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顺的菜园2

2

喜顺那次在五叔两口子面前哭了。他好象是到了父母面前的小孩子,平生第一次感觉孤独无助。其实喜顺从五岁起就被亲爹娘过继到本庄的养父母家,对自己的父母没什么感情,养父母除了教他种地干活,只让他上了五年学,他也只认得几个大字,后来他十多岁上,亲生父母和养父母相继去世了。是五叔两口子帮他娶上媳妇,五叔虽是他的远房叔叔,但对他比他的亲生父母要上心。他的地里,每下来新鲜果子蔬菜,第一个尝到的必是五叔家的人,尤其是每年的“五.一”节,他的草莓成熟了,他不急着去卖,先剪一大篮子,趁着天上了黑影去到五叔家,五叔的儿子大江和女儿小惠每年“五.一”都从北京回来看望父母,看到这篮子草霉,嗅到天然生长的草莓的香味,立刻便睁大了眼睛。五婶子这时候则高兴得眼眯成了一条缝,忙着去洗草莓,他就自豪地坐在八仙桌旁喝弟弟妹妹打北京带回来的龙井茶,这个绿茵茵的龙井是他喝过的最好的茶,走时五婶子总会给他捎上一包。他往往在草莓的香气里两眼含着笑,他知道他们在大城市吃不到这样的草莓,他们吃到的草莓是在大棚里养的,每颗草莓上喷洒过好几种农药,个头很大但味道一般,他的草莓是自然生长,自然成熟,喝得是深井水,吃得是人畜肥,撒得是草灰药,个不是很大,但是红如玛瑙,味道更是不一般,提着这篮子一路走来,黑夜里尽是它绵延不绝的香。他就是怕小孩子们追着要,才赶着天黑来。五叔的儿子女儿都有出息,考到北京名牌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是全庄人骄傲和眼红的对象。他们从小吃喜顺的草莓,成了习惯,每年“五.一”回来都盼着吃这一口,高兴了也跟他聊几句家常。但大多数时间都是只顾得吃草莓了,它太香,香到人顾不得说话。

可是这回喜顺是送不了草莓了。他在医院呆了三个多月,根本没时间收拾草莓地,他来到五叔家,正巧大江和小惠都回来了,他才想起是“五.一”节了。想起要借钱又感觉张不开口,就在那里一口接一口的喝茶,但茶却没有以前的香了。五叔看他有事,就催他讲明,他一张口,眼泪就掉下来了,忍不得将秋花的事说了出来。五婶子那边掉了眼泪,说:“怪不得这几天俺去菜园也看不见你了,地都该浇了,前天俺开柴油机浇地,顺便把你那几垄子蒜给浇了。蒜薹都甩了头了。”一听自己精心种下的蒜长成这样,喜顺心里被小蛇咬了一下,这一亩大蒜是他今年的一个大希望。听说去年北京的大蒜卖到八元一斤,汶鲍庄的一家人种了三亩大蒜一夜之间发了家,而且听说行情还在看涨,所以他下定决心把一亩地拿出来全种上了大蒜,谁想到…..呆会怎么也得去地里看看了。

“听说今年白菜也会涨价。韩国正闹泡菜危机,少不得从咱们中国进大白菜。”弟弟大江说,喜顺一听心里一亮,顾不得心情,擦擦眼角,就搬个板凳凑到大江跟前,跟大江拉起呱来。

大江快三十岁的人了,正好比喜顺小二十岁,但看去还像一个大学生,那双手白得像是女人的手,手指又细又长。喜顺看他的手,再看看自己的,自己的手又短又粗,皮肤和指甲都开裂着,他不由自主的把手缩到两腿间了。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一个过着天上神仙般的日子,一个在泥地里哈着腰像狗一样刨生活。他想,要是自己的儿子也能考个好大学,过上大江这样体面的日子,他再累也值了。老子过不上了,儿子一定要过上。

静下心来,只听大江说:“韩国人特爱吃泡菜,做泡菜的主菜就是大白菜,但去年由于遭遇了不正常的台风和强降雨,再加上他们的大量土地被转为工业用地,所以韩国大白菜大幅度减产,去年秋天一棵大白菜卖到人民币八十块一棵,去年九月份,他们从中国紧急进口了五万吨大白菜……”喜顺眼睛瞪得溜圆,说:“啥?!八十块一棵?!去年俺去敖阴卖白菜,年根子底下才五毛一斤,在韩国能卖到八十块!俺的娘唉!”

又听大江摇着头说:“现在北京的大白菜卖到两块一斤呢,一棵大白菜就十来块钱,我连白菜都快吃不起了!”

两块一斤的大白菜价格的确让喜顺眼谗,但他更感兴趣的是为什么连大江这样的人都吃不起大白菜了。

“为什么吃不起?你不是一个月赚一万多的嘛!连个大白菜也吃不起?俺才不信咧!”

“哥,你不知道,我在北京贷款买房了,一个月光还房款就交出去大部分钱,还要娶媳妇生孩子,现在是节衣缩食过日子!唉,俺正愁呢,正在想办法赚点外快。”

“你买房能花多少钱?让五叔帮一把不就过去了?”

“俺爸?几千他能帮我,一百万他能帮我吗?”

喜顺的眼珠子掉下来了:“啥?!一百万?在北京买个房子一百万?!俺的亲娘老祖宗哎!”

“哥,你现在是井底之蛙啦,俺在北京买的房算便宜啦,因为地理位置不太好,在四环以外,现在四环内的房子都两百万以上了!好在俺能用公积金贷款,一个月还个几千,还上个二十年,房子也真正成自个儿的了。只是,这二十年,得过得苦点。”

一百万,亲娘老祖宗,那得多少张钞票啊,还不得把一个大屋子装满?喜顺楞在那里,他闹不清大江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买个房子,也闹不清他为什么非要贷款买这么个房子,哪的房子住不了人啊?家里的房子不也很好?要是攒够了钱再买也好啊,让自己月月把赚来的钞票送给别人,还得多交不少利息,那滋味得多难受!何况,这种日子得二十年,也就是说,他为了这个房子要一直为银行卖命的干二十年活,连吃个大白菜也得掂量掂量!这是啥日子?俺在家里吃大白菜吃菠菜吃芹菜,想有啥就有啥哩……

正胡思乱想,又听大江说:“哥,你种菜也得了解一下外面的市场信息,你看,大蒜去年多火啊,就现在北京也还贵着呢,估计今年也一直贵下去,你不能死种地,你得有打算。”

“兄弟,你说说咱怎么种叫有打算?”喜顺急切地凑到大江的面前,大江只好朝后挪了挪马扎子,喜顺知道他是讨厌自己发出的味儿,他知道那是肺里发出来的,是从三岁时得过那病后就再也没有去掉的味儿。平时秋花总让孩子们跟他分开吃饭,就怕他会传染他们。喜顺知道自己的病根虽然没除,可已经不会传染,但现在他还是不好意思的朝后挪了挪身子。

“你看,韩国闹泡菜危机,大白菜一定是有市场的,你可以大量种白菜啊!但种什么样的白菜,你得考察一下,我听说咱山东的圆顶大白菜就很受韩国人欢迎。”

喜顺激动的点点头,他早就想大干一场,他的菜园等着他大干一场,但是他一直不敢大干,他不知道该种什么好,他怕赔本,他这体格比不得别人,他是用命来伺候地来,要是一年辛苦下来收不了几个钱,那可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兄弟,这信息灵吗?到时候收了大白菜没有人要怎么办?”

“韩国人就是不要,也可以卖到北京去呀!两块钱一斤,你总不会赔吧?还有,下白菜的时候你不要卖,那时候,全中国都下大白菜,遍地都是大白菜,你的大白菜当然不稀奇,你弄个大棚子,把白菜存起来,存到来年春天卖,你看赚钱不赚钱!现在农产品也要商业化运作啦,不能跟以前一样傻楞楞的种地了!”

喜顺的大眼亮的像一百瓦的灯泡,眼珠在眼眶里快速的转动着,他在心里急切的盘算着种大白菜的事。正要说话,五婶子走过来说话了:“喜顺,徐有路找你了吗?”

喜顺一听徐有路这名就打心眼里呃应,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说:

“俺从医院回来还没看见他。这个婊子生的又找俺了?”

“小声点吧你!”五婶子警觉地走到门口看了看院里。又转回来坐下,说:“他这段时间过几天就来俺家一趟,劝俺把河边上的地租给什么食品厂盖厂房!俺一直没最后定下来。可你也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听说现在好些家都答应啦,一亩地一年两百块!”

“切!什么租,还不是卖?你想都盖了厂房了,水泥呼啦一浇一盖,钢筋朝地里一打,就是以后还给咱们,那地还能种?还能长菜苗?再说了,俺没那菜园,俺一家吃啥用啥?一亩两百块,俺那两亩才四百块钱,连星子的学费都不够!俺才不理他的茬,他爱找谁卖找谁卖去!”喜顺素日脾气慢个腾腾,但一听到徐有路卖地的事他就上火,谁卖他的地谁就是他徐喜顺的敌人。

五婶子叹口气:“哎,你说的是这么个理,可是他说这是庄里跟镇里协议定下来的事,铁板上钉钉的事!抗议无效!再说了,俺那几亩地俺也种不了了,你五叔是个不下地的主,只伺候他那些二胡喇叭什么的,俺一个人年纪大了,种不了啦,他们要是真卖,俺也没办法,俺只是嫌钱太少了,河边上那个园,地真是肥的流油那!不管种白菜种莴苣种洋柿子,种啥得啥!俺真舍不得来!”

喜顺停下来,没接五婶子的话,他两个眉头本来就离着近,现在都锁在一起连成了一片,他心里想着一个事,转过头去问大江:“好兄弟,你说大白菜明年真能卖那么好价钱?”

大江正在看电视,歪过头看着他:“我还会骗你吗?今年就是事实嘛!”

“可是俺还是害怕白菜多了卖不出去!”

大江说:“北京的大白菜过春节最便宜的也得一块五一斤,就是五毛一斤批发过去,你算算,你也能赚吧?现在几乎所有地区都在通货膨胀,蔬菜也一样,只会涨不会跌!”

喜顺不懂什么通货膨胀,但他不用算,就是五毛一斤,那要是种上两亩,也能赚不少。但这个账他哪天要好好算一下再做决定。他转头对五婶子说:“婶子,河边上的地你先别租给那些狗娘养的,大不了俺来替你种,你要不嫌弃,你家吃的菜俺整年管够,另外俺要是行情好,每年多给你点钱,保管比两百多。”

“喜顺,你这身耙子还能种那么多地吗?俺那可是三亩多呢!”

“婶子,俺想办法就行了。俺可以雇人帮俺。”

大江在一边乐了,说:“我哥头脑很灵活嘛,你看外国的农场主谁天天在地里干活,都是雇人干的!哥,你好好干,我到时候帮你在北京联系市场。”

喜顺一听立刻坐直了身子,打心眼里熨贴了。他把手往大江肩膀上一抓:“兄弟,要是你能帮俺这个忙,当哥的忘不了你!”

大江看他脸涨得通红,肩膀被他的大手握得很疼,知道他是认真的,心里也一热,就点了点头。

五婶子说:“那俺先不租他们了,你回去也寻思一下。这些要人命的,把老百姓的命根子都卖了,让老百姓吃啥喝啥!”

五叔在一边擦他的二胡,这时说话了:“哼,每年一亩地两百块,不可能!这里面猫腻一定不少,村里镇里这些头儿们不定黑下了多少钱呢!”

五叔在村里是文化人,是尊者,这样不管闲事斯文惯了的人都说这样的话,大家还能说什么,尽管愤愤不平,也只能骂两口难听的泄泄愤了事。

“那就先这么得吧,俺得回了,要是他再来找你要地,你就说租给俺种了。看他能把俺怎么地!狗娘养的!”喜顺恨恨地说。

“恩,你也该回去了,秋花要人伺候哩。”

“哎,哎,俺知道了。”喜顺看了看墙上的挂钟,都快九点了,窗子黑着,但他没有立刻站起来,他抓了抓脑袋,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最后,他还是站起来,说“五叔,五婶子,大江,俺……走了。别送了。”说着,他迟疑着跨出门去。

五叔给了五婶子一个眼色,五婶子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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