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的《城堡》:一本抵得过几十本书的奇书

现代文学殿堂的至高处,并列着三巨头:乔伊斯、普鲁斯特、卡夫卡。这三位大神,处于文学鄙视链的顶端,作品都以晦涩难懂出名。在这几位的作品中,卡夫卡的长篇算得上是最易读的了——如果纯从理解文字的表面意义而言的话。

即便如此,仍不能对可读性抱有太大的希望。如果只是为了在悠闲的午后,泡上一杯热茶,让自己的脑子在放空的同时,捧上一本书来消磨时间,选择卡夫卡的作品显然是不合适的——只需要翻阅数页,就会在排山倒海的细节和蜿蜒曲折的逻辑里,昏昏欲睡。

《城堡》 卡夫卡

比如描述声音的细节:

“听筒里传来一阵嗡嗡声,这是K以往打电话时从未听见过的。这就像是无数儿童发出的嗡嗡声——但是这种嗡嗡声也不是什么嗡嗡声,而是遥远的、很远很远的一种歌声——就像是从这嗡嗡声中以一种简直是莫明其妙的方式产生出惟一一种独特的高亢而洪亮的声音……”

比如无处不在的逻辑性:

“当这种目光落到K身上时,他便觉得,这一目光已经把涉及到K的事情给解决了,对这些事情是否存在他自己还一无所知,可是这目光却使他确信其存在。”

这些不打起精神让脑子清醒就很难读下去的部分,正是卡夫卡的长篇和短篇的差异所在。短篇里有的是一个个飞翔的片段、诡谲的剪影和奇幻的定格,不详述,犹如一道道想象力的闪电直劈过来;到了长篇里,则是层层叠叠的细节的堆砌。整个故事是靠细节垒起来的,以逻辑雕琢的方式确保叙述的准确度和人物反应的合理性。故事的架构是简易的,甚至是松散的。《城堡》的故事,用一句话就能概括:被任命为土地丈量员的K来到城堡外的村子里等待履行职责,但一直被闲置,于是他试图进入城堡……

当然,具体的情节里还有K的两个助手、情人弗丽达、村子和城堡间的信使巴纳巴斯和他的两个姐妹、村长和酒店老板娘等。但这些人物并不为故事本身的趣味性添彩,只是在各自的对话和心理的细节里熠熠生辉。

因此,初读《城堡》时,不时会产生些莫名其妙的感觉——为什么情节要在看似无关紧要处纠缠不休?为什么人物的对话像隔壁大妈一样啰嗦?为什么一个微末的心理波动能写上几页?

先把对细节的疑惑搁在一边,回到阅读本身,很快就会发现,另一些不适的情绪会不可抑制地膨胀起来。K已经在城堡附近的村子里了,他所求的,无非是一个简单的通知,让他能正式开始土地测量的工作,也让他能把生活安顿下来。这么一件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却慢慢演变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K进行了各种尝试:向村长求助、寻找在村里留宿的城堡官员、求信使巴纳巴斯帮忙、勾搭城堡官员克拉姆的情妇弗丽达……他把希望寄托在巴纳巴斯带入城堡的口信上,寄托在通过弗丽达和克拉姆建立起微不足道的实际却可能有负面影响的关系上。他东奔西走、想尽一切办法,却发现所有的努力,都没有让他和近在咫尺的城堡之间,和“开始做土地测量员工作”这一微不足道的目标之间,产生分毫的接近。压抑、无力、绝望——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徒劳。

《城堡》里K的徒劳,和川端康成《雪国》里岛村的徒劳,余华《活着》里福贵的徒劳,表现形式类似,属性不同。《雪国》的徒劳,是岛村看透了世界虚无本质之后的妥协;《活着》的徒劳,是福贵被命运之手摆弄的无奈;而《城堡》的徒劳,是K激烈的反抗所反弹回来的强大阻力的狰狞面目。

明知巴纳巴斯只是城堡最底层的临时工,即使信能送到城堡里又如何,哪个官员会看,看了又能有什么动力采取行动?明知弗丽达只是克拉姆的前任情妇,K作为弗丽达的现任男友,怎么可能靠弗丽达与克拉姆建立起任何联系?克拉姆怎么可能会见他?即使见了又怎么可能帮忙?……明知这所有的尝试都几乎毫无意义,明知希望渺茫,K仍执着地坚持着。这样的坚持,反过来更增强了“徒劳”的悲剧色彩。

当想到这样的悲剧的背后,仅仅是“想开始干自己已被任命的工作”这样简单的诉求时,世界开始显露出荒诞的模样。当故事线转向巴纳巴斯的姐妹,阿玛丽娅仅仅因为拒绝了官员索尔蒂尼的招呼,便使得自己原本拥有值得尊敬的职业的一家人都陷入被孤立和被遗弃的境地,当阿玛丽娅的父亲为了上诉,每天毫无希望地守在大道上试图拦截经过的城堡官员时,当阿玛丽娅的姐姐奥尔加为了探听毫无用处的小道消息和城堡所有的临时工轮流在马棚里睡觉时,整个世界仿佛都坍缩进了荒诞之中。看看阿玛丽娅父亲的惨状吧:

“我们多少次发现他们在那儿,在他们那窄小的座位上缩作一团、互相偎依着,披着一条不能将他们围住的薄毯子,四周只有一片灰蒙的雪和雾,一连好几天远近看不见一个人或一辆车,惨不忍睹,K,真是惨不忍睹啊!”

有人问了,这些荒唐的事情,怎么可能在我们真实的生活里发生呢?

人们拼命工作、熬夜加班,只为了有个能安置自己家人的小蜗居,却发现房价的涨幅远远大于自己工资的涨幅;人们努力学习投资,看书做研究逛论坛盯盘,只希望让资产的增幅能跑赢通胀,却发现连本金都在股市中折损大半;人们茶不思饭不想心心念念着自己的暗恋对象,只为了对方能在人群中看自己一眼,却发现人家转瞬间结婚生子,只剩自己孑然一身;人们为了每月多赚几百块钱,花数千块钱关注各类斜杠大神加入一大堆XX训练营,却发现自己的存款不升反降……

城堡,这个在《城堡》里只存在于人们的对话中,从未真正出现过的地方,竟然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中。它就是人们的小目标、小追求、小理想,明明近在眼前,似乎唾手可及,却始终可望而不可及,每次想要靠近的尝试,反而把自己推得离目标更远。

《城堡》里的村子,也是城堡的一部分。人人都被限定在固定的层级上,在被种种隐形规则框死的狭小空间内,挣扎、彷徨,苦苦追寻各自平常的人生意义而不可得。

我们的努力,难道不都会有所收获吗?在鸡汤文里,确实是这样。只是,鸡汤让人看到虚假的美好,而经典让人直面真实的残酷。

英国诗人奥登说过:“卡夫卡对人们至关重要,因为他的困境就是现代人的困境。”

卡夫卡

全书中所有出场的人物,都有明确的姓名,只有主角的名字叫K,是一个含糊的缩写。也许,这样的处理,是告诉读者,K只是一个代号,并不指向某个具体的人物,它指向的是——每一个人。

城堡,是世界的缩影。实际上,真实世界里的压抑、嘲弄、模糊、失望、无力、绝望、荒诞,要超过《城堡》的暗示和象征。

回到前文中细节的问题上来,书中对鸡毛蒜皮的小细节详尽到近乎于夸张的描述,其精准度和颗粒度都达到无可比拟的程度,为的也许是尽可能准确地象征这个世界。

正因如此,卡夫卡的书适合反复阅读。每一次的阅读都能找出一个新的角度,通过卡夫卡字里行间的暗示,去更接近象征所包藏的丰富意向。加缪是这样评价卡夫卡的:

“卡夫卡的全部艺术在于迫使读者一读再读。其作品的结局,抑或缺乏结局,都意味着言犹未尽,而这些弦外之音又含糊不清,为了显得有根有据,就要求把故事从新的角度重读一遍。”

读书有很多不同的方式,低价值的书,一目十行扫过即可(当然最好的方法是不要读);高价值的书,必须慢读、精读。卡夫卡在某段他删掉的文本中提到:

“假如人们眼力好,可以不停地,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那些事物,那么人们就可以看见许多许多;但是一旦人们放松注意,合上了眼睛,眼前立刻便变成漆黑一团。”

这段话和书中人物奥尔加谈到某个信件时说“那些信件所引起的思虑是无穷无尽的”是同样的意思,适用于所有以严肃的态度认真对待知识的人。

因此,在打开《城堡》前,请准备好足够的耐心,计划用几个月的时间来读它。深入到城堡、村子、人物们的象征意向中去,深入到絮絮叨叨却又精准扎实的细节里去,深入到看似细碎卑微的日常琐事里不同角色的对话和心理的逻辑中去,体会这些细节和逻辑的精准度所带来的张力,体会这些看似荒诞的情节和自己所处的真实世界的映射关系。读完如果有所触动、有所感悟,收获会远远大于那些同样在几个月里读完的几十本书。这就是经典文学的力量。

衡量文学的力量的一种标尺,在于所能达到的人的内心的深度。很多人读书时常问:读完这本书对我有什么用?让文字深入到我们极少被触碰到的心底,让文字搅动我们时常闲置的脑回路,让文字引发我们的不安和自省,让文字激扬我们的想象和思慧——这样的作用,是否比算计着读一本书能为明天增加多少收入,有意义的多呢?

和卡夫卡其它两部长篇一样,《城堡》也是部未完成的作品。卡夫卡并不是来给世人提供答案的。他描述自己的生活,描述自己的思考,表达自己的无奈和痛苦,也展示自己的无畏和不屈。我不知道卡夫卡将如何继续他未完成的章节,也许K永远到不了城堡,但他也许并不会停止努力。就像是加缪笔下的西西弗,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德米特里那样,反抗不在于惊天动地,也不在于结果和意义,而在于始终如一的姿态。

区区数千字,写不尽《城堡》的万一。书中出场的寥寥无几的人物,每一个场景,每一次对话,都有品之不尽的妙味。K的两个助手的转变、从未出场过的克拉姆、巴纳巴斯的往事、阿玛丽娅和奥尔加的挣扎、K和弗丽达的情感纠葛、弗丽达放弃K投向助手的因由、酒店老板娘和村子里的教师的态度、城堡的体系架构、对官僚系统的隐喻……每个点都可成一篇文章。速读法把厚书压缩成几百个字,精读法在一本书里读出几十本书的意义,差别正在于此。

天妒英才,卡夫卡所留下的作品,寥寥无几。且读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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