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往事

白河往事

白河镇落下第三场雪的时候,傅衡一正坐在空荡的堂屋里,一语不发。老式的炉子上放着一只黑漆漆的茶壶,滋滋地冒着白气。

我站在门外,透过镂空木门上蒙着淡淡水气的玻璃,望着屋内的少年,心里仿佛笼上了一层雪天的阴云。

“衡一哥,你瞧我带什么好吃的来呢?”

我挤出一丝笑意,推开门将一盒饺子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身后冷风夹着雪片从门缝里涌进来,不着痕迹地融化了,而我的声音也大概被这温暖的寂静吞噬了。

“第八天了。”

傅衡一没有抬头,只是看着手里的相框嗓音沙哑地说道。相框内镶着一张黑白相片,一男一女并排靠后站着,中间是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的小男孩。我认得那是十岁的傅衡一,后面是他的父母,傅明德叔叔和楚青玉阿姨。

那年代,白河这地方的人们是不常拍照的,要不是十岁生日那年,傅衡一看见我家堂屋挂着的全家福吵着也要拍,恐怕今天便不会有这张唯一的合影了。

“衡一哥,你别太担心了,楚阿姨不是说她去外地看病了吗,也许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可是我妈身体一向都很好的……”

我不知道怎么接下去,楚阿姨已经失踪整整八天了。那天,林柘约我和傅衡一去县城看杂技表演,到家已是夜里十点了,傅衡一却到处也找不到楚阿姨,直到半夜才收到一条来自楚阿姨的短信:阿衡,妈妈去外地看病了,过年前回来,你照顾好自己。此后,电话便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什么病要走得这样着急,甚至等不到我们从县城回来?不止傅衡一疑惑,我们也疑惑。

因此,楚阿姨离开第三天,傅衡一在我和父母的陪同下到镇上的派出所报了案。但没有警察在意我们说的话,对于白河这样封闭又民风淳朴的小镇而言,人口失踪怕是几百年不遇的案子。

“不是说过年前回来嘛,别担心,回家等等吧。”

负责做笔录的警察是个年轻的哥哥,他一脸和煦,微笑着看完短信,将手机还给傅衡一,便算打发了我们。

“离除夕还有四天,阿姨会回来的。”

我坐到傅衡一旁边的板凳上,伸手将冒着白气的茶壶移到一边,又用火钳打开炉盖添了一块煤球,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煤球燃烧时的焦油气息。

傅衡一抬眼看了看我,将那张憔悴但依旧清秀好看的侧脸埋在我大衣的领子上。

“谢谢你,叶篱。”

我摸了摸他蓬松的头发,心里突然一酸。这是我第二次看到傅衡一这样脆弱无助的样子,第一次是半年前傅叔叔意外身亡的时候。那时我才知道,曾经名列全校第一,那样从容自信的傅衡一也有溃不成军的时刻。

傅叶两家世代都是邻居,关系要好到超过许多血亲。傅叔叔是一名工程师,楚阿姨是傅叔叔的初中同学,二人自由恋爱结婚,这在当时的白河镇是少有的。

许是父母受过良好教育的原因,傅衡一家里总有总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书和连环画,让童年时代的我如痴如醉,经常在他家呆上一整天,晚上才被爸妈三催四请地叫回家。那时我妈妈常对楚阿姨说“小篱怕是给你们傅家养的女儿了”,而我总是一脸不知羞地说:“等我长大了,就嫁给衡一哥哥。”笑得两家大人前仰后合。

然而,终究是世事难料,谁也不会想到短短十二年之后,傅叔叔在一次施工中意外从高空坠落,当场气绝,曾经幸福的三口之家从此不复存在,傅衡一的生活便是从那时开始渐渐脱离了正常的轨道。

离开傅衡一家,天色已经暗了。雪片从老街两侧房屋构成的狭长天空中飘下来,在空旷的街道上上积了厚厚一层。

街道斜对面几十米开外的距离,林柘家的麻将馆里男人们的叫骂声在清冷的夜色里传来。

我走过去隔着玻璃看见堂屋的麻将桌边围满了人,生意似乎比往日又红火了几分。

林柘和傅衡一一样,是和我一起在白河镇长大的玩伴,不同的是我与林柘是因打架而熟络起来的。

林柘的父亲林长民在白河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对林柘的教育自然免不了拳脚相加,这也使林柘的性格从小就带了一丝乖戾。

童年时期的林柘和班里同学时常一言不合就动手,而我是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因此两人经常大打出手。所幸他有一个性格温婉的母亲——肖阿姨,加之几次被退学的风波,终使林柘转了性子,我们三人的关系也越来越好。但我和傅衡一很少去他家,甚至整个白河镇的孩子都不愿去他家,这要归功于他那黑面门神似的父亲和白河镇流传的儿歌,“林长民一声吼,小朋友抖三抖”。

“天气这么冷,站在这里做什么?”

我应声回头,看见林柘裹着一身黑色的羽绒服站在雪地里,手里拿着两条中华牌的软装香烟,那年代整个白河镇除了林家,抽得起这个牌子香烟的人寥寥无几。

“我刚从傅衡一家出来,想起好些天没见到你了。”

“衡一,他还好吧?”

“不太好。”

我无奈地摇摇头,顿了顿又说:“你怎么不去看看他?”

“呃,我有时间就去。”

林柘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全被压在嗓子里,仿佛要发不出来似的,面上透着一股我从未见过的局促和不安。

“你怎么呢?”

林柘像是有些走神,听到我的话顿了几秒才说道:“我没事,别站着了,到屋里坐吧。”

“不了,我妈在等我吃晚饭。”

林柘没有再说什么,我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来时积雪上的脚印已经变浅了,小镇浓厚的夜色里漫无边际的雪正无声落下。

推门进去以前,我回头发现林柘依旧拿着香烟站在那儿,像是一尊雕塑,恍然让我觉得有些陌生,他在想什么呢?

熬过了腊月漫长的最后几天,新年终于来了。镇上的派出所休假了,却依旧不见楚阿姨的影子。

我和爸妈把傅衡一接到家里过年,爸爸和傅衡一围在火炉边下棋,我和妈妈在老旧的灶房里准备年夜饭。

那时候的白河镇家家户户都烧柴火,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家使用煤气,我坐在板凳上用火钳拨弄着噼啪燃烧的木柴,一脸心不在焉的模样。

“小篱,你整天魂不守舍的想什么呢?”

我回过神来,犹豫了一下问道:“妈,你说楚阿姨还会回来吗?镇上的人都说她和有钱人跑了。”

“你楚阿姨把衡一当成命根子,要走怎么会不带上他?”

“可是,我总觉得不是看病这样简单,楚阿姨走了快半个月了,电话也打不通。”

妈妈不再说话,把一篮子菠菜放到我面前说“摘菜吧,小孩子不要管那么多。”我不想辩驳,其实我已经22岁了。

夜里十二点,林柘来了,我们三个像往年一样坐在天台上看新年的烟火,却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早已不复旧时的欢闹。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春节受尽煎熬的除了傅衡一,还有林柘。

大年初三清晨,我睡得迷迷糊糊时隐约听见街上一片嘈杂。我随即清醒过来,穿好衣服去开阳台上的窗户,却看到我爸爸正带着几个警察走进傅衡一家。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下楼,迎面撞上从外面回来的妈妈。

“发生什么事呢?”

“衡一妈妈失踪的事,你爸爸去县里找了刑警队。”

“刑警队?”我恍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神色紧张起来。

却听妈妈接着说道:“你傅叔叔去了以后,建筑公司给傅家赔了八十多万,怕就怕有人打上了这笔钱的主意。派出所不重视,只能去县里报案。”

“你有时间多陪陪衡一吧,我真担心那个傻孩子,你们同龄人说话方便些。”

接下来的几天,县刑警队的警车时常出没在白河镇。傅衡一按照警察的要求检查楚阿姨的物品,却发现床头柜里那张用傅叔叔的命换来的银行卡不见了。

顺着这条线索,警方很快调取了傅叔叔和楚阿姨名下所有银行卡的存取款记录,果然发现有大笔资金分多次在半个月内被取走,取款地点正是白河镇中心的银行ATM机,但取款人并不是楚阿姨。

根据几次画面的对比分析,警方认定取款人是同一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他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和口罩,将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且每次取款都在夜间。

白河镇是个荒僻闭塞的地方,除了ATM摄像头捕捉到的画面外,没有其他监控设备可以提供线索,银行卡也再无取款记录,案件开始陷入僵局。

自从刑警队介入后,傅衡一除了配合警方调查,便整日呆在楚阿姨的房间里,不吃饭也不睡觉,一直坐在那里看着窗外街道上方狭长的阴晴不定的天空。

我不知道能为他做些什么,只是每天给他送饭送水,然后陪他一起从早坐到晚。

“衡一哥,你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吧,你这样我特别担心。”

我说着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傅衡一手背上,他抬起头看着我,然后温柔地伸手帮我擦眼泪。那时我才看清,这个和我一样只有22岁的男生仿佛在几天之间苍老了很多,青色的胡茬刺破他的皮肤,像密密麻麻生长的草。

正在这时,门忽然开了,我回过头看见林柘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大袋子啤酒。

他默不作声地走过来,坐到我们身旁,然后把酒递给傅衡一说:“楚阿姨的案子还没查清楚,你不能倒下。喝了这酒,就像个男人一样站起来。”

傅衡一回过神来,接过啤酒自顾自地喝了起来。他喝酒的样子让我紧绷的神经突然松了下来,我回头看看林柘,正迎上他递来的酒,我也不推脱。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时候我们一起读书,一起写作业,一起逃学窝在网吧里打游戏,也一起喝酒,那真是一段无忧无虑的岁月啊!

“林柘,大冬天的你为什么拿啤酒给我们喝?想冻死我们啊。”

楚阿姨的卧室里没有生火,我冷的牙齿直打哆嗦,却没有一点住嘴的意思。

“我看你喝的挺高兴啊,嫌冷别喝了。”林柘说着一把抢过我手里的酒瓶子。

“你应该拿点烧酒来,衡一哥,你说是不是?”我边用胳膊捣傅衡一,边拿开瓶器开酒。

“我买酒可不是让你们醉生死的”

林柘说着,忽地表情有些落寞,说了句我听不太懂的话:“我是希望你们永远保持清醒,身边的人也不能全信。”

“莫名其妙。”

我嘟囔着继续喝酒,余光却发现林柘和傅衡一深深地对望了一眼。

离开傅衡一家已经夜里十一点了,我和林柘并排站在空旷寂静的老街上,两侧屋檐下挂满了灯笼,颜色仿佛冰糖葫芦上鲜艳的糖衣。

“麻将馆怎么冷清呢?”我随口问道。

林柘突然有些紧张地看着我,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怎么这么问?”

“往常这时候,你家的那动静半条街都听得见啊。”

我说完抬头看着他,却只见他点了点头,并没有回到我的问题。那时我忽然发现性格爽朗的林柘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脸上总带着忧郁不安的神色。

“柘儿,回来。”麻将馆外,不知何时站在屋檐下的肖阿姨向这边喊了一声。

我看着林柘满是落寞的背影消失在麻将馆门口后,才走回与傅衡一家一墙之隔的家中,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关门前一刻,我听见麻将馆里传来林柘和林长民激烈的争吵声。


正月的第九日,白河镇又下起了大雪。褚山县刑警队的车子再次出现在白河镇街道,只是这次车里多了一个人——林长民。

五天前的早晨,有村民在西河水坝下游发现一具被冻僵的男尸,由于上游水坝的拦截和枯水期的缘故,此刻下游已经干涸,尸体就躺在河床的岩石上,身上凝结着一层白霜。

接到报案后,白河派出所联合楮山县公安局第一时间封锁了现场,根据现场勘察和走访结果来看,死者是白褚便道公路上的一名筑路工,名叫张良贵,死亡时间大约在昨夜12点至一点,初步判断死者是从水坝下游的河堤上失足坠落,脑部被岩石所创致死。

起初这件事情并未引起多大的重视,水坝那一带的河堤上常有水从附近的山体上渗出,结冰后踩上去滑到河堤下是很有可能的,但在随后的尸检中却意外发现死者的指甲缝隙间有人体皮肤组织残留。

消息一出瞬间在白河镇炸开了锅,一时间谋杀说、情杀说传得沸沸扬扬。这件事也让我和傅衡一变得更加不安,距离楚阿姨失踪已经21天呢,她还活着吗?

两天前的深夜,林长民在距离白河镇280公里外的峡川市区的馨悦旅馆内被当地警方抓获,并连夜移送至褚山县刑警队,当时他的钱夹里装着即将开往深圳的火车票。

原来,林长民早年曾对麻将馆内的麻将桌做手脚,被发现后因蓄意伤人在公安局留过案底,张良贵指甲缝隙里残留皮肤的DNA筛查正与林长民的信息吻合。

“他是自己踩到冰面上掉下去的,不关我的事。”做笔录的时候林长民辩白道。

“那么,死者的指甲里为何会检测到你的DNA?”负责审理案件的赵警官慢条斯理的问道。

“他从背后袭击我,抓伤了我的脖子。”

“张良贵死于凌晨,那个时间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是他叫我去的,不信你们可以翻他手机。”

林长民已经想好了一整套说辞,张良贵因欠了赌债约他前还款,却突然从背后袭击他,他闪躲之间被张良贵抓伤,而后张良贵不慎从河堤上摔下,DNA就留在了他的指甲内。事发后他担心会牵扯上自己,于是没有报案,准备悄悄前往深圳。

早在那天晚上,林长民便将张良贵的手机调整时间后发送了精心编写的消息到自己手机,后又细心地调正时间并擦掉了指纹,关键的罪证也早被他丢在那所破旅馆的某个角落里了。正在林长民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时,警察局突然接到馨悦旅馆打来的电话,说在林先生房间的床垫下发现了一张银行卡。

林长民一听这话就急了,在审讯室大喊:“什么破卡,那不是我的!”

他的举动让赵警官更加怀疑他与楚青玉的失踪有关,这个推测很快就得到了印证。

去峡川取银行卡的警察当天下午就返回了褚山,并带回了一个震惊的消息,林长民床垫下的那张银行卡正是建筑公司赔偿给傅家的那张。

起初林长民还抵死不认,无奈百口莫辩,更是架不住两天刑讯,最终供认不讳。

原来,傅明德去世后建筑公司支付给傅家八十余万用于工伤赔偿,而林长民年初贷款在县城买下一套房子后手上资金周转困难,又急需一笔资金偿还当初因扩建麻将馆欠下的高利贷,于是打上了这笔钱的注意。

他几经研究后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以建筑公司支付给傅家的工伤赔偿过低为由说动楚青玉,并以帮助她讨要说法的名义将楚青玉骗出,套取银行卡密码后将其带至白褚公路附近杀害,之后用她的手机给傅衡一发短信。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林长民提议让林柘带着我和傅衡一去县城看杂技表演。

白褚公路是近年来为了减少从白河镇至褚山县的路程,在荒山大河间筹建的一条公路,十分偏僻,又正值过年,林长民认为那里是杀人抛尸最好的地段,却怎么也没想到会被工地留守的张良贵发现。

张良贵以此要挟林长民,要求他支付10万元作为封口费。无奈张良贵贪得无厌,拿到钱后又从白河镇村民口中得知楚青玉带着80余万元的银行卡消失一事,于是猜到了事情的始末,便找到林长民,要求平分卡内余额。二人在争吵拉扯中,张良贵失足跌下河堤,指甲内这才留下了林长民的DNA。

林长民精心设计的凶杀案终于真相大白了,但我、傅衡一、林柘三个彼此生命最重要的玩伴却因此走向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在白褚公路附近的茶树丛中找到楚阿姨的尸体时,距离她失踪已经整整22天了。

所幸白河的冬天气候寒冷,尸体被冻得僵硬,但尸身多处已被田鼠或是其他野物啃食得不成样子。

麻将馆的院子内,楚阿姨的尸体被临时停放在一副条凳支起的薄板上。我和傅衡一赶到时院子里已乌泱泱地站着好些人,人群的中心是带着手铐、被警察看管着的林长民,憔悴不堪的肖阿姨,还有一双眼仿佛要沁出血来的林柘。

爸爸挡在我们面前,拍了拍傅衡一的肩膀说:“你妈妈走了,尸体就别看了,以后你就是我们叶家的孩子。”但傅衡一还是坚持要看最后一眼,在他掀起白布的瞬间我远远的看见楚阿姨的左脸已经没有肉了,嶙峋的颌骨刺的我眼睛生疼。

傅衡一的眼泪哗啦啦地流了出来,所有的难过、愤怒瞬间在他的眼底燃成熊熊火焰。

“林长民,你这个魔鬼,我杀了你!”

傅衡一失去了理智,大喊着,举起旁边立着的竹枝扫把朝林长民扑来,却被我爸爸从背后抱住,警察带着林长民先撤出了院子,失去气力傅衡一靠在我爸爸怀里嚎啕大哭。

天又开始下雪了,雪片纷纷扬扬地落下,不一会地上就白了。林柘从储藏室里拿了一把夏天立在啤酒桌边的户外伞,撑在楚阿姨躺着的地方。

“拿开你的伞!”

傅衡一将伞一把推到在雪地里,然后猛地揪住林柘的大衣领子声嘶力竭地吼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真相,回答我!”

“是!”

“你这个杀人犯的帮凶!”

傅衡一的话未落音,拳头已狠狠地砸在林柘脸上,随即是一声闷响,林柘像轰然倒塌的太阳伞一样摔在雪地里,星星点点的血从鼻腔溢出,将雪片染成一片夺目的猩红。

围观的人群纷纷上前制止,那时的傅衡一像是一只暴躁的困兽,在人群里横冲直撞。我看着乱哄哄的院子,脑子一片空白,半晌才走到林柘身边用几近颤抖的声音问他:“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林柘聋拉着脑袋没有看我,只是“嗯”了一声,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结成了一片冰湖,生生把我溺在其中,不能呼吸。

“所以……所以你故意叫我和傅衡一去看杂技,后来又对我和傅衡一说不要相信身边的人?所以,你一直躲着我和傅衡一?”

林柘没有说话,只是用他那布满红血丝的空洞的眼睛看着我,很久很久,然后慢慢地毫无生气地说:“我就是杀人犯的帮凶,如果你们恨我,就恨吧,我认。”

“你不是我认识的林柘。”我从雪地里站起来,淡淡冷冷地说完,就走出了院子。

人群渐渐散了,傅衡一因情绪太过激动,晕倒在人群中已被我爸爸背走了。空旷的院子里只有林柘和肖阿姨杵在原地,身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清冷的白色。

傅衡一再次醒来是一天以后的事了,阳光穿过连日阴雪的云层,带着足以灼伤眼球的温暖摊在窗户和地板上。

“这是哪里?我妈呢?”傅衡一眯着眼伸手挡了档窗帘边缘漏进来的光线,气力虚弱地问我。

“这里是我家,楚阿姨已经下葬了,和傅叔叔葬在一起。”

“我想回家。”

“衡一哥,我爸爸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傅衡一听完我的话泪眼模糊,我伸手轻轻地替他擦干眼泪,就像七岁那年他从河里把不会游泳的我捞上来,并且温柔地帮我擦干脸上的水和眼泪。我以为我们一起走过了22年漫长的岁月,以后也会一直走下去,但傅衡一却从我的世界里抽身离开了。

我已经记不清是哪一天早晨,傅衡一回家去拿衣服,临近午饭时分还没有回来。我推开他家的门时只看见小院茶几上的一串钥匙、一张银行卡和一张纸条,而傅衡一不见了。

小篱:

我走了,不要找我,也不要等我。我妈妈一直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现在我想替她去看看。银行卡里的钱请你替我捐了吧,那是用我爸妈的命换来的,我希望它可以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替我谢谢叔叔阿姨的好意,房子麻烦叔叔阿姨照看,若我不回来了,就当是留给你们的念想吧!

傅衡一就这样消失了,几年来我和爸妈多方探听却始终无果,银行卡内的钱分别捐给了希望工程和红十字会,而我也渐渐释然了,傅衡一选择遗忘多少比沉溺伤痛让我觉得欣慰吧。

元宵节后的一个中午,我在房间午休,半梦半醒间听到街上有人大喊:“林柘,你家煤气是不是泄露了?”

莫名的不安瞬间爬满了我的心头,我慌乱地冲下楼梯直奔林柘家,旧日的麻将馆外已被人群围的水泄不通。

“门被反锁了。”

几个身手好的年轻人翻进院墙打开院子的大门,我拼命挤出人群冲进去,透过厨房的窗户看见林柘躺在地上,门窗都关着,煤气罐还在嘶嘶地往外冒着气体……

那一瞬间我什么也顾不得想,本能地以最快的速度将林柘送往白河镇中心医院。幸运的是抢救及时,林柘最终醒了过来,他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对着我笑,脸色苍白像一张薄薄的纸片。

“林柘,你怎么那么傻?我好害怕你死了。”我说着眼泪纵横。

“我已经好多天没睡觉了,我只是想好好睡一觉。”林柘嘴角微微动了动,很艰难地说着,“我每天都想起傅阿姨那半张脸,要是我没叫你们去看杂技,或许也不会这样。其实,我早就猜到和我爸有关,那天半夜我无意中看到了我爸满身血迹地回来,可是我妈说如果我敢泄露半个字,他就和我爸去死。”

林柘断断续续地说着,我听着转过头泪如雨下,突然明白了那些日子他为何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又何尝不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可怜少年呢?

“林柘,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如果你不在了,你妈妈该怎么办呢?她能依靠的人只有你了。”

安静的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息,林柘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挡住了眼睛,我知道他一定哭了。

肖阿姨拎着菜篮踉踉跄跄地赶到病房时,我离开了,最后听见林柘说:“我爸欠傅家的,这辈子我都还不清了。”我的心里一片荒凉,如同亲人般走过22年岁月的三个人,有朝一日竟沦落至此,而我依旧如失去傅衡一一般,全然没有意识到这竟是我最一次见到林柘。

一周之后,林柘出院,肖阿姨将房子卖给了白河铜矿上班的一名技术员,带着林柘离开了白河镇,从此杳无音信。

2012年,我从师范大学毕业,毅然放弃了留在上海的机会,回到白河镇做了一名小学老师,每天打扫着傅衡一家的房子。那时,缓期两年的林长民已被枪决。

这年秋天,作家独行客的新书《苦旅六记》在市面畅销,我在书店翻看时无意中看到其中一篇名为《白河一梦》的文章,讲的是我、傅衡一、林柘小时候的往事,还有只有我和傅衡一知道的“猫头鹰的墓碑”,文中有这样一句话:“人心不应靠仇恨武装,而是靠爱和宽容。”我知道傅衡一原谅了林柘,而我也早已原谅了他。

校园的小书店内,初秋上午的阳光如雨般倾斜在落地窗内,我顾不上来往学生的目光,捧着书激动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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