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影子的人

这是一片广阔无边的荒野,里面遍布着杂草和沼泽,许多无名的小镇坐落其中。小镇之间相隔甚远,且境况迥异——有的充斥着怪异的机器,有的满街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珍禽异兽,还有一些小镇里全是魔鬼的信徒。

k赶着一群羊行走在荒野,想在入夜前赶到前面的镇子,那样就不用露宿野外了,也许还可以找到一些生意;此时已经黄昏了,隐约可以看见小镇的身影静伏在荒野尽头。他从不在人多的地方赶路,因为他没有影子,容易被别人嘲笑。

这群羊是一个男孩送给他的,他们之前在荒野中相遇,男孩对k说:“如果你知道金字塔的方向,我就把这些羊送给你。”

他并没有立即接受,经验告诉他,轻易可得的利益背后总隐藏着陷阱——他本人就是以坑蒙拐骗为生的。

但随后牧羊男孩说:“我必须前往金字塔,那里埋藏着我的宝藏。尽管这群羊已经跟随了我多年,但还是会成为负担。所以如果你能告诉我金字塔在哪个方向,我就把它们送给你。”

于是k接受了男孩的馈赠,因为男孩脸上看不到任何阴谋,而且自己本来就一无所有,即使这是一场骗局,他也没什么好失去的。

然后他随手一指,说那就是金字塔的方向,但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金字塔是什么。

男孩很显得很高兴,对k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并花了半天时间教会k如何用口哨指挥羊群。

“这是我多年来总结出的经验,如果按照我教给你的方法,它们肯定会听你的话。它们跟随了我多年,现在你是新主人了。”男孩教完后伤感地说。

“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的。”k安慰道。

男孩随后一言不发地朝k指给他的方向走去,消失在了黑夜里。

那是k遇到过最奇怪的人,他曾遇到过喜欢与蛇为伍的人,也曾遇到过试图驾驭床单横穿沙漠的人,但从没遇到过一个人,随手就要把一大群羊拱手相送,而且是为了这么一个荒诞的理由。

k驱赶着羊群,没多久就抵达了小镇。小镇热闹非凡,即使在夜间,街上也满是裹着头巾的阿拉伯人,他们牵着金钱豹,穿梭于酒馆和赌场。

这一切让k很兴奋,而且由于天黑的原因,没人看得出他没有影子。他挤进人群,抓住最近的一个人,询问哪里可以找到农场。

那人醉醺醺地指着远处说:“农场?最大的农场就在那个山丘上。但要去那里,你得喝了这杯酒。”他摇摇摇晃晃地把酒杯举到k面前,想让他喝下去。k用力推开他,挤出了人群。

退出人群后,k赶着羊朝山丘走去,并找到了那座农场。那确实是一座很大的农庄,里面足以容纳上百头家畜。

k吹了一声口哨,让羊停在院子里,自己走上前敲响了农场主的房门,没多久一个老人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警惕而冷酷的老人,手中提着一把猎枪。

“你想干什么?”

“我想卖掉这群羊。”k对老人说。

老人审视了一下k,又看了看他背后的羊群,说:“我的农场对牲口要求很高,而且我不认识你。”

“我是一个四处流浪的牧羊人,这群羊已经跟随了我多年,但我现在必须卖掉它们,来买一张回家的船票。”

老人没有说话。

“我的父亲快死了,我必须回家。求你了,随便给点钱吧。”k做出楚楚可怜的模样,试图让对方相信自己确实是一个想回家奔丧的牧羊人。

老人用一副思考的表情看着他,直到他挤出几滴眼泪后才说:“好吧,但你不要妄想会卖个好价钱。”老人将羊群赶入羊圈,并给k一袋金币。当k准备离开农场的时候,老人让他留了下来。

“既然你四处流浪,那今晚就住在我这里吧,但明天早上就得走。”

于是k住在了农场,老人让他住在马厩旁边的小屋子里,给他扔了一堆破旧的被子,然后就回到了自己的房子。

看着老人关闭房门,k心中掠过一个卑劣的想法。

当夜深人静,小镇完全陷入沉睡的时候,k带着那袋金币,偷偷溜出房门。他首先来到老人房前,确认老人已经睡着,然后摸到羊圈,打开了羊圈的门——他要趁老人睡着偷走羊群。

羊群不知所措地拥挤在羊圈门口,它们一天内两次易主,先被男孩送给了k,又被k卖给了老人,这对它们造成了极大的困惑。

k吹响了口哨,羊群就立刻解除了迷茫,在口哨的指挥下一个个涌出羊圈,跟随k跑下了山丘。

小镇已经沉寂了,像一个黑暗的墓群,里面沉睡着狂欢后精疲力竭的人们。k带领着羊群悄无声息地奔过小镇,一直到了和男孩分别的荒野才敢停下来,他确信没有人能在黑暗的荒野中找到自己。

“我今天遇到了两个愚蠢的人,一个给了我一群羊,一个给了我一袋钱。”k躺在草地上得意地想,而羊群则静静地围拢在一起。

k靠在羊身上摇晃着钱袋,不久就进入了沉睡。羊群围绕在他身边咩咩叫着,既隔绝了夜间的湿寒,也让气氛更加催人入睡。他做着关于金钱和未来的美梦,丝毫没有意识到老农场主正携带着盛怒前来。

在即将破晓时,k被惊醒了,羊群在四周不安地走动,而骇人的马蹄声正从黎明深处响起。他惊慌失措地看着远处不断逼近的火光,立即指挥羊群逃跑。但老人的速度太快了,他奋力抽动手中的鞭子,高喊着驭马的口号,顷刻间就赶上了k。

几个骑高马的人将k围住,老人骑着一匹黑色的马,马鼻子不断冲k喷着气,其他人都是老人的随从。老人高举着猎枪,脸部隐藏在牛仔帽的阴影下。

“放过我吧!”k匍匐到老人马前,亲吻着马掌。

老人没有说话,放下猎枪抓起鞭子,在空中甩出一个银色的圆弧,然后狠狠地抽了下去,k立刻在地上翻滚尖叫起来。

随从们从马上跳下来,对k发起了群殴。

当k被打得昏厥后,他们夺回钱袋,驱赶着羊群返回了农场,而k遍体鳞伤地躺在荒野上,白色的黎明正从他头顶升起。

k一动不动地躺了两天,期间有声势浩大的蚁群从他身上爬过,也有夜游的猫头鹰在旁边驻足良久,直到一个老妇妇人出现,才让他避免了被野兽和蚊虫吞食的命运。

当时k遍体鳞伤,衣物破烂不堪,像尸体一样毫无生气,而老妇人正走到荒野中寻找野菜和马粪。老妇人一眼就看到了k,她走上前,仔细地观察了一下他的脸部,又用拐杖戳了一下他的胸口,这时k忽然发出一声呻吟。

老妇人惊叫了一声,确认他还活着后就立即返回小镇,从家里拉来了独轮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k拉了回去。

夜里k苏醒后,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破旧的屋子里,全身遍布着疼痛。屋子中央摆放着一个简易的烛台,上面晃动着烛光,而老妇人正在烛光下缝补衣服,k认出那是自己的外衣。

k假装呻吟了一声。老妇人抬起头,烛光映照着她的衰老。

“真坚强,我还以为你活不过来了。”老妇人急忙走到床边。

“你救了我吗?”

“你一定是遇到了强盗,他们总是在荒野中游荡,打劫落单的行人。”

老妇人抚摸了一下k的脸,看着她脸上的怜悯,k忽然觉得很羞耻,但他还是说:“他们抢走了我的羊,还有钱袋。”

“别担心,你可以一直待在这里,等养好伤再走。”老妇人看了看k身上的淤青,又回到烛台下,一边缝补一边和k说着话。

“你看上去和我的儿子年龄差不多,可惜他不在这儿,不然你们也许会成为很好的朋友。”老妇人用慈爱的目光注视着k,这让他很不自在。他从没有感受过这种目光,因为他没有母亲,只有一个嗜酒如命的父亲。

之后老妇人断断续续地谈论着自己的儿子,而k一句也没听进去,他沉默地躺在床上,思考着如何挽回自己的损失。过一会儿,烛光逐渐黯淡了下去,k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k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清晨,他的衣服放在床边,已经缝好了,而老妇人不知所踪。

k下了床在屋子里走动,这时他才发现,这间屋子的破弊远超他的想象——目光所见,没有一件完整的家具,床是几块木板拼接起来的,一个黑色的柜子立在墙边,一扇柜门已经破裂,一架布满锈迹的烛台立在旁边桌子上,而屋顶上有一个破洞,晨光正从那里灌进来。

夜里窘迫之相隐藏在黑暗里,白天则暴露无遗。

“真是个穷老太太。”k嘀咕着。他环视了一圈,走到柜子前,拉开那扇还没有破裂的柜门,试图从里面找到一些值钱的东西。

柜子里满是破旧的杂物,k翻来翻去也没有找到能换钱的东西。就在他准备放弃的时候,角落里一闪金光吸引了他的目光,他把杂物全拽出来扔在地上,挖掘着那道金光的来源。

过了一会儿,一枚金色的勋章出现在k眼前,他满心欢喜地把它拿起来观察。那是一枚六角形的勋章,系着一条红色的丝带,上面有几块褐色的斑点——这是常见的士兵荣誉勋章。

这东西值点钱,至少是纯金的,k想。他把它放进口袋,又在屋子里搜索了一番,没有发现其他值钱物品。

随后k穿上衣服,逃离了屋子,为了不被老妇人发现,他一直逃出了小镇,确定不会被追上后才停下来。

k又来到了荒野,因为得罪了最大的农场主,又偷走了老妇人的勋章,他再也不敢回到那个小镇了。他凭直觉行走在荒野中,以野果和露珠为食,期望遇到另一个镇子。

荒野似乎变得浩瀚无边,不仅忘不见尽头,连背后走过的路也无法分辨了,白天k孤身一人行走着,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夜里满天的星光则压得他喘不过气。

第二天入夜,k在星光最密集的地方点燃了一堆篝火,准备依依靠它过夜。他拔来许多杂草,把它们堆在篝火旁边,然后躺了上去。

虽然温暖的篝火和柔软的草堆都极易催人入睡,k却一直辗转反侧,一种悸动在他心里升腾,搅动得他难以入眠。这股悸动随着夜色的加重越来越强烈,k既不知道它的来源,也无法压制它。

“妈的!”

k忍无可忍了,他从草堆上跳下来,用力将一团草踢进篝火,火焰瞬间膨胀了起来。随后k又满含怒气地踢了几脚,正当他准备将整团草都付之一炬的时候,一个人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一看到那个人影,k心中的悸动突然消失了。

“在这里遇到一个活人真是难得。”

人影走到篝火前,是一个身披灰袍的老人,口中含着长长的烟斗,笑眯眯地对k说着话。老人身后还跟着一只白孔雀,毫不惊惧地盯着篝火。

k心里充满了奇异的感觉,一时有无数个疑问涌上心头,但他只是问:“你是谁?”

老人摘下烟斗,挺直身体说:“我是鲍德温,曾经的伟大国王。”k轻蔑地笑了一声,这个回答可笑至极,让他连反驳的欲望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会沦落至此呢,伟大的国王?”

老人重新含住烟斗,懒散地坐在篝火旁边,白孔雀紧随在身后。

“多寒冷的夜晚,这种夜晚能遇到同伴真是幸运。”

“等等!我可没答应让你留下,也没说要做你的同伴——我甚至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k急忙说。

老人猛吸下一口烟,大笑着说:“你不会相信的。”

“你首先得告诉我。”

老人挪了挪身子,找到合适的位置后向火里扔了两把杂草,然后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眯着眼睛说:“我收割人的灵魂——如果一个人的生命走到了尽头,我就会找到他,将他的灵魂带离这个世界。”

k不想再说话了,老人显然是个疯子,否则不会说出这么疯狂的话。

“我说过你不会相信的。我在这片荒野上行走了数百年,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不相信我说的话。”老人伸了一下懒腰。

“那我岂不是很危险?”k冷笑了一声。

“不,我带不走你的灵魂,因为你没有灵魂。一个人的影子就是他的灵魂,你没有影子。” 

k猛地抬头看向老人,火光在老人面前晃动,让他的身影飘忽不定。老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影子的头顶分明耸立着一个王冠。

“你才没有灵魂!”k颤栗了一阵,跳起来尖叫道。

但老人没有回复他,也不再说话了。k去看的时候,发现老人已经睡着了,白孔雀依偎在他身边,将头埋进翅膀里。

k难以入睡,一直等到篝火熄灭也睡意全无,老人说的话让他感到害怕,他记得自己曾经是有影子的,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影子变得越来越稀薄,最后完全消失了。

他躺在地上冥思苦想,一直到夜色无比浓重,四周全部被黑暗笼罩,才终于睡着了。

k一夜无梦,苏醒的时候天才刚亮,空中还遗留着几颗星星。而老人不知所踪,地上只徒留一堆灰烬,好像k经历的不过是一场幻觉。

天空万里无云,太阳正在升起,星月即将消散。k用收集来的露水洗了脸,吃了几个昨天剩下的野果,然后继续赶路。至于那个老人的去向,他则兴趣全无,甚至不愿去想他是否真实存在过。

他又行走了一天,但既没有遇到其他小镇,也没有发现行人经过的痕迹,黄昏的时候,一片看不到尽头的沼泽横亘在他面前,挡住了去路。沼泽被雾气笼罩,隐约可以看见里面隐匿着的陷阱与捕食者。

k沿着沼泽边缘行走了半天,最后长叹一声,放弃了前进的意图。他决定原路返回,尽管极其不愿意,但这是目前最安全的选择。

k垂头丧气地踏上归途,随后又在荒野中行走了三天三夜,在第四天中午的时候回到了之前的小镇。

小镇看起来什么都没有改变,并没有因为他的卑劣行径产生不同。他小心翼翼地进入镇子,唯恐被突然冲出来的治安官抓获,但走了很久也没有人注意他。

于是k放了心,怀揣着那枚勋章,想寻找最近的典当铺。

“那个老女人是淹死的?”

“对,听说她儿子的勋章丢了,于是就疯了。那天你没看见吗,她在大街上来回跑,大喊大叫的,后来就跳到河里去了,连尸体都没找见。”

途经一个酒馆的时候,酒馆门口的一段谈话引起了k的注意。他看过去,有两个醉醺醺的家伙,正试图用葡萄酒浇灭午后的枯燥。

“就因为一个勋章!”

“不,你不明白。她的儿子几年前当了兵,后来战死了,前线只递回来一枚带血的勋章。”

“嗝……那可真是可怜。不过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发疯的人,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一个酒徒说完抓起酒瓶朝喉咙灌了几口,随后醉翻在地。这一幕引得另一个人疯狂地大笑。

k停下脚步,从口袋掏出勋章,看着丝带上的褐色斑点,突然觉得很不安。他在酒馆前驻足良久,最后放弃了寻找典当铺,依靠记忆往老妇人家里赶去。

由于他是在夜里逃走的,只记得一些模糊的场景,所以过了很久才找到那间屋子。

屋子的大门洞开着,里面像遭到了强盗的洗劫,所有陈设都被彻底破坏了,杂物混乱不堪地扔在地上,仿佛曾有一个陷入疯狂的人在这里发泄过心中的悲愤。

k愈加不安了,他跑出屋子,四处打听老妇人的下落,最终得知她在自己逃走的那天发了疯,先是在自己家里,后来在全镇各个角落搜寻那枚勋章,无果后便跳入了河里,并很快溺死了。

得知这一切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小镇又开始了狂欢。k行走在纵情享乐的人群中,感觉仿佛行走在地狱。他漫无目的地在小镇各处游荡,最后找到一个可以避风的角落,在那里睡着了。

k做了一个梦,梦里有无数个面无表情的人与他相向而行,每个都曾被他欺骗过,他从他们中穿过时,就像在穿过无数个悲伤的灵魂。突然他的手被拽住,这些人便全部消失了,k回过头,发现是牧羊男孩。牧羊男孩生气地问:“你为什么要伤害他们?”

k被惊醒了,他脸色苍白,双眼浮肿,全身浸满了冷汗,战战兢兢地在地上爬行,像一只营养不良的大蜘蛛。终其一生,k再也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恐惧与负罪感。

在这天剩下的时间里,k像行尸走肉一样游荡在小镇里,回顾着自己的过往。

出于对父亲的憎恨,他少年时期离开了家乡,从此走上了坑蒙拐骗的道路。时至今日,他已经去过很多地方,让很多人沦为他下流伎俩的受害者;在内心深处,他厌恶自己,并把这一切归咎于父亲——如果他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酒鬼,那自己也不会背井离乡、沦落至此。

k不知不觉走到了河边,当站在河堤上时才惊觉这就是老妇人溺死的地方,他一时惊恐万状,仿佛老妇人的鬼魂就在自己身后。

他躲进河边的树林里,一边大喊着“放过我吧!”一边疯狂地奔走。他这样一直折腾到夜里,最后精疲力竭,躺在树下沉沉睡去。

那个梦境再次出现了,不同的是,牧羊男孩这次说:“我的羊呢,你对它们好吗?”

k被恐惧折磨地生不如死,醒来大哭了一场,哭完后走到河边将勋章扔进了河里,并对着河面大喊:“我把它还给你了!”

扔掉勋章后k又想起了梦里牧羊男孩的质问,以及当初对他的欺骗,于是他决定找到牧羊男孩,归还羊群。

但k身无分文,连买一只羊的钱都没有,更别说一整群羊了。思考良久后他决定去找农场主,通过在那里工作赚取一些报酬——他除了会指挥羊群外一无是处。

他再次赶到了那座农场,爬上山丘时老人和随从正骑着马在农场四周奔驰,试图用马蹄声和鞭子让羊群安分下来,这些羊极其顽劣,一心只想跑下山丘。

他们一看到k就立刻冲了过来,将他围在中央,每匹马的头都对着他。老人甩动鞭子,用冷酷的目光注视着k,胯下的马不安地用蹄子刨地。

“这次又想从这里拐走什么,你这个游手好闲的人?”老人问。

k跪在地上,仰望着老人说:“让我为你工作吧,我需要钱。”四周的随从顿时大笑起来。

“你是来找死的吗?”老人又问。

“求你让我在这里工作吧,什么活都可以;我曾经骗了你,但我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可是你能干什么呢,你是一个无耻的人,唯一擅长的就是撒谎,我这里可没有这样的工作。滚吧,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老人调转马头准备离去,k焦急地在四周张望,试图找到能够挽留老人的方法。这时他看见了羊群,它们的行为杂乱无章,在农场里不安地走动,或站在原地焦虑地鸣叫,或像失去理智似的到处蹦跳,而老人的几个随从正在为此焦头烂额。

k将食指和大拇指放进嘴里,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羊群立刻停止了纷乱的行为,并迅速聚拢在一起,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老人回过头惊奇地看着k。

k又吹了一声口哨,羊群齐刷刷地绕着农场行走了一圈。老人盯着羊群看了一会儿,然后驱马走到k身前,对他说:“你可以为我工作,但只有一个月的时间,而且如果再有什么坏念头,我一定会杀了你。”

于是k留在了农场,老人让他住进原来的屋子,每天的工作就是放羊——白天的时候带着羊去觅食,晚上让它们安分地回到羊圈,这一切都在老人的监视下。

一个月后,老人宣布k可以离开了,约定的日期已经来临,而且他已经从k那里学会了如何指挥羊群。老人从羊圈里牵出一头羊,把它们带到k面前,说这是他一个月的报酬。

k对此感到难以置信,牵着羊对老人说:“就一只羊?我需要的可是一群羊!”

“快滚吧,对你这样的人来说,这已经算仁慈了。”老人不耐烦地挥着手。k还想反驳些什么,但老人招了招手,立刻有几个随从走上前,手中抓着鞭子和木棍。

k连同那只羊被轰了出去,随从们一直把他驱赶到山丘下,确定他不会再回来后才离开。他再次陷入了困境,与一个月前相比,他仅仅多了一只羊,这和当初从牧羊男孩手中骗走的羊群相差甚远。

k满腹惆怅地在镇里晃荡,思考怎样才能弄到一个羊群。后来他走在街上,看见一名骑着马的赏金猎人经过,马后面用绳子绑着三个通缉犯,都一脸绝望地垂着头——他们将被移送到治安官处,命运将是枪决或监禁。这一幕让k找到了得救之道。

他当即卖了羊,用卖来的钱买了指南针和钟表——他将依靠它们前往一个鬼魅丛生的小镇,在那里寻找他的朋友洛伦佐。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那个小镇只处于传说之中,它的踪迹飘忽不定,里面居住着幽灵与鬼魂,许多人试图寻找它,但都迷失在途中。

但k知道如何抵达那里,他必须在月亮正处于中天的时候开始赶路,连续行进三天,每天只在夜里行走,而且花费的时间必须正好六个小时;第一夜朝西方前进,第二夜朝南方,第三夜则朝东北方向——按照这个方法,无论以何处作为起点,他都可以在第三天夜里抵达那个镇子。

夜里他站在荒野,当月亮升到头顶的时候开始了行程。他白天休息夜间赶路,连续走了三天,到第三天的深夜,k刚走够六个小时,一阵沉重的钟声凭空响起,随后一个被蓝色雾气笼罩的小镇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坐落在k面前。

整个小镇散发着淡淡的蓝色光芒,里面回荡着悠远缓慢的吟唱声,所有的房屋都是半透明的,看上去像影子一样虚幻,地面上弥漫着蓝色的雾气,隐约可以看见其中有许多扭曲的人影。

k战栗着踏进小镇,虽然从外面可以看到它的全貌,但进入其中后k才发现它竟像一座巨大的城市一样绵延不绝,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看不到尽头。他震惊地回过头,之前的黑夜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视野里只有无群无尽的蓝色房屋。

他行走在街上,满街都飘荡着蓝色的水母和半透明的行人。

后来他找到一颗树,在上面刻上只有自己和洛伦佐才明白的符号——这是他们联络的方式,洛伦佐平日四处藏匿自己的踪迹,于是发明了这种方式,一旦看到这个符号就会现身。k沿途各种地方刻上符号,它们像一个个路标,从起点一直往前延伸,最后他走找到一个废弃教堂,于是把他作为这些符号的终点——他将在这个地方等待洛伦佐出现。

随后他走到镇上,用剩下的钱买了酒肉和效用最强的迷魂药。他做完这一切后回到教堂,将掺有迷魂药的酒肉摆在地上,忐忑不安地等待对方到来。

当k在漫长的等待中已经昏昏欲睡的时候,教堂门豁然洞开,一个人推开门走了进来,那是一个外形粗砺,下巴蓄着黑色胡须,长发狂野地披散在背后的男人。

“兄弟!你竟然能找到这个鬼地方!”

“来这里可花了不少功夫呢。”k惶恐地爬了起来,迎接洛伦佐的到来。洛伦佐猛地拥抱了一下k,激动地摇动着他的肩膀:“我都记不清多久没见过你了,外面的世界发生过变化吗?”

“外面依然是那样,唯一不同的是,已经很少有人再提起你的名字了。”

“这真是既欣慰又伤感,我躲进这里之前,整个世界的赏金猎人都在追杀我。”洛伦佐爽朗地大笑了几声。

他们席地而坐,边吃肉边缅怀过去的时光。洛伦佐曾是世界上最负盛名的强盗,所到之处必将劫掠一空,而k则一直暗中打探各路消息,为他安排抢劫与逃离路线,并尽量使他不被抓住。他们曾合伙谋得大量不义之财,但有一天洛伦佐说自己厌倦了这种生活,躲进了这个谁也找不到的诡异小镇里。

“多年来,我终于在这个地方找到了平静,再也不用亡命天涯了。只有你还记得我,你是一个真正的朋友!”吃到一半,洛伦佐拍了拍k的肩膀说。

k把酒和肉往洛伦佐那边推了推:“我怎么会忘了你,你曾经多么勇猛不羁!我是专程来找你的,看看你过得怎么样。吃吧,这些酒和肉全是为你一个人准备的。”

他们忘情地回忆着过去的种种,时而大笑,时而感慨,时而痛哭流涕,阴谋与友情同时在这个废弃教堂里滋生。

在酒即将喝完的时候,洛伦佐昏了过去。k费尽全身力气把他拖到教堂顶部的阁楼,打碎了窗户,然后把他推了下去。洛伦佐迅速坠入了蓝雾里,但没有响起坠地声,随后k也从窗户跳了下去——离开这座小镇的方法就是从高处跳进地面上的蓝色雾气。

k穿过一片令人窒息的蓝色,又经历了一阵强烈的眩晕,当再次睁开眼时,那个蓝色的小镇已经消失了,他站在荒野中,旁边躺着昏迷不醒的洛伦佐。

随后他拖着昏迷不醒的洛伦佐,在荒野中行走了一个夜晚。次日天刚亮,k走到了一个村落,然后在那里待了两天;这两天里k害怕洛伦佐苏醒,一直把他绑在树林里,蒙住他的眼睛和嘴巴。

两天后一个赏金猎人经过,k便把洛伦佐交给了他。

“他是洛伦佐,你肯定记得他,他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强盗。”k对赏金猎人说。

“是的,我记得他,全世界的赏金猎人都记得。”赏金猎人对此感到难以置信。

“把他交给治安官,你就可以退休了。我需要一笔钱,可以让我买一群羊。”k要求道。

于是赏金猎人给了k一笔钱,足以让他买一大群羊,k便把洛伦佐交给了他:“他就绑在树林里,可能已经苏醒了,你可以把他打晕。”

赏金猎人不解:“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

“他曾是我的朋友。”k不敢直视赏金猎人的眼睛,说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把洛伦佐留给了对方。

做完这一切后,k走进村子里,向人们打听附近的农场,得知不远处就有一个。他立即朝那里赶去,没走多久就找到了它,这座农场比之前的农场大十倍,他在那里买了一群羊,比牧羊男孩送给他的多十倍。当一切准备妥当后,他开始寻找牧羊男孩。

对于牧羊男孩的行踪,k唯一知道的就是,他是按自己所指的方向离开的。k据此推算出了男孩前行的大致路线,然后赶着羊,以一个殉道者的坚韧意志追寻他的足迹。

k在荒野中行走了半个月,由于放荡不羁的天性得到了释放,而且一路上遍地都是杂草,所以羊群每天都比之前更加肥硕活跃;而k由于半个月内日夜兼程地赶路,孤独与食物短缺已经将他折磨得形销骨立。

在最后一天的黄昏,k隐约看见了荒野的尽头,几座令人绝望的高山矗立在那里。原来荒野的尽头是山,k想。看到尽头后他便停下脚步,和羊群驻扎在了原地,计划第二天早上离开荒野。

夜里他让羊群围出一个庞大的圆圈,在中心点燃了一堆篝火,准备就这样过夜。他坐在由羊组成的白色围墙里,面对篝火沉默无言地吃了晚餐,羊群悄无声息地依偎在一起,四周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第二天,太阳刚升起k就甩动长鞭,一刻不肯耽误地踏上了征程。

他仅用了半天时间就把羊群带出了荒野,从此彻底远离了那里的荒诞与哀伤,他们踏上山路,准备翻越群山。也许山的那边会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旦踏足那里,他的人生将会彻底被改写,想到这些,k有些不知所措。

但他还没没来得及对人生的变幻莫测感到伤感的时候,灾难就接踵而至。

首先是鹰群对羊群的侵害。k还没走到山前,就看到一大群鹰在山顶盘旋,他对此感到迷惑不解,因为鹰向来都是独来独往的。

走在山路上,四周的气氛令k毛骨悚然,尽管身边都是密不透风的树林,但没有一声鸟啼,也没有任何动物跑动的声音,整片山就像一个巨大的墓场,而羊群像受到了某种震慑,全程默不作声。

k和羊群走了很久,终于看到一个山洞,那将是过夜的最佳场所。他舒了一口气,准备将羊群赶进去。

这时静谧的山林里呼啸声大起,满天的鹰尖叫着俯冲而下,冲向k和羊群。k惊恐万分,羊群也陷入了绝望 ,发了疯似的四处逃窜。

k坚守着理智,竭力将羊群赶进山洞。但鹰群已经逼近,k已经可以看清它们的狰狞的嘴脸。鹰残忍地将羊抓起腾空,然后让它们从高空坠地而死,或者用利爪尖喙撕裂它们的脖子。

k和羊群最终逃进山洞的时候,外面已经尸横遍野,鹰群在四周呼啸盘旋,三分之二的羊遭屠戮。羊群颤抖着围在k身边,k则战战兢兢地抱着最近的一只羊。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山里面这么冷清——整座山都是这些鹰的猎场。

他意识到必须尽快离开这座山,否则迟早会被鹰群杀死。于是深夜后,k把羊群赶出山洞,想在夜色的掩盖下逃离鹰的围杀。

苍白的月光倾倒在四周,偶尔有一两只鹰的影子从山林中极速滑过。k和羊群鬼鬼祟祟地攀过山岭,心怀恐惧但又小心谨慎,在树影的掩盖下朝山下赶去。

天色尚灰暗的时候,k逃出了那座山。他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一眼,鹰群已经升空,像黑色死神一样凝视着那片死亡之地。而他面前横躺着一座灰黄的城市,城市的另一端连接着一片漫无边际的沙漠。

k在中午的时候赶到了那座城市。城市里到处都是黄色砖石建成的楼宇,只有几座供奉不知名神祗的神殿例外,用的是黑色的建筑材料。k走在街上,看到男人都光着头,赤裸着上身,骑在毛驴或骆驼上;女人都带着面纱,赤脚行走。

他逢人便询问,可曾见过一个穿着牧羊人衣服的男孩经过,但遇到的每个人都听不懂他的语言,有的甚至因为不耐烦而挥拳相向。

整整一天k都在打听男孩的下落,但一无所获。正当他为此绝望的时候,一个男子拦住了他。

“你在寻找那个牧羊男孩吗?”男子骑在一头闷闷不乐的驴身上,拍着k的肩膀问。

“你听得懂我的话?”k为男子的出现感到惊奇不已。

“我明白世界上所有的语言。”男子笑着说。

“那他去了哪里?”

“他走进了沙漠,说要寻找金字塔。他想买下我这头驴,但我拒绝了,这头驴是我唯一的朋友,而且驴是无法穿越沙漠的。”男子指了指男孩离去的方向,又拍了拍驴的头,驴不满地哼了一声。

k谢过了男子,然后垂头丧气地走到沙漠边,凝视着一望无际的黄沙。k感到绝望,他孤身一人,钱财耗尽,这种情况下带着羊群进入沙漠无异于送死。

但他已经无路可走了,他离开栖息多年的荒野,出卖了自己的同党,又经历了鹰群的屠杀,长途跋涉赶到这里,就是为了寻找牧羊男孩,这片黄沙是他唯一的归宿。

在沙漠边缘犹豫不决地游走了半天后,k下定决心挺进沙漠。他卖了几头羊,用换来的钱买了食物和抵御暴晒的衣物,然后赶着剩余的羊进入了沙漠。

k在沙漠里走了一天一夜,当城市消失在地平线后,他才明白自己做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选择。他很快就就迷失了方向感,而且食物没多久就耗尽了,也无法为羊群找到草料;而羊群在经过一天的跋涉后极度焦虑不安,每一刻都试图逃离,却无路可逃。

夜里k让羊群驻留在旁边,并在地上挖了一个浅坑作为自己的眠床。他睡着后,羊群焦躁地在周围走动——黑夜加重了它们的恐惧,不久一只羊因为无法忍受而逃走了,随后越来越多的羊跟着它离开了,它们盲目地在黑夜中逃窜,消失在了沙漠深处。

第二天k孤零零地从黄沙中苏醒,茫然地巡视着四周,一只羊都没有看见。过了一会儿,他哭了起来——他明白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了。

k只能原路返回了。他失魂落魄地跋涉在沙漠里,当赶回城市的时候,他全身灌满了黄沙,既饥饿又疲倦。这时他开始厌恨起这个世界,他想起了那个溺死的老妇人,忽然觉得她的死并不是自己造成的。

“我只不过拿了一枚勋章而已,值不了几个钱,她怎么会是我害死的呢?害死她的不是我,而是她的儿子,如果他没有死在战场上,那这一切都不会发生。”k告诉自己。

他又想起了牧羊男孩:“我并没有欺诈他,是他自己要把羊送给我的,任何一个遇到他的人都会这样做。而且我抓到了洛伦佐,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事情。”k突然感到很愤怒,他行走在城市里,与那些赤裸上身的人并肩而行,觉得自己才是受害者。

看着街上的行人,k突然意识到当前的环境对自己多么有利——很多人都听不懂自己的话,也就更容易受骗。凭借自己的经验与才智,他可以在这里大赚一笔。

k在闹市中穿行,寻找有利可图的机会。他走到一个嘈杂的市场,里面充满了小贩的喧嚣、宰杀鱼鸭的血腥与劣质香水的气味。

这时一个女人叫住了k:“年轻人,你为何在此地徘徊?”

k朝声音的方向看去,是一个裹着红色面纱的女郎,正坐在一道幽暗低矮的门前向k招手。k径直走开了,他知道那是吉普赛女郎,而吉普赛人是一个邪恶鬼魅、善于蛊惑人心的民族。

“k。”她叫出了他的名字。

这声呼唤迷幻至极,穿越层层人群一直渗入k的内心深处。k在它的萦绕下浑身颤栗地转过头,看到吉普赛女郎摘下面纱,露出一张精美无比的面孔。女郎站起来再次挥了挥手。

k鬼使神差地走到她面前:“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占卜师,我无所不知。”女郎笑着说,“我知道你遇到过什么人,即将前往何方。来吧,让我为你占卜一次吧。”

女郎拉着k的手,进入那道幽暗低矮的门,门内是一个狭长的走廊,两侧燃烧着红色的蜡烛,走廊尽头是一座小祭坛,上面用红布盖着某个东西。

他们面对面坐在祭坛两端,女郎把手按在红布上,对k说:“昨天夜里一个声音告诉我,我将遇到一个失魂落魄的年轻人,他会帮我找回自己的爱人,而我要帮他找回灵魂。”

k吓了一跳,想起了鲍德温对自己说过的话。

女郎继续说:“说出你最近的一个梦,梦境总是昭示着真相。”尽管对女郎的话深感怀疑,k还是说出了那个令自己深受折磨的恐怖梦境。女郎听完后揭开红布,下面是一个黑色的水晶球,她双手抚摸着水晶球,口中念念有词。

过了一会,女郎停止了吟唱,严肃地凝视着水晶球,仿佛从里面能看到答案,但k只看到了黑色的反光。

“你必须找到牧羊男孩,他将带你找到灵魂。而你最终会遇到我的爱人,请告诉他,我在这个黄沙的城市等他。”女郎抬起头对k说。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胡言乱语呢?”女郎和她说的话令k感到莫名其妙。女郎神秘莫测地笑了笑,将食指点在k额头上。

k霎时看到了在空中漂浮的古老神灵们,他们就在这个屋子里,围绕着水晶球面无表情地游走;而水晶球里浮现出了画面,k仔细去看的时候,发现是自己当初离家出走时的场景,他的父亲摇晃着酒瓶,对着他的背影破口大骂:“滚吧,小子!”

女郎再次点了一下k的额头,世界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k的意识仿佛遭到了重击,一动不动地瞪着水晶球,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瘫坐在椅子上对女郎说:“可我没有钱。”

女郎在祭坛下面摸索了一阵,掏出十枚金币放到k手中:“市场最东边有一个商队,他们明天要进入沙漠,去找他们吧。”

k离开了吉普赛女郎,出了小门朝东边走去,吉普赛女郎一直在门口驻足观望,直到他消失在人群里。

商队很快就出现在k面前,它由几十个商人和上百头骆驼组成。那些骆驼高大无比,每只都长着厚厚的蹄子,商人们站在旁边,看着仆人把货物和供给搬到骆驼身上——他们马上就要启程了。

k走上前对其中一个说:“让我和你们一起去沙漠吧。”但对方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他掏出金币,对商人们大喊了一声:“我有钱!”

商人们纷纷回过头,看到他手中的金币后都露出不可思议议的神色,围在周围议论纷纷,但k听不懂他们的话。其中一个商人用听k得懂的语言问:“这是祭司的金币,你从哪里弄来的?”

k说这是一个吉普赛女郎给他的,商人听后显得十分震惊,转过身对其他商人说着什么,于是他们全都同意让k同行。后来k才知道,他们所说的祭司就是吉普赛女郎。

不久k随商队进入了沙漠,由于之前的经历,他依然对沙漠心怀恐惧,但商人们都安慰他不用害怕,他们已经在这条商路上走了十几个来回了。

他们平安无事地走了一周,尽管沙漠的浩瀚时常让k感到畏惧和孤独,而且他不知道这支商队会把他带到何处,但这是吉普赛女郎的安排,他相信她。

一天夜里,他们照常驻扎在沙漠里,当准备入睡的时候,西方的天空忽然亮起红光,并伴有骇人的咆哮声。随后一股狂风从沙漠中刮过,骆驼们都狂躁起来,挣脱了束缚四散奔逃。

红光迅速延伸过来,转眼间就覆盖了整片天空,狂风卷起漫天沙尘,在黑夜中咆哮肆虐。商队顷刻间就被摧毁了,许多人被卷上了天空,消失得无影无踪。随后雷霆降临,无数道闪电从天空一直窜到地面,红色的天空下频繁地闪耀着蓝色电光。k匍匐在黄沙里,感觉自己从内到外都被击碎了。

这场灾难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当它终于停止的时候,k孤身一人躺在沙漠上,大脑一片空白,茫然地等待着末日审判。沙漠一片平静,仿佛千万年来一直如此。

过了很久,一个骑着白马的人从这里经过,那人披着黑色斗篷,身后背着一把圆形弯刀,俯视着躺在地上的k。

“你是死神吗?”k有气无力地问。

那人没有说话,用刀戳了戳k,把他抱起来放在自己身后,载着他狂奔而去,k摇摇晃晃地趴在马背上,很快就昏厥了。

k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顶帐篷里,面前站着牧羊男孩。他激动极了,从床上扑下来,流着泪跪在男孩面前。

“我终于找到你了!我骗了你,我不知道金字塔在哪,我想把羊还给你,但现在一只都没有了。”

男孩对他们的再次相遇丝毫不感到吃惊,抚摸着他的头发说:“你所指的就是金字塔的方向。”k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曾有一个先知告诉我,我将遇到一个迷失灵魂的人,他会告诉我金字塔在哪。后来我遇到了你,按你指给我的方向走到了这里,金字塔已经近在咫尺了。”

“但我根本不知道金字塔在哪。”

“这不重要,一旦你我处于同一命运,你所做的每个举动都是宿命的安排。”

男孩把k带出帐篷,k这时才发现自己身处一片广阔的森林,四周有数不清的树和数不清的白色帐篷,以及数不清的水井,许多人穿行于帐篷之间。

“这里是绿洲,沙漠中最富饶的地方。”男孩对k说,“前天夜里沙漠深处发生了雷暴,这种天象几百年没有出现过了。之后有人预言,最初指给我方向的人将于雷暴中出现。”

男孩的话触发了k的记忆,地狱般的灾难再次浮现在他眼前,让他战栗不止。

“和我同行的是一个商队,商队的其他人呢?”k问。

男孩抬起头哀伤地看了k一眼说:“绿洲中的斥候前去侦察的时候,只看到你一个生还者。”k低下头不再说话了,命运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夜里k和男孩共进晚餐,他们捧着刚烤熟的羊腿,坐在绿洲边缘,面对着一望无垠的沙漠。背后远远地传来火光和歌声,那是绿洲的居民在庆祝雷暴没有降临在自己头上。

“金字塔里真有宝藏吗?”k忽然问。

男孩沉思了一阵说:“我之前一直在做同一个梦,梦到高大的金字塔。一个声音说,我必须来到这个地方,这里有我的宝藏。我尝试忽略这个梦,但它每天夜里都会出现,直到我走上寻找金字塔的旅途。”

“你仅仅因为一个梦就放弃了自己的生活,去寻找金字塔?”k感到难以置信。

“我曾经以为羊群就是我的一切,后来我放弃了它,才发现这个世界如此广袤。我为了这个梦横穿了群山和沙漠,遇到过许多伟大的人和许多神奇的事物,即使这个梦只是一个妄想,那我也经历了任何牧羊人都没有经历过的。”

他们一直聊到深夜,男孩讲述了自己一路上的经历,k也诉说了自己为了找到男孩所经历的种种磨难,他们一夜之间就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后来男孩说自己明天就要动身前往金字塔了,这时k想起吉普赛女郎对自己的梦境所做的阐释,于是决定和他一起前往。

第二天清晨,整个绿洲依然宿醉未醒的时候,k和男孩启程了,他们各自骑着一只骆驼,背着所需物资,悄然无声地离开了绿洲,朝金字塔进发。

路上k问起关于预言的事情,男孩说:“是炼金术士,他是绿洲中最有权势的人,已经参透了万物的本质。他告诉我,雷暴将把你带到我的面前,而你会随我前往金字塔。”

他的话让k惊奇不已,并为没有亲眼见到炼金术士而深感遗憾。但关于预言,男孩只说了一半,炼金术士说的是:“他将随你前往金字塔,并为你牺牲。”

过了一会儿,男孩又说:“炼金术士说你遇到过死神。”k顿时不寒而栗,脑海里浮现出那个身披灰袍,带着白孔雀,在星光下抽着烟斗的老人,但他没有对男孩说起这件事。

他们在沙漠中跋涉了不知道多久,尽管由于此前的经历,k一直对沙漠怀有深深的恐惧,但所幸他们一路上一直风平浪静。

一天傍晚,男孩突然指着地平线,兴奋地大叫:“看!那就是我梦到的地方!”k朝他指的方向看去,三座尖锥形巨大建筑隐约屹立在地平线上,像三个沉默的守卫。

那就是金字塔了,k想。男孩停下脚步,长久地凝望着金字塔,直到夜幕将它们掩盖。

入夜后他们驻扎在原地,如果一切顺利,几天后就能抵达金字塔。k很快就被疲倦攻陷了,但男孩一直在四周来回走动,直到入睡的前一刻,k还听见他在黄沙中徘徊的脚步声。第二天清晨,k看见男孩坐在旁边,出神地看着地平线,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他们再次启程后,一路上男孩显得兴奋不已,一直盯着金字塔的遥远身影,对k讲述它那段关于诸神和黄沙的历史。

中午的时候,男孩不经意地说:“我昨晚看见一只白色的孔雀在月光下踱步。这太奇怪了,我从来没听说过沙漠里有孔雀。”

k的心头突然蒙上了一层阴影,恐惧感从数月前的那个夜晚攀升上来,让他想起了鲍德温,以及他所说的话:“我收割人的灵魂。”

“你只看到孔雀吗,周围没有别人吗?”

他的语气十分不安,男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它最后走开了,远处似乎有一个人在等它。”

k的恐惧得到了证实,鲍德温已经跟随自己来到了沙漠,k能想到的唯一解释就是他觊觎自己的生命。

当天夜里,k自己也看到了那只白孔雀。它优雅在月光下行走,传递着死亡的意味,而远处的丘陵上站着一个佝偻的人影,注视着k和男孩。

k当即叫醒了男孩,催促他立即赶路。

“可是现在还是深夜。”k睡眼朦胧地说。

“我们不可以再待下去了,相信我!”

男孩不再说什么了,收拾好行装后就和k急匆匆地往前赶去。他们披星戴月地在奔驰在沙漠里,一刻也没有停息,尽管男孩不解其意,但他选择相信k。

行进了一天一夜后,他们走出了沙漠,面前是一个陌生的国度,金字塔的轮廓已经十分清晰了,只需要再走几天的路程就可以到达。k舒了一口气,他知道鲍德温会避免走进人群里。他们卖了骆驼,夜里居住在一家旅馆。

但第二天清晨他们刚睡醒,街上就传来了死讯——一个少女离奇地死在了房间里,没有任何挣扎或受折磨的痕迹,就像被从睡梦中夺走了生命。

k的恐惧剧增,他预感鲍德温已经来到了此地,并在寻找自己的途中带走了别人的生命。但这也许只是一个巧合,他想。

但隔天又有人死去,死状和之前的少女完全相同。这下k丝毫不怀疑自己正在被死神追逐,而这两个人完全是因为自己而死的。

k不敢停留了,和男孩一刻不停从城市中穿过,一路往金字塔赶去——他不希望自己在没有抵达金字塔的时候死去。

他们急匆匆地赶路,在每个地方都只做短时间的驻留,稍作歇息后就立即往前赶去。但死亡一直在身后追逐,他们每到一个地方就会有人死去,一路走来,k的身后布满了死亡和哀伤。

三天后他们终于走到了金字塔脚下。庄严雄伟的金字塔屹立在月光下,即使经历了数千年的岁月也不为所动。男孩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凝视着金字塔。k远远地看着他,为他感到高兴,并为自己伴随他最终走到这里而自豪。

月光照在k身上,他回过头,看见身后的地面上印着一道狭长的影子。

“我们明天就去寻找宝藏。”男孩对k说。

“那今晚好好睡一觉吧。”

男孩已经疲倦至极,驻足凝望了一阵金字塔,随后躺在它的脚下,很快睡着了。

看着沉睡的男孩和神迹一般的金字塔,他的内心首次感受到了宁静。同时强烈的伤感也侵袭了他的内心——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可以安心接受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了。

他离开男孩,走向荒无人烟的旷野,准备在那里迎接死神的到来。对于命运,他已经无所畏惧了。

k站在黄沙里,沉默地环顾着四周,在这个陌生而奇异的世界里,他觉得自己过去二十多年的生命简直微不足道。

月亮越升越高,当它到达k头顶的时候,鲍德温出现了,和那只白孔雀慢悠悠地在沙漠中徘徊。

k走上前去,站在他面前:“老头,我们又相遇了。”

鲍德温抽着烟斗,和之前一样玩世不恭:“是啊,谁能想到我们会在万里之外的沙漠再次相遇呢。”随后他看了一眼k脚下的影子,惊奇地问:“你居然有影子了?”

“你是来杀死我的吗?”k没有回答他。

“你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一路跟着我来到了沙漠。” 

鲍德温摘下烟斗,露出同情与嘲讽的笑容,指着远处的牧羊男孩说:“他才是我追逐的对象。我曾在荒野中遇到过他,他没有你幸运——死神选中了他。但他的行踪捉摸不定,才让我一直追到这里。”

“你不就是死神吗?”k越来越迷惑了。

鲍德温摸着孔雀的头大笑起来,白色的烟雾从他的鼻子和嘴里喷涌而出,呛得他弯下了腰:“我不过是他的仆人。这只白孔雀继承了死神的意志,每到一处地方,它都会从遇到的人中做出选择,然后由我带走他们的灵魂。”

孔雀一动不动地盯着k,当它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k的心里泛起了无边的恐惧。

“他睡着了,这是个好机会,我得去带走他的灵魂了。等我做了这件事再和你叙旧。”鲍德温不再理k了,绕过他朝男孩走去。

鲍德温慢悠悠地向男孩,仿佛对带走别人灵魂这件事已经习以为常。k看着死亡不断逼近男孩,想起他刚才面对金字塔泪流满面的画面。忽然他冲向鲍德温,抓住了他的手。

“你这个邪恶的人!他只是一个孩子,为了来到金字塔横穿了整个世界,现在金字塔就在他面前,你却要杀死他!”k愤怒至极。

鲍德温笑了笑,抓住k的手腕,这时k才发现他力大无比。

“对众生来说,死亡是最平等的待遇。死神如果要带走一个人,他就必须得死,这是世界得以正常运行的基石。”

“那你带走我的灵魂吧,让他活着。”k不假思索地说。

鲍德温忽然变得严肃起来:“死神的意志不容更改,否则世界将混乱不堪。”

k跪在地上,绝望地哭了起来。尽管之前和鲍德温只有一面之缘,但当面对他的的时候,k的内心却充满了无力感,而白孔雀的目光让他从灵魂深处感到恐惧——他意识到自己在他们面前微不足道,男孩今夜必死无疑。

“你真的愿意为他放弃自己的灵魂吗?”鲍德温忽然问。

k抬起头,看到他一脸的悲天悯人。

鲍德温说:“你如果愿意做死神新的仆人,死神将满足你一个愿望——你可以让它放过那个男孩。”

“你难道不是它唯一的仆人吗?”

“我曾是耶路撒冷的王,因为亵渎神灵,我的国家被瘟疫和战争毁灭。当被敌军追杀的时候,我遇到一个带着白孔雀的年轻人,他告诉我,他可以成为我,帮我承担生活中所有不幸,而我必须成为他,做死神的仆人。”鲍德温的眼神此时深不可测。

他接着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交换彼此的生活——我陪那个男孩前去寻找宝藏,而你成为死神新的仆人,跟随着白孔雀在世上游荡。。”

“代价是什么呢?”

“这个世上所有人关于你的记忆都将被我取代,你将永远遵从死神的意志,终生与死亡为伍,直到找到一个自愿继承你的人;而且你的所有欲望都会变得无止境,永远无法得到满足。”

k思考了很长时间,当抬起头的时候,月亮已经走过了半个夜空,他说:“我愿意。”

“你愿意为了别人放弃整个人生,做一个奴仆?”鲍德温为他的选择感到吃惊。

k低下了头:“我伤害过很多人。我的人生和男孩的人生相比微不足道,我不想看到那样伟大的人生就此消亡。”

鲍德温突然大笑起来,手舞足蹈地说:“我终于自由了!”他大喊大叫,激动地在四周奔走,而k沉默地站在原地。兴奋褪去后,鲍德温安静下来,走到孔雀身边,低下头对着它的耳边说了什么。

孔雀啼叫了一声,抖动着长长的尾巴,覆羽霎时展开,色彩斑斓地铺展在k面前。它的尾屏上闪烁着光芒,k仔细去看,发现每一根羽毛都折射着世界的各个角落。

它走上前k身边,静静地低下头。

“快把手放在它的头上。”鲍德温催促道。

于是k举起右手,当他放上去的那一刻,世界瞬间变得沉重无比,整个世界的悲伤与痛苦都向他涌来。紧接着一团白色光芒从鲍德温身上散发出来,变得明亮无比,照耀在k身上,k不由得闭上了眼。

睁开眼后,k发现自己处于一个无边的黑暗空间里,有一个巨大的白色王座背对着他。

“你是我新的仆人了,我将满足你一个愿望。”低沉的声音从王座背后传来。

k跪了下去,对那个声音说:“让牧羊男孩活着吧。”

“好。”

这句话结束后黑暗就消失了,k回过神看见自己依然站在金字塔前,面对着鲍德温和白孔雀。鲍德温身上那团白色光芒已经笼罩在了k身上,正在像无数根银针一样融入他的身体。

“你是死神的仆人了。”鲍德温对k说。

“那你接下来要干什么呢?”

“我将继承你的生活,陪牧羊男孩找到他的宝藏,然后我要离开他,去寻找我的爱人——一个生活在沙漠里的女祭司。”

k这时终于明白,鲍德温就是吉普赛女郎的爱人,于是对鲍德温说:“她在黄沙的城市中等你。”

鲍德脸上浮现出惊异的神色,想对k说些什么。但k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跟着白孔雀离开了——牧羊男孩、金字塔、沙漠、吉普赛女郎都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

k离开了沙漠,孤身一人,跟着白孔雀向未知的世界走去,从此远离了过往的人生。

在之后的很多年里,k都和白孔雀在世界各地行走,收割一个又一个人的灵魂。十几年后,k已经走过了很多地方,遇到过很多人,带走过很多灵魂,但他一直记得那个为了追寻金字塔横穿世界的男孩。

有一天,他遇到一个少年,想成为新的死神仆人。

“为什么呢?你既没有性命之忧,也不需要为什么人牺牲,为什么要承担这种痛苦?”k问他。

“我想像你一样在世界各地行走,看一看不同的人和不同的地方。如果我是死神的仆人,那我永远也不用担心生存的问题了。”少年回答说。

“死亡将一直伴随着你”

“我不畏惧死亡,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你的欲望将永无止境。”

“我唯一的欲望就是云游四方。”

于是k不再说什么了,像那天夜里鲍德温在沙漠中所做的一样,让少年继承了他的痛苦。

和少年分别后,k花费自己所有积蓄买了一大群羊,他要做一个牧羊人,在全世界放牧。

他带着羊群随心所欲地游走,路过了一个又一个地方。因为经常无法找到草场,而且经常会遇到恶劣的天气,羊群的数量每年都在减少。

当只剩下三头羊时,k找到一个农场,准备卖掉它们。那是他见过的最大的农场,面积绵延了数百公里,里面生长着各种奇异的生物。农场的主人是一个中年男子,看到他的眼神后,k立即认了出来——这么多年来他只见过一个人拥有那种眼神。

农场主就是当初的牧羊男孩。

“我很多年前遇到过你,你那时正在寻找金字塔。”k对他说。

农场主出神地看着他的脸,试图从回忆中找到些许线索:“没错,我曾经在一个老人的陪同下寻找过金字塔。”

“那你找到宝藏了吗?”

农场主吃惊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只是说:“找到了。”

k没有再说什么,他觉得很欣慰,这就已经足够了。随后他卖了羊,离开农场独自朝前方走去,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但这并不重要。

农场主久久地凝望着他的背影,像在凝望那些已经消逝的岁月,直到k最终消失在黄昏的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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