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十年,最好最坏的你(连载二)

“090201,王大明!”

“到!”


……


“090227,潘月亮!”

“到!”


从这声响亮的女声里,王大明抬起了头,他记得那天的阳光应该是明媚的,他能听到那天的椰子树应该是从根上拼命地往椰壳里泵汁儿,那铁疙瘩一样的棕榈树,在暴烈的日光里吹起了风,树叶在十几米的头顶上沙沙地响,听那声响都写满了痴浓,在王大明的心里,那天对于潘月亮的印象,他能一直念叨到棕榈树也长出椰子。


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看一个人第一眼就想着能跟她用尽自己所有的温柔。


“那是一副红色边框的眼睛,一张鹅蛋脸,那嘴巴不像樱桃,像是个饱满的‘o’,a、o、e那个o你晓不晓得……”


这是后来所有人问到王大明第一次见到潘月亮时的观后感时,他常在嘴边唠叨的一句描述。


教官要求大家按照从北到南的地域分布来作自我介绍,第一个上台的就是潘月亮。


“我叫潘月亮,来自内蒙古呼伦贝尔,没骑过马,不在草原,也不是少数民族。我的兴趣爱好是交朋友和听歌,希望大家以后的日子相亲相爱互帮互助,谢谢大家……”


剩下的表达王大明就怎么都记不清,他只记得教官连续喊了他的名字三次,他才嬉皮笑脸地走到队伍的前头。


“我叫王大明,安徽人,我们老家那俩字特难写也难读就不多白话了,我其实也算是个北方人,从小跟爸妈一起在北方长大……我其实对蒙古草原之类的生活特别憧憬……我的兴趣爱好有三样儿——音乐,书和女人……”


这是王大明一贯以来习以为常的表达方式,并且从不会觉得有何不妥,看到台下的小姑娘们嗤之以鼻或被男同学们投来鄙视的时候也没觉得有什么,他和潘月亮的眼神接上的时候,才觉得太阳底下,迷彩服包裹下的背上,像长出了刺。


很多人也是后来才明白,其实军训这种事情,大概就是让年轻人用来消耗荷尔蒙的一场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不管你多不服管教,不管你是多么娇气而柔弱,也不管你是有多么孤僻、冷血或无情,但凡经历过军训惨虐的大学生们,都会在训练快结束的那个关键节点集体迸发出依恋、怀旧、慈悲甚至是感动。这情绪也大都是难以名状的,且毫无用处的,可惜在那个时候,沉浸徜徉在里面的人根本不会懂。


为了坐实自己“其实也算是个北方人”这个说法,王大明见天儿地跟宿舍的东北哥们学说东北话,什么“唉呀妈呀”、“沙楞的”、“山炮儿”、“虎逼”、“滚犊子”……不管好的坏的学就完了,那股子劲儿真还就能用好学敏思,求知若渴来形容,旁人不太懂,以为他只是为了宿舍文化在做融入,其实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只是为了能跟那个来自北方的月亮多点儿契合。


王大明他们这个专业是警校里的一朵奇葩。


按说警校生的比例一般都是男多女少,而王大明所在的这个“中队”是偏向警务法务方面,女生所占比例就意外得多,逐渐在这个比例上僧多粥少灵魂上又无处安放的环境里,成为了一众刚刚走进青春期的少男们虎视眈眈的宝地。


别人的动向,大明向来都是不太关心——中队里那个白得泛光的四川妹子找了个浙江的仔,浙江的云南的小伙好上新疆的姑娘和海南的妹子——大明的目光只注视一个方向,那就是内蒙的那片月亮是不是有个“吴刚”能搬进去住。


就在这种只懂得观察静默的日子里,是没人想得到王大明那粗放和混不吝的外表下面在上演着什么样的戏码——除了学东北话,他还在学内蒙的歌,比如什么《乌兰巴托的夜》、《梦中的额吉》,甚至是杨三十二郎的《牧马人》……军训的间隙,他都变着法找机会,用踩着烟头的步伐在潘月亮的身旁哼唱:“家就在奔驰马背上,呼伦贝尔泥土都带香……”


潘月亮对大明这些莫名的举动,大多数时候是无感的,或者说是压根不想有感于某。


用现在流行的话讲,那个时候王大明的那副嘴脸,就活脱脱一个“舔狗”,当然,是迷到深处而浑不自知的那种。有人取笑他的时候,他总是斜仄着一只眼睛看对方,然后呲牙来一句:


“嗐!你们特么懂个锤子!真的喜欢一个人,哪有什么尊严可讲”。


大明跟宿舍里的“东北小哥”说,


“你有没有发现,最近潘月亮看人的时候眼里都冒着光?不像她刚来学校那会儿,像整个大眼眶子里装得都是呼伦贝尔的野马和肥羊……”


“咋?你想说啥?”


“感觉这东西很玄的你懂吧?我感觉她能感受到我的关注和爱慕。”


“可拉倒吧,你现在就跟特么隔壁吴老二一个熊样儿,看到谁都浑身发抖……”


“……你懂个锤子,还没牵过姑娘的手呢吧小屁孩儿……”


“不好意思,您消停会儿,我要跟对象视个频。”


说着“东北小哥”就打开了电脑,“咚咚”两声,biubiu两下,对象的QQ视频就弹开了窗。


王大明说的没错,从刚开学的9月中旬开始,潘月亮的眼神一天天变得温柔,最初开始见她的时候,大明觉得喜欢她那种澄澈,美好的大学时光像是一双拨开混沌的大手,她像个刚刚看清世界的孩子,关于期许和未知。


尴尬的是,室友“东北小哥”咽下去的那半段话,他嘴损不饶人,但却对陷进痴迷里的大明总把话保留几分——月亮的温柔,可能确实会是因了“吴刚”的倾慕,但大明不曾想到的是,吴刚是有了,但却不是他。


那大概是在国庆节假期的第三天,那两天,台风“芭玛”刚刚登陆入境,学校里长了十几年的棕榈树被连根拔起,翻出来的泥土堆上是错综复杂的老树根,盘着对岁月的洗礼和坚守。


王大明在暴风雨后的校园里踱步,看破败的景象,不由得心有戚戚,他期待和想象的大学生活,原来只是一个人可以安静的享受这份无拘无束,并没有比之前好很多。


他觉得毁灭和完成,其实有时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有没有什么牢固到坚不可破的事情?生命?亲情?爱和温柔?


就他自己有限的人生经验来看,答案其实都是悲观的。虽然他不曾遭受过太多来自人的恶,但却受尽了命运和人生给的历练——他曾觉得苦难一定是“财富”,后来觉得,如果能选,为啥一定要饱受疾苦才能显示人生的悲壮呢?人生为啥一定要悲壮,就简单点,不行么?


校园的广播里,在些许清冷的傍晚播出的歌词是“我想找一个女朋友,给她世上最好的温柔……”


他还没从他自己的批判和辩驳中回过神,还没别人认为的“矫情”中缓过劲,听到这首歌,突然觉得胸口一凛,“嗐,这尼玛,又暴击了……”


吃完晚饭,回到宿舍,王大明看着空荡荡的宿舍,旅游的旅游,约会的约会,他就把学校发放的军被铺在地板上,不知道洗了多少次澡,他百无聊赖的呈“人”字状赤裸着躺在军被上。揣着自己的无处安放,血液全往一个地方涌,它用狰狞的表情看着昂起头的王大明,大明想伸出手来攥住它,又觉得无趣,便松开了手。


他枕着胳膊,看天花板上学长们留下来的痕迹学艺术,呼呼吹动的风扇,钉在墙上,陪它消解着这个假期的孤独。


当电风扇中间的铭牌完成第100个360°的时候,王大明决定要去做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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