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童话系列短篇小说】母爱

雷欧是以一种非正常的方式,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因为他一出生就死了。不过,如果真的如此,这个故事,这里就可以结束了。但是没有,所以他死了,然后又活了。

里奇小镇的老人们,到现在都仍把这个当初的神迹,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每当有新的成员来到这个小镇时,他们就会迫不及待地展示自己对这个小镇的了解,抓住机会,讲述这个小镇上每个人身上发生的每一件大事。而雷欧的母亲,是每一个新成员都被告知要格外尊重的人物,没有之一。

几乎每一个被告诫的人,都会好奇地问为什么。而这时,几乎每一个讲述者,都会不约而同地以45度角仰望天空,然后像讲睡前童话故事一样,告诉他们那个永远不会过去的伟大事迹。

“就是这样,即使医生已经宣布了雷欧的死亡,她依然呼唤着雷欧的名字。用一遍又一遍的爱抚,用她的母爱,感动了上帝,救活了她的儿子。她就是这样一个充满母爱的伟大的母亲……”

无数次的朗诵之后,熟练的讲述者们已经掌握好了故事的每一次跌宕起伏,他们几乎都是以同样深情而感动的语气,和这样一句提纲挈领的结束语,完美地结束这个故事。

而围坐成一团的听众们,没有一个不泪水连连。

“那后来呢?”后来?你说的是雷欧的母亲救活雷欧之后发生的事?

这个问题,似乎每一个听过这个故事的人,都会问。可这一次,讲述者们,却都心照不宣地回避了这个话题。好像他们讲述的就只是一个故事,故事难道不都是戛然而止的吗?

但“生活”在一个人最终死亡之前,是不会停止的。

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当一个停止心跳的孩子,再度复活之后,她的母亲该有多么狂喜啊!雷欧的母亲,确实是如此。而且,不仅是她,这个小镇上的所有人,都欣喜若狂。这是神赐的孩子,居然降生在他们生活的土地上,这该是多大的荣幸啊!他们每一个人都兴高采烈地不约而同地,来探望坐月子中的雷欧的母亲。每个人都把像把雷欧当做自己的儿子一样,说他长大后一定很了不起。小镇上的每个人,见到雷欧的母亲时,都会拉住她的手,话话家常。关键是聊聊他们共同的孩子——雷欧。然后再塞一点什么好吃的给雷欧的母亲,让她给雷欧补充营养。每个人无论他有没有见过雷欧,都在和人说,说雷欧一定是上帝送来的孩子,是上帝被他母亲那伟大的母爱所感动,所以赐给她的。还说雷欧一定是个与众不同、天赋异禀的孩子,雷欧一定会给这个小镇带来幸运的。

如果,故事就像童话一样,按照美好未来的设定一直发展下去,我相信现在的人们将会有更多的谈资。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雷欧,那个原本在襁褓中的婴儿渐渐长大了。他并没有表现出所谓的“与众不同”来,如果非要说他有哪点“与众不同”的话,就是,他非但没有聪明机灵,还反而要比别的小孩笨一些。

对此,雷欧的母亲,非常的焦急。他可是上帝的孩子啊!他应该是这个小镇,哦,不,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小孩。可,为什么他到了该上小学的年级,还不会背乘法口诀呢?为什么他说话总是口齿不清呢?那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天哪,他可一点都不像万能的上帝啊!

渐渐的,所有本来热情问候雷欧的人们,都自然而然地在心照不宣中,避开了这个话题。他们开始夸赞起雷欧母亲的外貌了,夸她越来越年轻,夸她越来越能持家,却对上帝的儿子——雷欧,绝口不提。因为,小镇上的人们都知道,雷欧是他们班上,成绩最差的小孩。他不仅没有他们期望当中的那么聪明绝顶,更不可能为他们生活的小镇带来幸运。那些曾经无论真心还是假意夸过他的人,在提到雷欧的时候,都会因为自己过去愚蠢的盲目赞美,而感到小小的尴尬与不自在。于是,后来大家都干脆,不再提到雷欧这个人,就像他,从来不曾起死回生过一样。

这样的变化,雷欧的母亲,虽然表面上不说,但是她的内心,每分、每秒都在煎熬。她无法容忍自己创造的神迹,居然落到一个笑话的下场。她每天晚上,都可以听见周围邻居家里窃窃私语的声音,那故意压低声音的笑声,正在嘲笑她有一个这么笨的儿子,而这个镇上的所有人居然还把这个傻瓜当做奇迹。她每天上街的时候,都感到街上的人在对她指指点点。每一个细微的声音都被放大。她可以从每个人的嘴里,听到雷欧的名字和傻、蠢连在一起。每一个与她谈话的人,她都可以看出那微笑的脸,最后扭曲着变成哈哈大笑。她强忍着,不表现出分毫的破绽,也不再与人谈及她的儿子,就像她从来不曾救活过他一样。她完全不能接受自己神圣的母爱,竟然塑造出了一个残次品。她为此感到羞愧,更感到愤恨。

每次当她看到雷欧那张平淡无奇的脸上,露出一副呆头呆脑的表情时,她都像看到了一个自己永远无法磨灭的错误,必须狠狠压抑自己的一种冲动。

可是当雷欧再一次拿着没有及格的试卷回家时,她全身都开始颤抖,什么都控制不住了。

雷欧从来没有看过自己的母亲,这么愤怒过。那张总是微笑着的精致的脸庞,这时,被怒火烧得狰狞,那是仇恨的味道。

他听见自己那个伟大的母亲,长大了血红的大嘴,向他咆哮:“你这个蠢货,你根本不是我的儿子!我就知道,什么起死回生,你根本就是撒旦送来让我下地狱的。你是恶魔的儿子,天啊!我居然救活了恶魔的儿子!你还不赶紧去死!”

话音刚落,她使劲儿地一巴掌拍去,她忘了他身旁是尖锐的桌角。而雷欧那张平淡无奇的脸,终于露出了他这一辈子最为生动的表情。

那是一张惊恐而扭曲的脸,而且,就像他母亲希望的那样,将会永远保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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