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囚 律师 医生

徐静妍单独呆在牢房里。四面水泥、唯一的窗户又高又小,光线微弱的几乎没有。她用指甲在墙上刻了一张倒计时的表,还有七个日期没有被划掉。

狱警路过会和她讲话,但她从不予以回应。这几天她的饭菜变成了特供餐。她看了一眼墙上的表,没几天了。

划到头,就要上刑场了。

她不说话。狱警回忆起这一年,她就像雕像一样缩坐在角落里,埋着头,死了一样。

这天,曾为她辩护的律师带了一套画具。隔着探视窗几公分厚的玻璃,气息、温度都被阻隔,人都显得冷冰冰的木讷。

律师照旧带了几叠文件。他已经习惯那个一线宽的投递窗口,只把需要签名的几张纸递了过去。他提醒徐静妍这些文件关乎她的身后事,需要慎重。但这些都是徒劳的,徐静妍机械的签完字,两眼空洞的转身回牢房。

下午,她少有的出现在了操场上。她拿了一张素描纸和碳素笔,其他画具七零八落的掉在地上。那双指甲里卡满黑泥的糙手,此刻拿着碳素笔娴熟的拉着一条条明暗变化的线条。无数条线,来自无数个方向,黑色就这样层层叠叠的盖住了纸张的白。

晚上,电闸被统一拉下。徐静妍一直在墙壁上磨刮铅笔。那声音像是一个跌落空笼的钢珠,撞得人心发慌。

忍耐到极限的狱友突然扑了上去。安静的空间里两个人抱团扭打,谁都没有发声。就在狱友即将抢下铅笔时,徐静妍猛得把笔尖对准自己的喉咙,狠狠的扎了下去。尖叫声砍刀般劈开黑夜,灯光闪电一样惊悚了整个牢房。

混乱、哭喊、尖叫……压抑着的情绪都沿着这强光骤盲的裂缝洪泄而出。

徐静妍从手术室出来,天已经乍白。吴医生摘下口罩,这台手术他做了三小时十六分。门口守着的狱警斜靠着墙,像是睡着了。吴医生看了一眼麻药劲还没散去的徐静妍,嘱咐见习生送去加护病房。

病床刚推走,狱警醒了。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以使自己恢复清醒。吴医生要离开,狱警礼貌的留住了他,他说,那是一个马上要执法的死刑犯。

吴医生没有理会,手上还在整理徐静妍后续检查的手续单。

那是一个死刑犯。狱警这次声音多了强调。

吴医生看着狱警说,她现在是我的病人。

办公室里,徐静妍的病理切片报告平摊在桌上。病理结果写着:肺癌末期

就在刚才他拒绝了监狱要求病人回牢房的请求。医生有足够的理由留住自己的病人,这让监狱负责人无可反驳。

而医院大厅里,律师匆匆赶到,按当年辩护合同的备注条款,他和徐静妍之间还存着合同关系。

狱警负责人此刻正向律师的方向走来。律师看到了,但他并不准备打招呼,侧了侧身擦着肩走了过去。

稍晚些的时候,徐静妍转到了普通病房。她很木楞,两眼空洞。

律师把鲜切花插进花瓶里。从包里拿出了新的素描本和碳素笔。放在徐静妍能随手够到的地方。

律师丝毫没有避讳,他说,你得了肺癌,已经末期了。

更多时候律师是在自言自语,他说,你托我保管的画作,我都捐掉了。那些画实在让人不愉快。

律师掰过徐静妍的头,让她的眼睛看着自己。眼神对视的时候,律师又觉得毛骨悚然。那双眼睛空洞洞的、像个深渊牢笼,一旦被她看进去,就有了被审判的恐惧。

这是不能克服的害怕,律师别过了脸,选择了逃避。第一次见到徐静妍,就是这种眼神让他一连做了几天的噩梦。再后来研究徐静妍的案件卷宗。绝望充斥着字里行间,一个人被边缘化、再边缘化、最后逼到悬崖边,只能选择深渊。这是一个灵魂一点点死亡的过程。律师在自己的结案陈词里写道:你很难接受一个人在你面前慢慢死去。那种生命力无可奈何走向末路的绝望。这是很可怕的,我无法细想。

隔壁病床是一个插满管子的干瘪老头。家属围在病床一周,用一种遗体送别的默哀看着他。他的身体没有死,灵魂已经收干。

现在是下午两点,吴医生例行寻房的时间。他带着一群见习生,走过隔壁床的老人,老人痛苦的呻吟了几下。他嘱咐一个见习生,一小时后来给老人抽腹水。

然后他走到了徐静妍的床边。他其实是认识这张脸的。几年前的拍卖会上,他见过这位曾经小有名气的画家一次。那时候就已经是一个很阴郁的人。

吴医生问:你今天觉得怎么样?徐静妍没有回答 。又问:呼吸困难吗?依旧没有回应

吴医生没有再试图交流,只写下了几行字递给了另一个见习生。

巡房结束后,律师也离开了。他没有看到徐静妍拿起画笔。他是头也不回的走出去的。

吴医生还有一个晚班。他习惯了在值班时去病房走走。

肿瘤区的夜晚是令人窒息的。压抑着的痛苦——精神上的、肉体上的,都在这个空间里发酵。

大楼尽头,吴医生的背影萧索,但那根脊梁又不得不挺住。他的脚步声像一个个破碎的珠子,叮叮当当的撞击空荡的房间,每一下都像踩空楼梯,却始终没有跌倒。

徐静妍虾般蜷缩自己的身体。她又梦见了一无所有的黑暗、站在走不尽的湿滑楼梯上,大雨倾盆而下,水滴沿头发到脚底流成了一条水柱。

没有光亮,只是不停的向上逃。不知道有没有尽头,只是不得已的向上逃……

害怕吗?徐静妍蓦地睁开眼。病房里仪器微弱的光芒有气无力的跳动,所有人看上去都像石膏一样。她拿出了素描本。又一次打下无数条不同的线条,一点一点填满纸头的白。

当她抬头,天空青白。光线还没能破云而出。暗黄的路灯,以一副行将就木的姿态,照着破烂的柏油路。一切都是沉闷。

律师一夜未睡。他的衣柜第一次变得空空荡荡。自从离婚以来,前妻总会不打招呼的拿走一些东西。这一次她拿走专属女性的衣服和鞋子。律师感觉这套房子越来越冷,有时候他甚至看到房子在慢慢被冻住。

他爱前妻,可是他也出轨了。对此他不想解释。他走进书房,那里堆满了徐静妍的画作。每一幅画上都积满了灰。今天收捐人上门来接收画作,看他们一点点腾空房间,律师有了一种极难割舍的心情,仿佛自己的一部分在被生生剥离。于是这些画作又回到了原来的角落。

这些画都是抽离、黑暗、诡异的风格。他们都被白布兜了起来。即使这样,律师仍能感受到画里那种慢慢挣扎、最后被渐渐吞噬的无望。

无望是可怕的。有着一丝要反抗的意味,又绝望的束手无策。

只有一副是色彩明艳的。律师把那幅抽了出来。画布上是一片金色的麦田,远方是一个蹦跳着正转身的小女孩。律师知道画里的女孩如果转过身来,一定笑的无比的灿烂。

极少笑的律师,笑了——因为他感到了画里的笑意。

律师又来了医院。他少有的穿了一身棒球服。右手还拎着一篮子野炊的工具。

医院大楼中间有一块草坪。律师带着徐静妍在草坪上吃午饭。

他铺开蓝格子的餐布。摆上草莓、樱桃、蛋糕。看得出来他是精心布置的。餐布的周围他还细致的围上了一圈光带。

徐静妍麻木的坐在那,没有丝毫波动。

律师打开了手机音乐。他说,我跳舞给你看。

除了遇见前妻那一次,这是他第二次跳舞。高大的律师跳起舞来特别的笨拙。同手同脚的逗笑了不少的路人——徐静妍却没有一丝感情。

“我特别害怕跳舞,我是从农村出来的。上大学前哪里知道国标、伦巴、洽洽。我离开家的时候,只剩奶奶来送我。”律师说着,觉得这些事远得就像上辈子一样,但他还是要说,“奶奶给了很多熟鸡蛋和甜糕。我也舍不得吃,等到了学校想吃了,都已经馊掉了。”

律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对上的是徐静妍的沉默。

沉默。法庭上的她也是这样一言不发,双眼空洞。一直到法官宣判死刑,她都没有抬过一次眼。

徐静妍是重度抑郁症患者,过去的病例足以证明这一点。但法院重新鉴定的时候,报告上写着:无心理障碍。

律师以此断定徐静妍是一个聪明的人,她一定明白他现在的所作所为。

当晚,隔壁病床的老人在抽搐几下后,再没有了动静。吴医生进来确认了一下死亡特征,在诊疗报告上写上了:20:03患者已无生命体征。

他早已习惯了死亡。见习生看了一眼吴医生,有话要讲。果然,才刚出病房,见习生就拦住了吴医生,他问:病人多器官衰竭,再进行腹腔抽水,只会加速病人死亡。你不可能不知道后果,为什么还要我这么做?

吴医生反问:你知道后果,为什么还执行我的医疗指令。

见习生哑口。他打心里不喜欢吴医生,这个人总压的别人喘不上气。

当晚,徐静妍呼吸衰竭。吴医生一直到凌晨四点才下手术台。这台手术几乎抽空了他的身体。

负责转移的见习生对徐静妍并不友好。她是了解徐静妍当年所作所为的人。

这个女人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和五岁的儿子,以及一岁半的小女儿。当警方破门而入时,她手里那把行凶的刀,血渍还在往下淌。

死刑的判决对关注此案的人而言,是正义又一次公正的审判。

他们用自己的慈悲,早在心里将徐静妍千刀万剐了无数次。他们是群众,可他们依旧愤怒。

但现在见习生很生气,这样一个死不足惜的人,居然还在一次次的被抢救。

她插导管的动作极其粗暴,疼痛带来的本能反应,使徐静妍的身体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激烈的抽搐、扭动。像是一条快渴死的鲶鱼一样。

这一次,徐静妍睡了很久。在一无所有的黑暗梦里、那个湿滑楼梯她还是没有走完。可她已经无法入睡。

没多久,门外有了小孩吵闹的声音,渐渐近了。一只玩具公仔闯进了病房,周围跟着一群蹦蹦跳跳的儿童区患者。

那只玩具公仔在徐静妍面前变着一个又一个魔术,孩子们看得欢呼雀跃。一直到玩具公仔脱下衣服,钻出一个大汗淋漓的律师,徐静妍都只是毫无表情的看着。

律师在她病床前蹲下。早就准备好的一朵红玫瑰,郑重的放在徐静妍的头侧。这次律师没有回避她的眼睛。他说,我和她是这样开始交往的。那天正好是我去玩具城扮演公仔,我就用这身衣服和她告白了。当两个人相爱的时候,都是情感上的盲人。那时候她真的善解人意,你听过一首歌吗?我唱给你听——我和你,男和女,都逃不过爱情……

其实律师只唱了一句。徐静妍抬手的动作打断了他。那双手迟疑一下,却没有犹豫。粗糙的胡茬在她的指腹下摸索过、然后是一条条细纹、眼袋……

医院大楼的另一边。

院长找来吴医生,态度明确:不要在一个死刑犯身上浪费资源。吴医生不为所动,他拒绝出具出院报告。

今早,肿瘤区空出了三张病床,然后又迅速被新人占据。病房的白床单于是有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味。蒙头而下的代表死亡;抖开铺床上的又成了希望。

巡房前的例会上,一个见习生问:老师,你手里看死过病人吗?

多年以前,吴医生也曾这样问过自己的老师,现在轮到他回答自己的学生:当然有。

见习生又问:老师会内疚吗?

吴医生又一次反问学生:你会吗?

会。学生毫不犹豫。

吴医生沉默了一会,他说:所以你还不是医生。

这是吴医生自己也没有发现的变化。散会走出门的时候,他的脊梁慢慢弯了,生命的重量——太沉。

下午不过一点,急救警报又一次响起。徐静妍再次病危。这次吴医生犹豫了。他在手术过程中一点也不果决。他深刻的意识到,他做什么都只是在等待病人的死亡。而等待的过程让他窒息。

手术过程中,他一遍遍的想起毕业赠言:生命不是瞬间消失的。他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一点又一点,直到你明白自己的无能为力。

吴医生的双手开始颤巍巍发抖,汗如雨下。他脑海里不断闪回死去的病人,有老人、妇女、学生、儿童……他们都站在吴医生的身后,就那么冷眼看着他。只有一个人她在冲吴医生笑。那个病患,吴医生到今天都没法放下。

她像阳光一样,温暖而明亮。这句话记在吴医生的日记上。他记得病患很喜欢种花,住院前刚刚在乡下的院子里播了种。

病患喜欢找吴医生闲聊,她说,来年春天的院子会很热闹。太阳在升起、海水在涨潮、万物在抽芽,寒来暑往的都那么生动,让人好向往。然后她恳求吴医生道,让我活到下一个春天吧!

可是她没能熬过寒冬。吴医生没有做错,病人也没有。可是她看不到春天。

当希望病患生存的念头变得迫切,死亡就成了不可接受。

他参加了病患的葬礼——唯一一次。春天还没来,人和环境一样肃穆。斩断了根茎的鲜花堆砌在墓碑前,静躺着又成了一堆只能死亡的植物。

吴医生不敢细想当时的情绪。他平静的送走了病患。但一转身,开始一级一级走下墓园时,心脏开始猛烈的收缩,甚至有些透不上气。他在那时感到了一股浩大的悲凉,孑然无处安放。

面对手术台上的徐静妍,那股悲凉再一次袭来。吴医生已经没有了作为医生的勇气。他退下了一线,由自己的副手继续手术。

律师再来时,徐静妍全身上下都插满了仪器的管子。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有些隆重的走进特护病房。徐静妍看着律师,有一种要把人看进去的意味。

进来前护士告诉律师,病人熬不过今晚了。律师平静的点了点头,还说了句——谢谢。

病房里白的就像雪后的冬天。而律师要讲完他最后一段他和前妻的故事。他说,院子里一年四季的花都种下了。你的衣柜、鞋柜里我已经放上了新的衣服、鞋子。没有问过你喜欢什么,也不知道这些新的东西你会不会喜欢。我是爱你的,只是忘记了关心你。我知道我们经常吵架,但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出轨的事情,太对不起你了。

律师拿出了钻戒,把它带到了徐静妍的手上。他又说了一遍,我是爱你的。徐静妍看着手上的戒指,表情有了不易察觉的起伏。有一股力量在抽离一根线。这根线原本像刀子一般切割着五脏六腑,现在由于另一端不断的扯拽,血腥气已经冲了上来。

徐静妍吃力的拿下戒指,一口吞了下去。律师没有去阻止,微笑着看着她,徐静妍也露出了微笑。然后律师的手温柔的攀上她的脖子,丝带一般慢慢收紧,像某年春天的风。

呼与吸都开始和缓的停下。徐静妍闭上了眼睛,她的手握住了律师的手腕,以此得到一种支持力。来让挣扎的身体平静下来。

黑暗笼罩过来,徐静妍又看见了一无所有的黑暗,这一次楼梯不再湿滑,不远处一扇门打开了,光亮就在那,尽头终于到了……

病房外,医生安静的看着里面发生的一切。然后他在诊疗记录上写上了:17:28 病人徐静妍 已无生命体征。

吴医生已经写好了假条,就压在办公室的茶杯下面。他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一个根本无法救活的人,一个根本无法救人的人。在一次次抢救毫无保留的相见,由此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命运共同体。现在,纽带断裂了,而他需要好好的休息。

当天晚上,律师与前妻见了面。他们彼此沉默很久,后来律师说了什么,又都笑了起来。香槟是很好的润滑剂,他们谈论的很愉快,就像从来没有离过婚。

夜晚八点多的商业街,人来人往。巨大的屏幕里正在播放着当天的新闻。

——本台记者报道,犯下故意杀人罪的画家徐静妍,已于今日在x医院病逝。据有关资料表明,徐静妍在犯案前长期遭受家庭冷暴力,且丈夫多次出轨、殴打子女……

这天下了雪,并不大,行人都放慢了脚步。

有情侣、有刚下班的工人,他们都不由自主的喜欢这场雪。

律师牵着前妻,走进了人海。

医生在某一个街角,忽然想,他也许该当一个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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