恤而已,大家的工作餐从盒饭变成泡面就行啦!”

女孩子们闻言,群起而攻之:“你可是答应我们吃披萨的!”

我大吃一惊:“披萨!你疯了!”

利璧佳笑不可抑,强词夺理:“答应有什么用?你们没看见过赖帐的人吗?”边说边往我身后躲,被我一把拎出来:“喂,自己的是非恩怨自己摆平。”

琪琪转过脸来,笑着直摇头:“岂有此理,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这种时候难道不是该你挺身而出吗?拜托!你少给我们摄影人丢脸了!”又对女孩子们说:“披萨是吧,没问题,今晚他就请客。”

女孩子们爆发出一阵欢呼,利璧佳最为雀跃,琪琪偷偷冲我做了个隐约的鬼脸。

她的鬼脸让我的心一下子变得很软,心软的结果是那天晚上我请了17个女孩子吃披萨,付帐时简直可以听到信用卡发出的悲痛欲绝的呐喊。

但是每一道乌云都镶着金边,好的结果是,果然人多势众,美术馆给的布展时间只有两天,原来以为万万不够,可是大家齐心协力,不到一个晚上,一切就绪,只等老许那边把做好的片子送过来了。

九点多的时候老莫过来了,没想到女孩子中还有一个他的崇拜者,这厮大为得意,本来就没干多少活儿,一半时间还在对着人家胡吹神侃。侃得小姑娘五体投地,琪琪还好,反而是利璧佳有点生气了,对她说:“要不是看在琪琪姐的份上,我们一定打断老莫的腿。”

琪琪安慰她:“没关系没关系,男人就是这样,习惯了就好了。”

我看她一眼,她对我笑笑,表示“放心吧我没事”。搞得我也无端端愤怒起来,觉得老莫这厮果然是贱骨头,琪琪难道还不够温柔贤淑,他还要怎样。

幸亏后来一段时间他终于看出瞄头,临时卖力,我才觉得气平了点。

十二点左右,琪琪和老莫先回去了,快三点的时候,女孩子们也都走了,约着去附近的什么地方唱歌,说是午夜之后两折。这样好的精神,我简直叹为观止,利璧佳却大力点头:“很好很好,就该这样,如果还有什么事,随时可以把你们抓过来。”

其中一个伶牙俐齿的女孩子对我说:“你知道么?我们一直很好奇究竟什么样的人有胆子找这丫头,简直是勇敢地扛下世纪性的灾难。”

我知道这个笑话,利璧佳宿舍里有两个女孩子,一个非常温婉贤淑,一个极其粗枝大叶,大家都说,谁上辈子吃斋念佛,这辈子就娶第一个女孩;谁上辈子杀人放火,这辈子就娶第二个女孩。“那么娶你呢?”我问利璧佳,她咭咭笑:“她们都说,娶我是勇敢地扛下世纪性的灾难,要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

于是我握住利璧佳的手,微笑着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女孩子们跺脚起哄,利璧佳一下子满脸通红,我把她宠溺地揽进怀里,她的脸颊滚烫,眉梢眼角都是喜悦和幸福之感。可是那一刻我想到了琪琪,她泪光中的侧影,“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问自己,“会不会有那么一天,这张脸也会沾满泪水,因为我的缘故。”

我不知道。也许这世上有女孩子从不受伤也从不失望,但绝不是琪琪和利璧佳。

我们在众人散去后的展厅里接吻,悠长、温柔,然而平淡的吻,那些激情和悸动早已消失,我吻她一如吻着表姐家的小婴儿,她吻我一如吻她床头的绒毛玩具,这样的时刻早晚会到来,只有早晚之分,没有不来的道理,在每一对相爱的人之中,无论他们爱得有多深或多浅,多长或多久。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但我还是久久地拥抱着怀中的女孩子,就好像要珍惜宠爱一辈子,就好像预感到,总有一天她会离我而去。

骤然寂静下来的展厅,像一个空荡荡的舞台,利璧佳轻轻地说:“真希望时间就此停住。”

时间就此停住,真实的生活还在远处,残留的梦想还没有彻底熄灭,最重要的是,我的展览永远不会开始,所以始终可以想象它将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展览,而我是即将成名的摄影大师。

以及,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是的,对我来说,或许这就是最幸福的时刻了,或许这就是人生的顶峰了。

“可是,”我对她说,“你还有属于你自己的梦想、目标,以及这一辈子非做不可的事情。”

她猛地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我,那一刻,我清楚地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便微笑了。下一个瞬间她紧紧地抱住我,把我狠狠地扳向她,那么用力,很有点痛,但我一声不响,一任她紧紧地拥抱,一任她热烈的吻印在我的脸上,我的头发里,那么热烈,那么用力,几乎可以触及灵魂——如果真有灵魂这种东西存在的话。

“利璧佳,利璧佳,我们结婚吧。”再一次,这几句话几乎脱口而出,强烈的、要和她在一起、一生一世的愿望,充满了我的胸臆。然而我还是没有说,没有人能够把时间留住,没有人。

天快亮的时候老莫和琪琪又过来了,还有其他几个做片子的朋友。接着片子也送来了,做得简直无可挑剔,全部由老许亲自动手完成,这小子“独孤求败”的名声果然不是白来的。而且我从来不知道他如此够朋友,这样呕心沥血,还只收了成本费。

我无以为谢,和他大力拥抱。他则猛拍我的后背,表示一切不在话下,同时郑重声明他是看着我成长起来的,而且慧眼识英雄,一直知道我必然会有出息;以及他和我早有约定,等我开个展的时候,片子一定给他做;即使将来出作品集发行明信片,也都是老许和他的设计公司的活儿。

全都是不知从何说起的话,但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是那么顺理成章、义薄云天,老莫他们窃笑不已,我则只有使劲点头的份。其实是我们看着这小子成长才对,短短几年时间,眼看他从一个图片社做片子的后生,成长为一个长袖善舞,义气与狡猾并重的商人,而且照目前的势头看,他将来的规模绝不仅如此。

接着老许又去恭维琪琪和利璧佳,说什么“果然成功的男性背后都有伟大的女性支持”,夸她们做事条理清晰,考虑周全,并以狂踩我和老莫为衬托,“我一看就知道没那俩爷们什么事儿,打死他们也做不到。”然后露骨地表明他的别有用心,“将来我打算大规模地接影展,到时候您两位可一定得当我的高参。”

我们当然知道老许一定别有用心,但是到这么肆无忌惮的地步,仍然让人惊叹。不过老许最可爱的就是这一点,他有本事帮了你天大的忙之后还让你觉得完全不必感谢他。以至于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这厮是不是骨子里其实是个极端善良热忱而又害羞的家伙。

但是他说得甚是在理,琪琪和利璧佳确实把布展过程组织的井井有条,尤其是琪琪,协调性和条理性堪称卓绝。因为策展公司许诺的那个“义务策展人”始终没有出现,琪琪一怒之下,痛下工夫,把展厅的每一面墙都做了详细的规划,又给每一张照片编号,整理归档,位置、尺寸、装饰、解说辞,林林总总一清二楚。利璧佳把这叫做“琪琪式傻瓜布展方案”,意思是即使我们几个都是傻瓜,按照琪琪的安排也决不会出错。何况大家并不是傻瓜,于是一百六十多张照片,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全部搞定。

而且那两个小时实在精彩,现场气氛激昂美好得一塌糊涂,简直可以媲美八点档热血砺志片。这下我明白为什么那种热血白烂的八点档能够经久不衰了,原来人这一辈子,总有那么一两回与之相似的时光。

最后还有一些收尾的活儿,但我实在累得不行了,利璧佳根本已经站在那里睡起来,算起来我们大概有一天两夜没合眼了。琪琪推我们:“回去歇着吧,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几个好了,不然明天开展该带着熊猫眼了。”我还恍惚记得自己最后的一句话是:“琪琪你真是天使,老莫日后敢有半点忤逆,看我打断他的狗腿。”就被老莫大怒地踢进出租车,隔着车窗还对我竖了一下中指:“你小子再敢在我老婆面前表现愚忠,我拍死你!”

我想要反击,无奈眼皮已经合上,睡得天昏地暗,到家之后司机怎么叫也不理,这位仁兄只得下车来把我摇醒。其实老莫已经付了车钱,可我睡糊涂了,半梦半醒地又给了一遍。这司机着实可恶,闷声吃双份。

利璧佳比我更不济,从头到尾是被我抱进屋的,还在那里唧唧歪歪地挣扎抗议:“……不要,上午没课……再睡十分钟,求求你……”我虽然迷迷糊糊地觉得真是可爱,但已经顾不得温柔不温柔了,两手一松把她摔在床上,自己跟着仆倒,下一秒钟已经不省人事。

醒来的时候是傍晚,饿得头昏眼花,有女朋友的好处就是家里不会缺零食,我从床下摸出饼干、薯片、巧克力之类,仰面大嚼,把自己救活过来。同时试图打救身边的女孩,她拒不接受我的好意,翻滚若干次,熟睡不醒,我惊叹女孩子忍耐饥饿能力之余,也只得随她。

然后我去了一趟美术馆。

保安都认识我了,笑笑放我进去。大厅里的装置艺术展正在布展,人家那才叫专业水准,工具先进、人员训练有素。一个穿着夏奈尔套装的女人坐在高台上,拿着话筒指挥若定,看得我赏心悦目。最让我佩服的是她那个坐姿,妩媚妙曼、引人遐想而又辗转自如、滴水不漏,没有长时间练习绝对做不到。谁知道呢?也许这是她激励士气的方式,也许这就是她能坐上那个位置,手拿话筒的原因。我下意识地去拿相机,却发现没有带。

这是头一次,这么多年来头一次。一直以来,我哪怕去楼下买包烟也会带着相机,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就有你不能错过的画面。但是今天我忘了带相机。

我愣了一下,转念又觉得没什么,凡事总有第一次,而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人总不能一辈子连买包烟都背着相机吧。

但是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心里有一点什么,在那里突兀地奇怪着,并不是奇怪自己没带相机,而是奇怪自己能够这么淡然地看待这件事,当然我并不是麻木,只是已经知道,这是迟早的事。

什么都是迟早的事。

于是我放过那个穿夏奈尔的女人,推开小厅的玻璃门,摁亮了灯,这里是我的展厅,从现在开始的十天里,这里属于我的片子。

展厅的灯光设计完美无缺,相信我,这实在是一家一流的美术馆,能在这里开个展实在是我的荣幸。

明亮又和煦的灯光洒在每一面墙,每一个角落,没有一点阴影。墙上静静地挂着我的片子,此刻它们看起来那么陌生,仿佛与站在它们面前的我毫不相干,对我的生活、我的全部喜怒哀乐也毫不关心。我看着它们,好像是第一次看到——也的确是第一次,以这种方式,从这个角度,看所有这些片子。

影展的主题最后定的是“捕风捉影:一个摄影人十年的寻找”,不用猜都知道是利璧佳的创意,一如既往的古灵精怪,连文理都半通不通。但这确实是一个好创意,她用“寻找”来概括十年里我那些杂乱无章的片子——的确是杂乱无章,以至于我们根本无法从中归纳出什么主题,我几乎什么都拍过,几乎什么都有点感觉,但是什么都不成气候。

要到这时我才明白自己何以一直不成气候,有的人十年里专攻一个主题、一种题材,开个展出影集当然要容易得多,而我借机审视自己的十年,才发现我根本还在寻找自己要拍的到底是什么。

而且并没有找到。

在主题展板上,利璧佳写了这么一段话——

我伸手想要握住光,  

光却消失掉;  

我用镜头对准风,  

风不知去了哪里。  

然而我从不曾气馁,  

也从来不曾放弃希望;  

我总是背着我的相机,  

走过每一天,走遍这个城市。

我曾经寻找一个女孩子的身影,  

不肯相信我不能找到,  

因为我寻找的不是她的身份或名字,  

也不是发生在她生命中的我所不知道的故事。  

我寻找的是她留在我画面上的东西,  

还有我的画面不曾清晰表达的东西;  

光一样会消失,却又永远在那里的东西,  

风一样不可捉摸,但总是会回来的东西。

你别问我那是什么,  

我将不知如何回答。  

正如我不知为何我要背着相机,  

走遍这个城市,走遍这个世界,  

年复一年,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天,  

直到我还能为一个画面感动不已。

是的,我不知道为什么,  

一如这个世界上的每一种追寻,  

我只能说,它使我的人生完整,  

它使我的生命具有意义。

我清楚地记得她写出这段话的时候,一个闷热的午后,我和琪琪在商量计算图片尺寸,焦头烂额。利璧佳拿来给我看,我匆匆浏览一遍,点头说:“不错,宝贝,就是太像女孩子写的,不过没关系,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然后亲了她一下,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直到此刻。

直到此刻,它真正地感动了我,尽管那不是事实。

我做不到永不气馁,我并不是没有想过放弃,我甚至已经放弃了,我不再相信有那么一种东西,值得我走遍世界,值得我坚持下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

利璧佳的创意非常别致,她把那张海报印作底纹,仿佛一张巨大的格子纸,那些字就落在一个个格子里,而每个格子里都有一个小人,那个单纯地、执着地、拍个不停的小人。但那已经不是我,我不再是那样的人——

相信有一种东西,使人生完整,使生命有意义;为了寻找一个女孩子,走遍这个城市;如果你告诉我我不可能找到她,我会说:“我不相信。”

迦陵。

我终于没有找到她,我甚至已经忘记了她,我最终还是失去了她。

一种异样的感觉,使我不敢转过身去,那一瞬间我仿佛觉得她就在我身后,地下通道里穿着婚纱的背影,吧台上跳舞的身姿,地铁站黑压压的人群中一朵小小的红玫瑰……远离现实,宛如梦幻,栩栩如生,而又永不可及……那一个瞬间,所有曾经充满我胸臆的东西又回来了,热烈地、急切地、执着地、苦恼地、喜悦地、焦虑地、冲动地……所有那些我已经失去的东西,所有那些我已经放弃的东西,使我的人生完整的东西,使我的生命有意义的东西……在那一个瞬间,它们全都回来了。

但只是一个瞬间而已。

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我为它们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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