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鳃鳗篇(二)

“刷”。

“小刀”马沙从身侧猛地抽出他的匕首——那是他最喜欢的动作,他无数次幻想利用这个动作瞬间毙敌,只是既没有敌人,也没有可以杀死的东西。这小镇想找个没人养的兔子都难,如果路边跑出一只小狗,哪怕瞎眼瘸腿,也准会在半分钟后跑出一个人认领。所以他每次“刷”地抽出匕首,幻想自己杀死了一个敌人,然后就得慢慢将匕首塞回刀鞘。

“那他可真幸运,”马沙道:“我也想去参军,但他们嫌我太小了。”

“我的重点不是参军,”“肉丸”道:“而是‘第一个’。”

“哦?”

“想一想,第一个参加征兵,”“肉丸”露出阴恻恻的笑容:“说明他很期待那份收入,艾纱的父亲被人称作是镇子的守护神,但背地却是一个无利不图的人。”

“不是的,他只是想保护这个镇子,”“胖鸟”艾勒里插嘴道:“我爸爸说艾纱的爷爷是镇长,保护这个镇子是他们家的责任。”

“什么都是你爸爸说,你就没有自己的主意么?”

“我的想法和我爸爸一样。”

“管他是不是一样,”“肉丸”愤愤道:“艾纱的爸爸不是镇长,他没有保护这个镇的责任,他参军,就是为了钱。”

他凶狠地发表着观点,斜着眼睛看“胖鸟”。

“我觉得艾纱的爸爸是挺不错的人,”“猫粮”克西接道:“他给我的猫做过水煮鱼。”

“你意思是你同意胖鸟?你要告诉我,你和胖鸟是一伙的?”

“猫粮”从对方犀利的眼神中感受到无形的威慑,他低下头,不敢直视那目光。

“我没有,我是怕你和艾纱有什么误会……”

“不过艾纱的爸爸确实人很不错,”马沙收起匕首,正视“肉丸”,道:“他拿过剑斗比赛的亚军。”

“这不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他的剑术很高明。”

“说明剑术很高明这点没错,但我认为不止说明了这一点,”马沙道:“还证明了他有锻炼剑术的觉悟和刻苦训练的毅力,所以我相信他走进征兵处是为了荣耀,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马沙说完,毫不胆怯地直视“肉丸”,感受到这样的对峙,另外两人大气都不敢出。

“我以为你是站在我这边的。”“肉丸”道。

“我是站在你那边的,但我不怕你。”

这句话至少让场面沉默了五秒钟,之后“肉丸”僵硬地笑了一下,才说:“好吧,就姑且认为艾纱的爸爸是为了保护镇子才参的军吧,反正我对参军什么的根本不在乎。”说完,为了表示对刚才的对峙毫不在意,他发出连串的阴沉笑声。

这笑声比刚才的沉默更让人坐卧不安。

“我爸爸当然是为了保护镇子才参的军。”

在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毫不客气地打断沉默之后,从巷口传来清脆的脚步声,那种木质鞋跟撞在地面上的声音,把巷子里的诸人变成了老树里的虫子,啄木鸟的长喙带来的颤栗穿透树皮,在几个人的身侧萦绕。

“胖鸟”立刻反应过来,看向巷口。

只两年时间,艾纱出落得亭亭玉立,在众人的印象里,似乎她眨眼间,就从一个热爱揍人的女恶魔变成了一个身材纤细的年轻女生,只怕再过两年,等她到了嫁人的年纪,镇子里所有的贵公子都会若有若无地向父母表达自己对她的青睐。良好的家世、不俗的谈吐、令人亲近的相貌,足以把所有年轻男生的心脏密封进罐头盒子,丢到海里上下颠簸。

她站在巷子口,墨绿色的绵质长裙紧贴着她的身体,勾勒出窈窕的身躯,也将她的皮肤映衬得更加雪白。一时间众人忘记了说话,等她走到近处,其他人才确认,眼前的这位少女,正是他们的唯一女成员,艾纱。

“我父亲当然是为了保护镇子才参的军,”艾纱说:“他是我们家的骄傲。”

“肉丸”的脸上浮现出不耐烦的神色。

艾纱说完环视四周,最后落到“胖鸟”的身上。

“听说你的父亲昨天也同去,但他在征兵的现场跑掉了。”

“呃……”“胖鸟”一时语塞。

“我父亲说,那个人跑掉是意料之中的事,但还是希望他也能参军,因为他是非常可靠的人。”

“胖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实在无法想像“可靠”这个词可以用在父亲身上。其实昨天父亲说要参军的时候他也在场,当时母亲说“要不别去了,反正参军的人不会少”,于是父亲就说“我当然不会去了”,注意,他说了“当然”这个词,就好像不会参军是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然后母亲就说“不会去了你还穿外套干嘛,这辈子就没见你穿过这么多衣服”,父亲说“我去搪塞一下老镇长的儿子,到地方我就会溜回来的”,母亲说“那你一定要溜回来哦”,最后俩人击了掌。

“他爸爸肯定是觉得参军很危险吧。”“肉丸”满脸讥讽地说。

“你最好闭上你的嘴,”艾纱道:“他的爸爸也是知名的勇士。”

“知名的勇士变胆小了呗。”

“没有参军资格就可以随便嘲笑别人了是吧?”艾纱看着他。

“你说什么?”

眼看两人就要陷入对峙,“胖鸟”站起身来,道:“艾纱,其实穆勒说得没错,我的爸爸,觉得上战场很危险。”

“你……”

“看到了没,‘胖鸟’自己也这么说了,”“肉丸”指着他们,对着马沙和克西哈哈大笑,“他的父亲是个懦夫。”

“不管我的父亲是不是懦夫,艾纱,你不要让你的爸爸参军了,”“胖鸟”诚恳道:“我爸说了,这次的征兵很诡异,如果能劝下你爸,他一定会劝的。”

巷子里一时只能听见穆勒疯狂的笑声。

“我的爸爸是不会退出的,”艾纱沉稳道:“他是镇子的守护神。”

“我爸也这么说,”“胖鸟”道:“但我觉得还是应该试着劝一劝。”

“艾勒里,就算有危险,我的爸爸也要守护这个镇子。”

“哪怕失去他也无所谓吗?”

“我不许你这么说我爸。”

“对不起。”

“穆勒,其他人会叫你‘肉丸’,但我不会,我觉得称呼全名是一种尊重,”艾纱转身,道:“我的父亲不是为了钱参军的,我希望你记得这一点。”

“我要是记不住呢?”穆勒投来挑衅的眼神。

我要是记不住呢,穆勒之所以敢这么说,是因为经过两年的成长,他的躯体已经远比之前强壮了,虽然肌肉还没有形成规模,看上去也很瘦弱,但是站起来已经和艾纱一般高了,而且艾纱纤细白皙,无论怎么看,穆勒的力量感都要更强一些,所以在这样的时间节点上,他完全无惧艾纱的威胁。

艾纱转身离开,在小巷里留下凝重的脚步声。

……

正式参军的人被叫到一个地方集合,然后发了统一的白色蓬衣,因为体格比别人更强壮,艾纱的父亲塔伦丁并没有领到合适的蓬衣,于是就形成了这样的奇观——身材魁梧的他一个人穿着自制的服装,露出结实的肌肉,走在队伍的最前端,但比那些穿着统一服装的人更像军人。

“新服装很合你的身份。”

“胖鸟”的父亲霍恩叼着烟斗,背靠着树干,在塔伦丁经过身侧的时候,慢悠悠地说了一句。

塔伦丁目不斜视地与他擦肩而过。

军队上山之后,那些没有参军的村民继续过着与往常无异的生活,砍柴、打渔还有远离被军队封锁的山,那些参军的村民大多没有回音,只有艾纱的爸爸在两周后发来一封信,告诉家人自己已经当上队长,让他们放心。此时那些健忘的村民已经无人关心那封信的内容,顶着烈日劳作和喝着凉水在树下休息,每件事情都比远行的军人重要。

如果事情就这样过去,那么看着别人赚走200基尼时产生的嫉妒,可能会被时间瓦解,逐渐消失在村民的记忆里。甚至这些村民可能还会庆幸自己没有被选上,然后拿“不用远离家人”之类的理由安慰自己。但是时间没有给他们忘却的机会,间隔第一次征兵仅仅一个月,新的征兵人走上了讲台。

这次的征兵人是个肤色雪白的年轻男子,他没有像第一次的征兵人那样提一口破锅聚集村民,而是用一只手掌大小的精致铜杯,另一只手持了一支半英尺长的骨锤。他在闹市里用骨锤敲铜杯,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轻微的叮当声,与其说聚集而来的村民是被他的声音吸引,还不如说是大家聚过来看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结果等人聚得差不多了,他高昂头颅,用他清俊的面庞接受台下的怀疑的目光,然后从唇齿间挤出那句需要村民费很大力气才能听清的话:

“第二次,征兵。”

第二次……

“我是山林军的最高统帅维纶,也是第四主国瓦其诺国的王子,负责整个山林军的调度。上一期征兵原本剩余六十人名额,但因军队预算,没有把人员招满。如今开山工作已近尾声,但预算丰裕,而且因为工期问题,需要大量人手增援,所以我亲自负责征兵。”

年轻男子在讲台上恣意踱步,对台下的人来说,那是一种可笑的行为——不管是不是真的可笑,他们首先得表现得那很可笑,因为如果你听得很认真,那么在其他人眼里,可笑的那个人就会变成你。

“我已经安排了新的征兵地点,在太阳落下的地方有一座英雄雕像,雕像面对的地方就是新的征兵地点。参军者需要参加体力劳动,以身体健壮者为先。参军以后,所有行为必须听从我的指挥,违令者受军法处置。”

“对了,还有你们最关心的信息,”他晃了晃食指:“200基尼,不变。”

听到数字,整个人群产生了瞬间的沉寂,这个数字给人们带来的回忆很复杂,钱、机会,还有因为没拿到这笔钱,需要不停安慰自己的每个夜晚。第一次征兵时很多人慢了一步,这让他们切身体会到看着别人夺走机会的体会,而这体会让他们立刻失去了冷静——这下顿时喧哗声四起。

“帝国为什么会派你这么年轻的人征兵!”一个声音从人群中传来。

维纶仿佛没听到这句话,质询被完全无视了。

“当然,还有一件比征兵更值得关心的事。”

仍然有一些吵吵嚷嚷地讨论征兵人选的声音。

“1000基尼!”

……

睡梦中的霍恩忽然止住了呼声,他睁开眼睛,慢慢地从躺椅上坐起来,透过窗户,原本明晃晃的光线在他的脸上变得昏黄。坐在他对面的妻子巫曼停下手里的针线活,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塔伦丁有半个月没消息了。”

“军队生活节奏紧。”

巫曼继续手里的工作。

“是吗。”

霍恩眯起眼睛,从窗帘的缝隙看着窗外——他的阳台对着后街,那里脏水四流,秽物灰黄地纠缠在一起,已经演变成苍蝇和野狗的乐园。夏季午后的灼灼白光,在那里变得恶心又荒凉。偶尔有孩子从那里窜过,呼号着叫着彼此的名字,但那声音在后街半点没有回音。紧接着,楼上的人呼喝、叫骂、扔下不负责任的垃圾,这就是夏天。

霍恩道:“好像外面发生了什么,”他顿了一下,道:“变安静了。”

巫曼停下动作,听了一会儿,道:“你被‘安静’吵醒了。”

“我对变化很敏感,”霍恩说着就去拿衣服,“我要出去一趟。”

“要我陪你么?”

霍恩的视线停在妻子的脸上,后者懒洋洋地放下手里的活,微眯着眼睛与他对视。

“好。”

“好?”

“好。”

说完三个“好”字,他们互相凝视。

霍恩也不敢说这是夫妻之间的默契,但是之后巫曼一手丢开手里的活,手在腰上擦了两下就站起了身,这让霍恩觉得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妻子这样利落,以往可能还要化妆或者整理一下发饰,但今天,巫曼随手拿起搭在椅子上的衣服,另一只手挽过他的臂膀,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出门准备。

“也许不用这么急。”

“走吧。”

巫曼披上衣服。

……

满场俱静。

“1000基尼,我还需要一名贴身护卫,”他扫视人群:“我相信你们之中有这样的人,他有绝对的忠心和高强的武艺,还要有足够的智慧,如果你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么很简单。”

他让开身体,在他的身后,站着一名一袭白袍戴着蛮牛面具的男人。那个人的白袍偏大,所以像灯罩一般空空荡荡的套在他的身体上,白袍下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体,没有人猜得到。

“想要成为我的贴身侍卫,就要比他更强大,在这个讲台上,打赢他的人,1000基尼,”他的声音慢了下来:“现在,谁要来挑战。”

一名赤裸上身,露出浓密胸毛的壮汉挤出人群,他的手里提着打铁用的锤子,看起来他刚从铁砧上下来。

“打赢他就行了是吧?”

“是的,”年轻人露出笑意:“勇士。”

“他那么瘦,打死了怎么办?”

“他问你打死了怎么办。”年轻人回头喊道。

人群里爆发出笑声。

蛮牛人仿佛没有听见,他拄着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用锤子的话他很容易死的。”铁匠掂了掂锤子。

“用锤子的话他很容易死的,天呐,我喜欢这种说法,”年轻人顿了一下,“那么他死了,算他活该。”

“他是自愿来的吗?”铁匠问。

“没人逼迫他。”

“我想听他自己回答。”

年轻人回头:“他想听你回答这个问题。”

拄剑的男人看着铁匠,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喜欢杀人。”

铁匠愣了一下。

“你还要打吗?”

生存的本能告诉铁匠,面具下的那个声音是认真的,那个人给人的感觉甚至比一堵墙还弱,就算是因为隔着面具,也不可能到这个地步——就是这种“没有感觉的感觉”让铁匠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赶紧打!”

台下开始闹。

“不要慌,让勇士想一下,你们就碰不到点儿要想的事么?”年轻人说。

这时镇上的马夫挤出人群,相比铁匠,马夫更年轻,肌肉也更紧实,他赤裸着上身,腹肌被光线照得闪闪发光。按着腰上的剑,他走到年轻人跟前,道:“贴身护卫没理由招两个对吧。”

年轻人点头。

“那么如果我成为贴身护卫,”马夫斜了铁匠一眼:“这家伙就得回去打他的铁了吧?”

“没错。”

“哈,那我要先上去,镇上可不能没有铁匠。”

“喂,是我先来的。”铁匠扭头看着年轻人:“至少他应该等……”

马夫可不打算站在那里白白听铁匠发表一番演说,他脚一点就窜上台去,拔出他的那柄细剑。他的剑纤细、乌黑,这让他擎着剑的姿势就像把一匹死马的里脊肉串在铁架上烤。看起来马夫并不打算盲目地发动攻击,站在台上,他缓慢地绕着蛮牛人移动——他的剑细弱,不能拼杀,因此需要试探对方的杀意,找到机会一击毙敌。不过他在都到蛮牛人身侧靠后的位置,突然停住了。

“他怎么不动了。”台下的人议论道。

“快打啊!”

其实铁匠大抵猜得到马夫的感受,甚至他已经开始庆幸现在在台上的不是自己。如果换他站在台上,他大概会对那种墙一般的死寂体会更深——好在不是他。所以现在忍受那份煎熬的不是他,而是马夫。

在这个位置,马夫有六种方法可以置对方于死地,侧颈、后颈、腋下、后心、左腰、右腿内侧,既可以斩首,又可以放血而死。若对方是个久经沙场的战士,那么就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那么在自己绕着对方行走的时候,他就应该猜到自己是想要找到最佳的进攻方位,然后进行阻挠——但是那个人没有。他就站在那里,就像全然不知自己的想法,但这不可能,站在这个台上,被信任着,进行决定1000基尼日薪的厮杀,他不可能不懂这个这个道理,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他根本无所谓我从哪个角度进攻。

但这怎么可能呢!这已经是最好的进攻角度了!

马夫举起剑。

就那里了,背心,只要一下!

在马夫感受到剧痛之前,蛮牛人格开他的细剑——他操持着那把剑的动作,就像用筷子挑开一根菜茎一般轻松,然后长剑捅进马夫的前胸,那一瞬间马夫胸腔的血液溅出几米。接下来,那些流动到地面的东西,就不是血液那么简单了,叫不出名字的内脏、散发着臭气的肠子从腹部淌出来,流了一地。马夫带着意识倒在地上的时候,蛮牛人已经收剑,以之前的姿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你看,其实不用等的,”年轻人笑道:“该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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