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4-06暴雪临城(七)

每到夜幕降临,巷子的尽头拐角处的两间青砖红瓦房便是最热闹的场所。每日都有一帮混汉子喝完酒在里面赌钱厮混。即使连雷诺这样终日带着笑脸的老好人,也不时跑过去,在明亮的刺眼的煤气灯下,和那些简单朴实的人一起赌钱打发时间。

      老板娘叫婉娘,年纪并不大,大眼弯眉,略厚的嘴唇上总是涂着触目惊心的红色,一颗乌黑的美人痣长在眉间,在巷子里的香港发廊那染了一头黄褐色的长发。大约是长期熬夜喝酒的缘故,婉娘肤色略显发黄,身材略略发福,肥腻腻的乳,厚实的肩膀和宽厚的臀部却是贫民窟男人的最爱,仿佛终日劳碌之后,花钱搂着这样一个浓妆艳抹、肥润软绵、胸大臀圆的女人钱才真正花的值。像我这样干瘦苍白不施粉黛的女人,对他们来说就和家里面色焦黄、终日暴躁、摔锅摔碗的黄脸婆一样没吸引力。这些男人们上半夜借着酒性打牌赌钱,下半夜则壮着酒胆向婉娘求欢,一个晚上把藏在内裤里半个月的收入都散干净了。等到凌晨酒醒了,钱没了,人也被掏空了,带着空空的口袋和胃摇摇晃晃的回到自己低矮棚户中,热一碗稀饭,一气喝完便钻进冰冷潮湿的被窝蒙头大睡。人生那么悠长痛苦,仿佛这酒醉的一夜才是真正的快活,至于睡醒之后如何,随他去吧。

婉娘有个10岁大的儿子,养的白白胖胖,整日闷在二楼的房间里写作业,见到谁都是一副冷脸,好像全世界都欠他钱。所有人却都很爱他,知道他非常勤奋,知道他学业优秀。大概大家都放弃了对生活的挣扎,只有他充满了希望和动力,能够学成从这些个低矮的棚户区中走出去。

雷诺来打牌的时候,也带着我出来,却不愿我陪他。他认为赌钱的时候,女人在身边,晦气影响他牌气。还好有婉娘把我拉到边上的小桌上,倒上一杯苦叶茶,捧一大捧瓜子摊在桌上。

“来,妹子,别管他们,咱们吃瓜子看电视。” 婉娘对人总是很热情。大约都是身为女人吧,总是有说不完的共同话题,很快我们就商定了有机会一起去逛街买菜美容,做闺蜜应该做的一切。

在我的童年,像婉娘这样的角色并不多见,这些年似乎多了起来。她们大多来自其它其它省份,具体的来历向来是神秘的,不过大多有几分姿色,甚至年轻时是个美人,或是堕落风尘后上岸,或是遇到负心男人后被抛弃,总而言之有一段伤心历史,难得可贵的是有一股娘胎里带出来的泼辣气,在这样或那样不起眼的角落里立下了根,靠着一个或者几个神秘偶尔出现的男人罩着,开着麻将档、足疗店等等形形色色的小生意,维持生活或者试图捞一把就走。市井中的男人是粗俗和贪婪,怯懦与善良的混合体,面对欲望和诱惑毫无抵抗能力,唯一能令他们保持克制的是对未知世界的恐惧和对权势的畏惧。婉娘对他们来说就是如此,既充满了诱惑,又异常的畏惧。这条街每个男人都觊觎婉娘的身体,却从没有人敢于征服她、霸占她。若能在婉娘那小小的赌档里谈着荤段子,调侃她几句,讨婉娘一句臭骂,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便是最大的荣誉。

“老家是回不去了,过不惯的。”婉娘对指着灯下认真做作业的孩子对我说,“还拖着个拖油瓶,回老家只怕要被风言风语给压死。”

“现在不是挺好。”我试图安慰她。

“妹子,我们都是苦命人啊,你看姐姐我这些年真不容易啊,18岁背着一床棉从老家被给骗了出来在外打拼,桥洞也睡过,猪食也吃过,现在头上有片瓦遮风挡雨真是不容易呢。”说着婉娘的眼圈就红了,她给孩子杯子中添满了热水,又拉着我到楼下照看一边照看生意一边说梯己话。“找个对你好的男人,我看医生就不错。”

“哈哈,姐你说笑呢。”我回他。

“哎,妹子,姐是过来人,男人我见多了,对你有没有意思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看雷医生这么些年进进出出的病人还少吗,怎么就单单把你给留下来呢?”

“姐,我是个苦命的人,这不是雷医生心好,看我无家可归,可怜我,才收留我的。”

“咳,别傻了妹子,如今在这世道上混的,哪个不心狠手辣,他那诊所里进去的都是快断气的,活下来的都是命大的,医生看生死太多了,哪有什么心好不好的。要不是看上你了,能收留你这么久。”

“我看雷医生喜欢的是你。”我笑着对婉娘说。

“哈哈,你别傻了,男人啊,得不到的都是好的,他那哪是喜欢我,他是想睡我。”婉娘笑了。“别傻了,我有男人了,我得等着他呢。”

那天晚上,婉娘对我说了很多,讲她悲惨的身世,讲她又爱又恨、只会半夜摸黑过来神秘的男人如何不行,讲孩子的苦命,讲将来要是攒下点钱供孩子上大学,日子就会好了。

长久以来我从未思考过未来,要的只是当下的快乐,和费连南在一起贪图他的钱,和老马在一起在吸上毒品以后,连白天黑夜都分不清楚,更别提什么人生和将来了。雷诺不仅把我从死亡线拉了回来,也终日忙碌的工作填充了我的一切。自早到晚不停的接待病人,清洗消毒,甚至帮助他做手术,忙碌的工作和生活让我断绝了并不太深的毒瘾,也忘记了对金钱、男人等人世间大多数欲望。也许终日辛劳而心安理得的入睡更适合我。难道这个胖胖温和的雷诺才是命运给我最终的安排吗?

我和婉娘日益熟络的起来,每月两户人家总要约个次把,轮着做东,搞点时兴的酒菜,喝上两杯,消磨这无穷无尽的时光。雷诺不善饮,没喝两杯就满脸涨红。倒是我和婉娘两人都能喝上几杯,婉娘是历经风尘,五湖四海闯荡出来,日积月累的锻炼出来。我和小哥哥一样都是遗传自父亲的海量。我们两人一起常常把那些心怀不轨的赌徒们喝的东倒西歪不省人事,好生老实几天。

这一日,秋风日劲,日消夜长,正是螃蟹黄满膏肥的时候。婉娘起了兴致,搞了三十只固城湖大螃蟹,公母各一半,又从江南灶定了文思豆腐、年糕黄鱼、栗子牛尾、宫保虾球等一桌菜,邀雷诺和我一起去喝酒吃蟹,说是带我认识认识她男人。我早早是收拾了,洗了脸,淡淡的化了点妆,便赶过来,帮婉娘拾掇,雷诺还有个病人,他说晚点来。来了一看,婉娘已经把那些个赌鬼给赶走,关了门面,正在楼上化着呢,头上卷了十七八个发卷,脸涂得雪白。

我让她慢慢打扮,自己到楼下,先把螃蟹拿出来,用旧牙刷一只只刷干净,在用草绳绑好摞在盆里。不一会,小宝便放学回来了,婉娘还在楼上化妆。我先找了点火腿和胡萝卜,切成丁,配着青菜,抄了一大碗蛋炒饭给他,又从饭店定的菜里,把盐水鸭抽出来端了给他。小宝在厨房小桌上,把盐水鸭和炒饭吃了个精光,便提着书到楼上一个人温习功课了。可怜的孩子,出生后就没有见过他的父亲,在婉娘带着他身边,倒也不缺吃喝。看人总是冷冷的,只有在别人占婉娘便宜的时候,才在眼神中透露出愤怒的火热,最难得的是这份心气和用功劲,从没见他玩过,每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婉娘提起小宝,笑的嘴都没边了。

天黑下来的时候,雷诺也到了,帮婉娘和我先蒸了十来只螃蟹。婉娘拉着我们到厅里坐了下来,把酒满上说:“咱们边吃边等,他今天有会,要迟点才能到。”脸上满满的笑意。

没喝两杯,就听一辆车门外停了下来,有人从车上下来,用力的关上车门,接着又听小车呜呜的开走了。门外进来一个穿着深色夹克,带着金丝眼镜的白面男人,长得倒也俊俏,乌黑的眼,挺拔秀气的鼻子还有略薄的嘴唇,只是满脸疲倦之色,白皙的皮肤下透着青色,仿佛刚打完一场大仗归来一样。他进门后,对着桌边人扫了几眼,把头略低了下去。婉娘一见他来,脸上都笑的开出了花,忙起身上前,接过他手中的包,帮他把外套给脱了下来,拖进席中。正巧,锅里蒸的螃蟹也到时候了,雷诺和我到厨房中,把螃蟹端了上来,一时间桌上热气腾腾。半昏半暗的灯光下,我们四人一边吃蟹喝酒,一边聊了起来。

他叫文博,是干部家庭出身,原先也在机关里待过几年,只是在家从小就被服侍惯了,又见外面花花世界灯红酒绿,耐不得寂寞,就找了关系,跳到市里一个大型国企,负责项目招标工作。虽然官不大,却肥的很,没两年便发了家,把孩子送到美国去读书,老婆也跟了过去。老两口子都是正派人,老爷子年纪大了,越发传统,认为落叶归根,带着老太婆回山东老家了。全家只留他一人在汉东市,工作。与婉娘认识却是偶然,有一回开车送老婆孩子到机场出国,回程的时候,见到婉娘带着一个半大小子风尘仆仆的站在路边,不知哪里看对眼了,心里猛的一动,神使鬼差的便上前问了几句。那时婉娘刚带着孩子从另外一个城市追孩子他爹,到了汉东市电话也打不通,举目无亲、走投无路,钱也花光了,人也找不到,心里都想着干脆娘儿俩在这机场一头撞死算了。文博这无心一问算是救了他们娘儿两人的命。之后一来二去,婉娘在这汉东城边上落下了脚,和文博也做了个没名没分的夫妻。

那一晚,美酒佳肴红袖在旁,雷诺喝了两杯就推着脸红丢下了酒杯,我和婉娘配着文博好好的喝了个痛快。看不出他一个斯斯文文的白面书生倒是把我和婉娘都给喝倒了,最后雷诺把我扛了回去,文博也没走,婉娘陪他在二楼西边睡了。

现在回头看,我和婉娘还有很多女人对于未来的思考总是显得幼稚而愚蠢。我总以为跟着费连南或者老马能有一个出路或者将来,挣够了钱就会收手过太平日子;婉娘觉着这辈子就是没遇到对的人,社会上的男人都是玩玩的,就是给他生个儿子也圈不住要走的人,还是找个正规人家的人才靠谱,这样的男人不会一走了之。有那么几天,婉娘和我,雷诺文博一起喝酒的时候,我总有种错觉,认为光明会降临,一切好像都会走上正轨,却不知命运是最卑鄙的小人,最擅长的就是将梦想掐碎,戳破希望的肥皂泡。

在深秋的一个早上,刺耳的警笛声打破了平静的巷子。雷诺出去看了一会,阴沉着脸回来了。“婉娘死了。”他面无表情的对我说。

“啊。”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那她孩子呢。”

“也死了。”雷诺点上一根烟,坐在桌前默默的抽着。

案子很简单,是情杀。婉娘和她儿子都被她的情夫就是那个只敢半夜过来的男人给杀了。他没有逃走,呆坐在床边,一直到警察把他带走。故事很老套,婉娘逼着他要么结婚,要么给她一大笔钱,这个男人两样都做不到,借着酒劲说“干脆死了,算了。”拿刀把她们娘儿俩都砍死了。一朵花凋谢了,自然会有另外一朵花继续盛开。婉娘被杀这事在这巷子、街道中确实泛起了一阵涟漪,但又很快归于平静。汉子们依旧日出做工,日落饮酒,各家的欢喜吵闹一切照旧,不久巷子另一边的便新开张了间粉色的足疗店,一对姐妹俩抄着浓浓的乡音在此扎下了根。这里依旧是白天休息,临近日落才点起粉色的灯,梳妆打扮起来,做起生意。年轻的姐妹俩丰满的胸、细细的腰肢还有那挺翘的屁股把这周边汉子的腰包给吸了个干,这也算他们平淡困苦生活中的那么点快乐吧。雷诺寂寞时也回去玩上一把,不过我再也没有见到他在婉娘那打牌时候发亮的眼神和爽朗的笑。

在婉娘去世的那几天,雷诺的情绪很低落,我试图拥抱他,用身体安慰他。

“别傻了,你是马爷的女人,我还想多活几年呢。”雷诺轻轻的推开我。

我没有意识到马军生对他们的影响有这么大。

“你不知道吧,离了马爷的货,这一片得有几千人生不如死,几千户人家破人亡。”雷诺点上一支烟,深深的吸一口。“甲基苯丙胺,多简单啊,哪个学化学的都能搞出一点来,但是像马爷这样能搞的这么纯,搞这么大批量的,建国后他是第一个。这周边几个省都指着他的货活命呢。”

我第一次意识到了马军生的毒品生意有多大,这里也是他毒品的一个销售点,这诊所不过是销售毒品的掩护而已,每日来看病的病人大多都是瘾君子,雷诺也不过是老马手中的一颗棋子。我所谓的平静安定阳光之下的生活,其实从来都是在老马的注视之下。又过了两个多月,老马派三炮把我接到了宁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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