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


夜,无寂的夜。四处熙攘的人群,元宵夜来得太巧了些。假期还未过完,竟在这街上遇上了熟人。

他想不起有多少年未见她了,灯光交接,映出她姣好的轮廓,若隐若现。他呵出一团雾气,随意裹了大衣便逆着人流往江边走去。喧闹的灯会,嬉笑的人群,根本藏不住他高挑的身形。

“相儿?”

“相意。”

清冷的声音,细微颤抖着拉住衣角的纤手。他怎会忆不起,“你认错了……错了。”离开人潮的念头愈发强烈,顾不得冲撞了左右的赏灯人,直愣愣一个劲往江边冲。

同市街的热闹相比,江边就显得清冷太多。未过三月,天还冷得紧,剩几只还没有发芽的柳絮在飘荡。偶尔有行人路过,带着意犹未尽的欢喜。年轻男子放下了交叉在胸前的双臂,也没有觉得轻松,反而有些懊恼方才的失言。不见月的夜,苍冷的天,星星都不愿露脸,卷着江水送来些许湿润的风,总消不去他脸上的干冷和惨白。左颊忽得有些湿热,用袖子揩了一把脸,泪水却决堤似的一行接一行,汇成一股股江水。

她牵过青年人的手,“相儿的手可真好看,胜过女子。” “是相意。”青年人有些羞恼,声音竟然小得只自己听得见。

那时候,他没有这般的愁容,还未有过真正的哀伤,仅有的大抵是些生活琐事而已。中学时,家庭的变故,为父亲的不才而气愤,越发看不起懦弱无能的父亲。渴望保护母亲,却逃不开家族的苦求,只好作罢。但内心的困苦终没有随着时间而褪去哪怕一点。回家的日子不久,在学校也得找些事发泄。当个半吊子学生,写一些风流的情诗,哼过两三年的日子,匆匆踏入高等院校。

迎面走来两个别校的女学生,互相推搡,谈笑。其中一个异常美丽,脸上的笑靥,让他无法移开脚步。眼神忽然对上,心中一颤,白皙的颊上染上一抹红。俯首擦身而过,留下欢喜和青春期的冲动。

兄儿带着新交的女友来参加聚会。一闪而过的眼眸,角落里与人谈笑举杯的姑娘,笑靥无比刺眼,他只想砸了酒杯就离开。逃避不了兄儿牵着女友的手举酒问候,他干过一杯又一杯,撇过她的脸,拿着大衣就出了酒馆。

初秋的午后,寒蝉鸣泣之时,树叶嗖嗖往下掉落。行人不多,小镇保持着应有的祥和。他伫立在街边,单薄的衬衣,散发出酒气的鼻息,微醺。“怎么出来了?”兄儿递过一瓶酒,“拿着,今儿我失恋,你竟不作陪?”一语惊醒梦中人,他有些失神,不知所措得立在一边,既不接话也不接酒。嘴唇微张,想说什么,又想不起来。

“走吧,别送了,相儿。”最后一次见她,就是在火车站。她要离开小镇,去长沙求学。他以为人生太长,经得起多次的离别,总不经意放她离开。夜深,以为温热的床沿还有她的玉体,抓住酒,灌上一壶,抱着寒夜,潜入梦而已。

那天风雨交加,后劲十足的酒精逼得他精神错乱,无意拨通了她的电话。“谁呀?”带着些孩子气,大概是被他吵醒。带着歉意,又忍不住笑出声,“哈,是我,相意。”

“唔——”

“我想你了。下来,来我这。”

电话那头传来细微的悉索声,踏踏地脚步声,关门时的轻合声。他舍不得挂断电话,享受一股生活的甜味。随着脚步声渐渐接近,拖鞋拖沓着,倦容和沐浴乳的香气四溢到走廊各处。他虽醉着,却不忘开门迎接。一把抱住纤瘦的女子,头轻搭在她的肩上,细细嗅着发丝的芬芳。埋进胸口的小脸泛着红潮,愈显娇小可爱。他揽过腰,顺势掐上细肉,“哎——”娇羞着微喘,佯装推开男子,又被禁锢得更紧。

不喜学校的束缚,攒下生活费在校对面租了个单间。一扫以往阴郁的天,湛蓝色调有些像漫画的背景,开学的暖春时节里,南方的鸟儿热闹非凡,风都带着花香,甜蜜得不像他。拎着两个箱子往楼道里搬,不巧遇上形色匆忙的脸,花香遇上酵母,酒香醉了满堂,他木讷地开口“出什么事了?我是新搬来的。”

“啊,没有……没事。需要帮忙吗?”

“不,不用了,我就在三楼。”抬头想去见她的脸,不料她已回身上了台阶,“我帮你罢,那间原来的住客可糟着呢。”

夏末,风轻云淡。沅水边上灯火昏暗,渡船停泊在港口,发动机轰鸣将驶向对岸,两人手牵着,小跑着进入船里。

夏季的风总是少的,依着江水送来凉意,两人靠着、说着、笑着。空中徐徐升起的光亮,一点两点,冷清的月都灼上了热,心里的疏远感随着火光燃烧殆尽。她才侧过脸望向身边的男子,他凝视着江水,故作不知情,嘴角的笑意藏也藏不住,晕散在脸上。这是他最快活的一段日子。比灯火还耀眼的人,稍纵即逝,转身逃离。小镇的灯火难抑星空之美,江水轻轻,手捧月,青青草地,两情相偎。孔明灯升起拥抱的瞬间,忘记了时间。萤火,芦苇,江水,都涌向了他记忆的大门。

他的两行热泪也都风干了,衣衫的湿润,凉凉地贴在背脊。料峭的春风打在脸上,他像根电杆似的杵在岸边,不知道要往哪里走。出来时跟父亲斗了几句嘴,身上仅有几元零钱,连杯烈酒都喝不上。他此刻唯贪恋茉莉花茶的味道,这些漂泊在外的年岁里,早就沾染了胭脂俗粉,再寻不见当年青涩的茶香气,他又岂敢回头玷污这盏清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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