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金医院一日观

今天去瑞金医院看昏迷的姑父,一早和老公乘了一辆绿皮的慢火车前往,到了火车站,转一号地铁,正值上班高峰期,地铁里的人被挤成了沙丁鱼,隔着玻璃门看进去,层层叠叠一车又一车的人头,把我看得触目惊心。果然是名不虚传的大都市,此时的地铁站成为上千万人口的一个精微缩影,我们一直等了三辆地铁通过,才终于勉强挤上了车,好在上班高峰,地铁出车的频率也高得惊人,不到两分钟就来一辆,是以虽然前面错过了三辆,等车的时间仍然不长。

地面上的公交车倒是很松散,转乘42路公交车,不几站就到了瑞金医院,破费了一番周折才终于找到了姑父的病房,但人却没见到,连人带床拉去做检查了。

我们在医院后面的石凳处歇息了大约十几分钟,再上去的时候,姑父已经回来了。

姑姑和表弟陪着姑父。我首先去看姑父,他嘴上带着吸氧器,沉重地呼吸着,每一下都发出浊重的声音,每隔一段时间还会长长地回一口气,似乎氧气很不够用,不得不拼命吸一大口一样。姑父的肺部在前几天受到了感染,喉咙里明显带着痰味。听表弟说,前几天的一个深夜,姑父因为被一口痰堵住,用来检测生命体征的仪器上的某个数据急剧下掉,幸亏及时把护士叫过来,用管子紧急吸了痰,姑父才度过了一次生命危机。

姑父眼睛紧闭着,身上管子、夹子插得很多,同时有两处吊水都在滴。一处是营养液,是一天的用量,一直在滴着;另一处则是小瓶剂量,不时变换名目,也不知具体都有啥用。

他完全昏迷着,插满管子,穿着成人纸尿裤,任人翻动(每隔几小时就需要翻动),任人在他身上拍打,任人给他做种种检查,任人把管子伸进他的喉咙进行人工吸痰。病房里有着一股浓重的怪味,混合着消毒水味以及人身上发出的不那么新鲜的人味。我感到心悸,生命走到这一步,何其衰弱、可怜、无能无力,已失去了人的所有尊严。

姑姑絮絮地告诉我们,姑父一直有头疼的毛病,这次从老家到上海长住,二月份曾经拍过一个片子,医生开了一点药,并没要求住院,姑姑不太放心,之后表弟的丈母娘拿着那个片子去找了当地一个有名的老中医,老中医便根据片子,开了中药给姑父吃,姑父吃了老中医的中药,头疼就缓解了,全家人觉得这个老中医还挺有办法的,又因为姑父有失眠的毛病,就让老中医再开点治失眠的药,不曾想姑父吃了这个药之后,变成了瞌睡虫,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有点晕晕欲睡。进入十月份,出现了更多的症状,手脚无力,嘴角歪斜,便又上医院拍了一个片子,医生说,姑父的脑子老化严重,明明只有六十几岁,脑子却像八十多岁的人的脑子,这次仍然没有住院,也没查出个具体的所以然来,直到十一月份,也就是前几天,姑父的精神进一步委顿,便住进了松江的第一人民医院,住进去的前几天神智还是清醒的,也还能被人搀扶着走几步,但忽然有一天半夜,就发作了,手脚抽搐,神情颇为烦躁,急忙叫医生,医生说,这是吃了激素药之后的正常反应,为了让姑父安静下来,医生给姑父喂了两次安眠药,一次吐了,第二次又喂一次。但姑父自此就忽然昏迷了,医院让转到重症监护室,上呼吸机。表弟觉得上了呼吸机,也等于是宣告病人无治了,他不愿意就这样放弃希望,连夜冒着危险转了院,转到了上海市区有名的瑞金医院。姑姑本来怀疑那个第一人民医院的医生处理不当,要追究他的责任,怕转院之后就无法再追究了,但人命毕竟是第一要务,姑姑也只好同意转院。

到了瑞金医院,所有的检查又要重新来一遍,又因为姑父昏迷,肺部感染(估计就是吃安眠药导致的),时常高烧,检查也必须等到病情稳定点才能做,所以,在瑞金医院住了快一个星期了,检查也才刚刚铺开,我们到来的这天,才去做了脑部的核磁共振,还有腰部穿刺等等检查,听说有些检查结果需要一周以后才能出来,而还有一些检查项目需委托外面的机构负责,什么时候才能查出病因,在目前还是个未知数。

在病因未能查出来之前,只能维持病人的生命体征,而就是这样的检查与维持,费用就已经很不菲了。今天的检查是六千多,我还看到床下有不少前几天打过的小瓶子,用于增强免疫力的,一瓶25毫升,费用却高达700元每瓶。相比这些花钱的大头,每天的护工费70元,已经算是小儿科了。这样哐啷啷一套全部算下来,一天就得花去近一万,而真正的治疗还并未开始,什么叫花钱如淌水,今日算是彻底见识了,这样搞,老百姓哪里病得起。

姑父是农村户口,没有额外的商业保险,只有农村合作医疗社那一点微薄的医疗保险,但因为姑父是在外地就医,是否能报得一点医药费,根本毫无把握,估计就算能报,最多也就能报个百分之十左右,而很多药物还不在可报的范围之内,像姑父这样的老百姓尤其病不起。

姑父一辈子勤勤恳恳,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姑姑说,家里吃不下的剩饭剩菜,姑父舍不得扔,总是自己吃掉,常常不得不顿顿剩饭。

姑父早就有病,头疼是上十年的毛病,此外还有高血压、糖尿病,但姑父总是强忍着,强撑着,自己不愿上医院不说,也不想麻烦自己的儿子,表弟在外地上班,每次问他身体怎样,他就算已经很不舒服了,还是会说,很好,不用担心。

不到万不得已,不到完全撑不下去,他不会想到上医院。

所以,他要么不上医院,一旦上了医院,就必定是天崩地裂般的大病。

姑父这样的人生,是否值得?

姑父的核磁共振单下午出来了,一个带着学生的男医生,听说他是主任,和另一个也带学生的女医生,在办公室进行了一次简单的汇诊。

表弟、老公和我都在这个办公室听,并把之前的三张单子也拿给医生看,男医生说,二月份的结果还挺理想的,到了十月份,已经有点严重了,但想不到十一月份,就变成广泛的损害了,病情发展的速度相当惊人。

他们用了不少专业术语,在不同的脑图片上分析来分析去,还和其他床的病人的脑图片相比较,似乎怀疑是淋巴癌,又或者是其他的病症,但最终并没有定案。男医生急着要去教他的学生,便离开了办公室,他在走廊上向学生讲课,也不时进入不同的病房,告诉学生一些具体的病例。

这些医学院的学生都还很年轻,打扮也很新潮,长得也都不错,女孩子洋气,男孩子干净,穿着洁净的白大褂,教授的声音很悦耳,因为讲授的是非常专业的知识,更增添了他声音的魅力,顺带他的人的魅力。

这是一群多么令人羡慕的人啊,他们拥有或将会拥有一份崇高而体面的职业,他们虽然也和病人同处一室,在病人和家属之间穿梭,但他们是健康的、权威的、高收入的,和他们相比,病人和家属越发显得可怜。

下午我和老公带着姑姑去吃饭,姑姑讲到婆媳相处,几次落泪。她说,住在这里,真的和关在笼子里一样,滋味很不好受,姑姑相信,姑父如果还住在老家,肯定不会这么快又这么严重地犯病。姑姑沉痛地说:“我的好日子到头了。”

儿媳嫌姑父冲马桶冲不干净,姑父就不敢再在家里上厕所了,每每半夜三点,从六层楼,跑到楼下去上厕所。

丈母娘吃的东西,牛奶之类,姑姑和姑父都不敢吃,儿媳妇要对每天的开支记账,姑父吃起每日的饭来都胆战心惊,生怕吃多了,惹来嫌隙。

丈母娘有退休工资,退休前是老师,属于城里人,很会享受生活,平时家里洗衣服、做饭、带小孩(今年新添的一个小孙女),都是我姑姑做,姑姑整天忙得像个陀螺,而丈母娘却过得很潇洒,只需要接送大孙子,辅导一下大孙子的功课,周末还会在接送大孙子的间隙,自己跑去游泳。

儿媳什么事都依赖姑姑做,还要不时挑一下姑姑的刺,比如有一天早上,姑姑在儿媳隔壁的洗手间洗衣服,儿媳就不高兴了,说打搅了她睡觉,姑姑只好把衣服拿到楼上的洗手间去洗,后来,儿媳还是咬着这件事不放,对姑姑说,如果是表弟在睡觉,她肯定就不会去吵他了,言下之意似乎是说姑姑偏心,气得姑姑和她吵起来。

这些磕磕绊绊,姑父都看在眼里,但是他性格很内向,他心疼姑姑,会在心里伤感,却不会说出来,也不能发作出来,所以他心里一定堆积了一堆抑郁之气,不得排揎。

姑姑也不敢把这些苦水向自己的儿子倾吐,因为表弟在很远的地方上班,工作很辛苦,她不想增加儿子的心理负担,也不想儿子夹在媳妇和妈之间,真个成为双面胶。虽然她不说,但是媳妇却会向儿子说,不几日,姑姑就能收到儿子的电话,让她在家和媳妇好好相处,忍让着点,这一点也很让姑姑不爽。

姑姑说得声泪俱下,我和老公同情地听着,却不知该说什么。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婆媳矛盾真的很难避免,而其中的是非,也很难判明,有些事情,如果是在儿子和父母之间发生,并不觉得有多严重,但一旦换到媳妇身上,就多出了很多敏感。

有些事情,如果不是那么敏感,真的并不会成为问题。比如姑父上厕所这件事,也许媳妇只是无心一说,姑父注意冲干净也就是了,完全没必要半夜三更还出去找厕所,这简直有点赌气自残的报复性质。又比如媳妇记账,家里人口多,加在一起共有七口人,要维持这么大的一个家,媳妇精打细算也本无可厚非,但姑姑和姑父却觉得这似乎有个潜台词,嫌他们吃用都太过度了,所以他们就小心翼翼,真恨不得不用吃不要用这个家的任何东西。

人心一旦敏感起来,会成为一片深不可测的海洋,会在心里幻化出种种可怕的潜台词,会产生越来越大的隔阂,而最难堪的还在于,由于中国人的性格不惯于有话直说,不惯于正面交锋,虽然心里已经很隔阂了,却还不得不维持表面的和气,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很难享受到直抒胸臆的畅快,除非实在忍无可忍了,才会偶然爆发一下,形成一种激烈的冲突,有人甚至选择永远不爆发(如姑父),各种蛛丝般的情绪默默在心里酝酿来酝酿去,琢磨来琢磨去,情绪越堆越厚,积重难返,精神的愁苦无处发泄,时间一久,可不就会憋出病来吗?

如果进一步追究,为什么会这么敏感呢?离开了自己大半辈子熟悉的环境肯定是一个原因,老年人不比年轻人适应环境的能力强,当他们说着与别人格格不入的乡音,在周围也无法形成自己熟悉的交际圈,只能整天无聊地关在房子里,哪怕这个房子再华丽,对他们的心灵来说,也无异于是一座牢笼。还有一个,姑姑姑父在老家本来是能够自食其力的,能够通过自己赚得的金钱感受到自己的价值,而到了这边以后,带来的钱很快就花光了,不得不依赖儿子给钱,虽然用自己儿子的钱不用不好意思,但内心深处,还是会产生一种自卑感,觉得自己毫无价值了。人的精气神是用金钱撑起来的,这句话有点粗俗,但也不无道理,如果他们是有点退休金的,那情况会好很多,腰板会硬气得多,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战战兢兢,生怕遭到嫌弃。再一个,如果儿子总是在身边,随时随地能够沟通,那也好很多了,但表弟在很远的地方上班,有时候一个月才能回来度一个周末,姑姑姑父只能长期和媳妇在一个屋檐下,某些婆媳间正常的摩擦不能及时得到抚平,缺少了一个必要的缓冲平台,一些不良的情绪就很容易累积发酵。

也许从儿子的角度来说,他觉得父母年纪都这么大了,劳动能力也逐渐失去,把他们接过来,好好享几年清福,又能彼此有个照应,多好啊,父母能方便地给他照顾孩子,他也能方便地照顾父母,免得千里万里地够不着,多么两全其美啊。再说,大上海的生活,在硬件上,不比老家便利优越十倍吗?

但为什么道理上这么完美的事情,在实际生活中,却并不顺利呢?姑姑一直心系着老家,在这边没有一点归属感。我感觉,对老年人来说,精神上的需求要远远高于物质,怎么样让他们在精神上感到妥帖放松,相比物质上穿金戴银,要重要得多。

问题在于,就算问题分析清楚了,要解决起来,仍然是个难题。表弟能顷刻间调动工作吗?不能!婆媳间能从此毫无芥蒂吗?不能!等姑父的病情明朗了,把姑姑姑父放回老家吗?那孩子谁来带?不说丈母娘一人带俩,带不过来,就是带得过来,人家丈母娘又不是没有退休金,想怎样潇洒不能,凭什么这么辛苦帮你带俩?

人生真是十足的苦难,到处都是两难之境,区别只在于,有些路宽泛些,人有腾挪的余地;而有的路狭小些,人被卡得举步维艰;更有些路,窄小到绝路的境地,人毫无办法,只能倒下。

倒下的姑父让我想到了这些问题,是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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