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老蔫儿

事如春梦了无痕,记友人---老蔫儿

       夏日的午后,太阳将大地蒸煮的沸腾起来,花将军格哒格哒的向老蔫儿叫嚣着。蝉儿也神气的向老蔫儿喊着话,瞧瞧,我多神气。坐在堂屋后沿的老蔫,戴着老花镜,翻看着这些细细的帐目和开支。这是夏日难得的空闲,夏天干活异常艰辛,每天早起汗水就开始流个不停。然而,夏季虽然炎热,却难得老天也能让这些庄稼汉子韬韬光,每天获得一个钟的高温休息。而老蔫就有时间睡睡觉,翻翻帐,看看开支,品摸品摸大半辈子的人情往事,这陈年老酒一经开坛,必然让老蔫儿能够沉沉的醉去,睡个好觉,醒来精神头赛的过年轻小伙子。

        打我有记忆起,只有在蝉鸣的那一个钟,才是属于老蔫儿将息修养的时刻。我读小六的时候,老蔫儿就已经荣升爷爷了。我的生活是上学、放假,年轻单调,老蔫儿 的生活是干活、睡觉,老年单调。老蔫儿的语义在小村庄里是狗尾巴,总是耷拉着,温顺的很,也是忠厚老实的代名词,更是无能软弱的代名词。

       老蔫儿确实是无能的,在广阔田野生活的人们,心胸大多却只有一只饭碗的大小。磕磕绊绊,人情世故,面子,里子都要照顾到。今天大狗子家占了你一块地,明天小毛子家砍了你一棵树,后天牛吃了你家的一些苗儿。这些事情,自然是要去维护,这都是关系到面子的问题,挣不到面子,一口气顺不下去,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而要维持这面子,这些庄家汉子就得扯得起嗓子、挥的上拳头、踹的上脚,这样子才能在小村庄里赢得上一份尊重和畏惧。我的朋友老蔫儿在这方面明显是不称职的男将(男主人)。

       老蔫儿有两份职业,大抵一份职业无法养活几口子。其中一份是地道的农民,春播秋收。老蔫儿一个人伺弄着别人一家的水田,下种,扯秧,插秧,打沟,除虫,收割。即使是在吃苦耐劳的农村,也称的上是极为辛苦。

        老蔫儿又是个卖炭翁,俗话叫卖媒地,这是个极有辨识度的称谓。卖媒作为一种职业,却用来称呼一个人,足以见得这职业同行不多,方圆远近,只我老蔫儿一人。卖媒与其他生意不同,卖炭翁里有云:"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怨天寒"。一个卖媒地,远近邻里,生意要想做下去,无他法,讲究的是一个信用。用煤的人只管用煤,卖煤的人却是要承担着从时间到质量的一切。进货需要到专门的煤场,煤场负责将煤矿提炼,烧制,等待着一辆辆板车,拖车,货车,将煤送往每个家的灶台,做出一顿顿可口的饭菜。这份责任是千金的重担,老蔫儿 一点不马虎,每次进货必定前天晚上就到,在煤窑里待上一晚,一大早排个好队,亲手检出一个个过硬的煤球。等到几个小时车程回家,刚好赶上一顿早饭。卖煤人又得把自己检出的煤,肩挑手提的送进别人家里。一般堆放煤的地方,大抵是猪屋,牛房,厕所,逼仄阴暗,人往往难以直立进去。即便如此,老蔫儿 的工作也从来没有过任何疏漏,也从未与人争执。常年与煤炭为伍,老蔫儿 的手上皲裂开缝都已被煤渣填满,而脸上汗水浸出的条纹里泼墨一般的布满黑色煤炭,似乎只有那一头污渍花白的头发还证明这是个活物。一颗煤能挣到五分钱,而一车也只有两千个煤,除掉成本,一车煤,没有破损,赚个五六十钱已是不错。这样的一份工作,自我小六,而今十余年,老蔫儿 风雨无阻,越是年关,似乎越是更忙碌。

          在我小三的时候,老蔫儿回到了我们的这个小村庄。在那之前,只知道老蔫儿是在大城市和儿子,儿媳一起开着服装摊。那时候,开服装店也只是种地的一种替代形式。后来,老蔫儿的儿媳闲工作太累,一家人就回了老家,做了我的邻居。分田到户那年,老蔫儿上村委会开会,村长分完了田,老蔫家的田零散而又不养庄稼。回到家里,老伴一阵责难,想要去找村长讨个说法。老蔫儿却埋头沉沉睡去。第二天,老蔫儿决定增加一份副业----买煤,由此老蔫决定了自己的一份职业。分田这件事没有一顿饭的功夫,就在那个小村庄传遍了,老蔫儿就已经被引为笑柄了,甚至老蔫家的几个本亲都颇为不满,要拉上老蔫去讨说法。老蔫儿只是自顾自的卖煤,种地,聊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

       老蔫儿回来家里面第二年,突然胸前长了一个肿块,跑到医院拍个片子,原来是长了个瘤子。割掉以后,医生交代过几天来取结果,如果是良性,问题不大,如果是恶性,估计要准备后事了。这个可怜的家庭完全吓坏了,老蔫儿的老伴天天以泪洗面,老蔫的老实儿子也是黑着个脸一句话也闷不出来,几个本亲也是一脸惨然。这老蔫儿却像没事人似的,做了个小手术,干不了活,难得休息。老蔫儿一天能睡上三趟觉,面色竟然休养的有了几分红润。后来,一个良性的结果皆大欢喜,很快老蔫儿又重新早出晚归,满腿的泥印,满身的煤屑,那张检查单早不知道被扔到哪个角落了。

       有一年秋收过后,满田野都是矮矮的麦扎子,远远望去,漫山遍野的都是麦秆,大地被这些麦秆穿插的千疮百孔。趁着田地空余,老蔫儿赶紧往田里面一担一担的挑着鸡粪,一个养苗的田,必然是在休田的时候,一担担的鸡粪,农家肥滋养起来的。这时候本家的兄弟来了,老蔫儿的爷被人推了一把,嗑伤了头,现在还在和别人吵着架。老蔫儿倒完鸡粪回去,爷已经被送到医院。事情的起因也是因为别家要砍一棵树,老蔫儿的爷断定树是自己的,不让人砍,由此起了冲突。老蔫儿的爷六十多岁了,刚硬的很,和年轻人动起了手来,被擦破了头皮。打伤人的那家,自知理亏,赔了钱,却不肯承认自己有什么错。这件事情让老蔫儿在外打工的弟兄很是愤怒,大家一致要买票回来去和别家打一场群架。老蔫是老大,自然是要表态,老蔫却是不置一词,觉着一棵树没什么大不了的,砍了就砍了,对自己爷颇有不认同。最后,老蔫放出话了,这事谁惹得谁管,不关他的事情。自此老蔫就算是在村子里面蔫出了名堂。老蔫儿的日头却在煤堆里面打着滚,在田里面的青黄交接中,如飞的跑着。

       老蔫儿的老伴在回家那年觉着膝盖疼,检查结果是不死的癌症----内风湿,天气变化或者冬季寒冷的时候,经常疼的整宿睡不着觉,腿肿的像是穿了几条棉裤。老蔫儿的老伴多次想自我了结算了,往往在这种时候,一言不发地老蔫却会发起怒了。老蔫发起火来,那张被煤渣染成黑色的脸突然透出一种精神的红色,声音像爆发出来的火山一样,连玻璃都害怕的发出嗡嗡声。几次下来,老蔫的老伴再也没有提过死的事情。将近二十年的时间,老蔫带着老伴一言不发,走南闯北的看病,每年看病花的钱,老蔫也从来都没有提起过。二十年的时间,老蔫是一天抽好几包烟,喝几盏小酒,我曾经问过老蔫为什么抽烟喝酒,老蔫说,不抽点,喝点,干活没精神。后来老蔫戒了烟和酒。老蔫戒烟异常平静,突然别人给他烟,老蔫摇摇手,得罪了您勒,戒了。后来才听说,老蔫戒烟的时候,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不说话,别人敲门也不开。现在老蔫的老伴也六十多岁了,病症迅速增加,下地走路都已成困难,老伴有时候和人聊起来,只是说,要是没有老蔫,我十几年前就死了。

       去年老蔫的爷殁了,爷留下来的一笔遗产被老蔫的姐姐一家独占了。老蔫的弟兄们很是恼怒,面子扫地,要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要姐姐接受应有的惩罚。老蔫作为几弟兄的兄长被押着主持这件事情,老蔫只好每天开着三轮车把大家一趟一趟的往银行,警察局送。等到送到了,老蔫儿也不进去,就坐在司机的位置偏着头享受着自己难得的休息时间。后来证据确凿,大家决定要对姐姐一家发起控诉,叫老蔫表态。老蔫被逼无奈,悠悠说了一番,就算有了证据,她不拿钱出来,也是白搭,然后,拿了这些钱也发不了财,随他吧。自此,老蔫之名更胜从前。

       而今,老蔫的媳妇和儿子在外面打工,两个孙子的衣食住行总是要老蔫和老伴拉扯。老蔫又多种了几亩地水田,本来应该由女人共同承担的那份,也由于老伴的疾病,老蔫儿也是一并担着。而媳妇和大多数的八零后一样,甚是看老蔫不起,自然谈不上什么孝顺,儿子却是随了老蔫一个性格,小蔫儿。老蔫仍然是没有太多话,好像一点不关自己的事情。

       老蔫和我成为朋友是在我小四那一年,那一年的夏季照常的炎热。老蔫坐在堂屋看着账本,我坐在地上看着蚂蚁搬着半粒脏乱不堪的吃食。老蔫突然跑上楼去,给我拿下来一副黑体白字和黑体红字的象棋,教我下起了象棋。那个暑假,我天天缠着老蔫陪我下象棋。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能有机会玩上一点正经的象棋,是一种莫大的恩赐。

        后来再一年的暑假,老蔫居然拿过一支笛子要送给我。老蔫吹了一首----《朝花夕拾》,年幼的我确实震惊了。隐隐中,好像孩子除了看看电视,和小伙伴们捉捉蟋蟀,吹牛,躲猫猫,原来世界上真的还有这种美妙的玩意。遗憾的是,我玩了不久就失去了兴趣,那把笛子,老蔫交给我的时候饱含期待的笛子,终究是压了箱底。后来,我渐渐长大了,随着父母的讲诉,还有万丈雄心,满腹豪情的我,自然是对老蔫的行为有所瞧不起。而面对我的疏远,老蔫仍然是一言不发。

        而今,我独自面对生活,却在很多时候,想起了老蔫。这个和我生活在同一时刻,同一个世界上,守着春夏秋冬,不留给这个世界只言片语,像尘土一样来了,又会像尘土一样去,可是为什么他却能够在某些时候给我一些温暖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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