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你是我最后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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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上的人太多了,我坐在离车门不远的位置,每上来或下去一个人,吵吵嚷嚷,推推搡搡,都会波及到我,让我睡又睡不安稳,醒也醒不踏实。

迷迷糊糊中,也不知到哪一站,车门咣当一声,上来一个少妇带两个小孩,牵一个手上抱一个,就站在我的旁边。别看我是一个农民工,我可是一个有素养的农民工。虽然脚杆是紫的,可心是红的,我也满心地渴望世界和谐。根本不需经过大脑,我的满腔正气如弹簧一样将我撑起。

“ 姑娘,坐这儿吧。”

少妇脸色微红,忙不迭地连声谢谢,还用手拉了一下大点的小孩,“快谢谢叔叔。”大小孩约摸六七岁,仰起脸来,浓眉大眼,目光清澈。我心里一动,这个小孩似曾相识,可一时又记不起在哪儿见过。

我轻轻摸了一下小孩的头,小孩冲我莞尔一笑,偎依到他妈妈怀里去了。我则一手抓住吊环,一手拿着手机,有滋有味地看起我的书来。看着看着,总感觉有点不自在,老是觉得有什么东西似刺一般钉在身上。我四下一望,也没什么异样,依然是人潮涌动,五味杂陈。当我将目光一收,猛然发现身旁的少妇,目光灼灼地盯着我,面色潮红。

“你是楚平么?”

噫,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一脸疑惑,胆子也大起来了,迎着她的目光,仔细观瞧。这一仔细不打紧,我一下气血上涌,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这神情,这话语,这姿态,我曾经多么的熟悉,甚至熟悉到骨子里。曾经多少个白天,多少个夜里,多少次梦里,多少次痴狂里,我都与她在一起。  

“你……你是……婉莹?”

“哎。”

声音不大,却如惊雷!婉莹,婉莹,为何那么久都不见你的人?

那年,我二十岁,高中毕业没多久,在亲戚的介绍下,在武汉一家菜场做搬运工。那是我踏入社会的第一份工作,也是一份快乐的工作。菜场里都是年纪差不多男孩,都比较玩得来。

说是搬运,其实活不重,每筐菜也就二三十斤。广东海南的泡椒,茄子,豌豆等拉到菜行,别的商贩又从菜行买走,我们就只管装货卸货,活一完,就分钱,大家都干得特别卖力。菜行边上有很多餐馆,有很多如我们一般年纪的打工妹。每次我们在高高的卡车上卸货时,一看到餐馆的姑娘,大家就起哄,吹口哨,或者抠出豌豆往自己中意的姑娘身上撒。惹得姑娘们咯咯娇笑,一溜烟跑开。

那时,因我写得一手比较漂亮的粉笔字,老板就让我负责抄写每天的小黑板,泡椒,尖椒,南椒,长茄等等,有时变些花样,写些美术字,也引得一些姑娘驻足观看,这其中就有婉莹。

婉莹那年十九,温婉晶莹,娇俏可爱。在一次没事干时,我们跑到她们餐馆打扑克,婉莹跟我对家,交谈中得知,她竟然与我是真正的老乡,她麻东,我麻北,而且还是我高中的学妹,自然而然地,我与她走近了。

她也爱看书,爱听音乐,我们都特别喜欢楚天广播电台的吉祥鸟与花仙子节目,也最爱席慕蓉的诗。当我晚上值夜班时,她一有空,就跑到菜行里,听我哑着喉咙唱“别怕我伤心","过火"等歌,而我有空时,也会跑到餐馆静静地看着她熟练地打着毛线,切着菜丝。她的老板非常非常地欢迎我,因为我每次去,总会揣几只菜行的大椒或茄子,老板总是笑眯着眼大声喊,“婉莹,陪陪你老乡,”而别的小姑娘总是捂着脸窃窃笑着走开。


说起来,我与婉莹早就应该相识。那几年时不时地发洪水,特别是九一年夏天那次特别大,市里搞报告文学比赛,班主住推荐我写。我就这里借一点,那里偷一点文字,无非是些"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或是"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之类的,经过拆解修割整理,交上去后,居然在市里拿了个三等奖,也算是为学校争了光,名字一下传遍校园,婉莹那时就听过我的名字,也看过那篇文章。而婉莹那时在学校也很红,山歌唱得百转千回,男同学都以能唱一首婉莹的山歌而趾高气扬,女同学都因不会唱山歌而刻苦学习,朴素勤劳。当然我也闻其名而不曾见其人,因为那时我们已在高三,每天都是两不见天,除了吃喝拉撒,基本上不出教室半步。

没想到在学校不曾谋面,在武汉我们却来了一场美丽的邂逅,我们都非常珍惜。我们会坐在菜行的屋顶上,听着刘虹那略带忧伤的声音给人们送祝福,也会手挽着手沿着那段废弃们铁轨一路走下去,看着夕阳一点一点沉没。偶尔一个下雪的日子,我们也会堆砌两个小小的雪人,相拥在一起,一个写上我的名字,一个写上她的名字。

谈起彼此的经历时,我们都会有些遗憾与感伤。高考后,我以两三分而落榜,而家里的经济越过越紧巴,哥哥与姐姐自顾不暇,加上我又颜色较短,自卑心理较重,没有复读,选择出来打工。婉莹家里也是一片糟糕,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家又在大山里,那时的大山里最醒目的标签,就一个字,穷。她能读到高中,已经相当不错了,而她的学费一直是他表哥家资助的,她不想欠他家太多,也就出来打工了,只是每次一提起她的表哥,她脸上便会飘过一丝忧郁,而粗心的我,从来没有在意过。

那时的我们,年轻而有激情,巴不得时时粘在一起。而婉莹更是对我特别依赖,不停地为我做这做那,怕我冷给我织线衣,怕竹签子扎了我的手,给我打了一双又一双手套,会偷偷地给我送来宵夜。每次我叫她不必为我如必费心,日子还长着呢,这辈子不够还有下辈子,而她总是一句话,我就想跟你过好一天是一天,然后将我搂得更紧。

菜行的生意是越冷越忙,离过年越近越忙。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生意特别好,人整天累得象个陀螺似的,婉莹每天都会给我送水,水一端来就喝,没送来也没多余的心思想,人就是想睡觉,趴哪儿睡哪儿,有时根本忽略了婉莹的存在。

我永远记得那个日子,1993年1月15日,那天我正睡得昏天黑地时,她餐馆的一个姐妹焦急地将我推醒,说婉莹跟一个男孩子去广州了。我大吃一惊,匆忙爬起,已是下午了。小姑娘说,婉莹是被他表哥接走的,她看过她的车票,是十点开往广州的。婉莹叫她们都不要跟我说,就当她从未认识过我。

天哪,这是什么话,究竟发生了什么?婉莹,你不要象影视剧的情节那样好不,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婉莹,你欠我一个交代,我在心里愤怒地呐喊。

我狂乱地脱掉她给我织的线衣,摘下手套。余下的日子,无论多冷,我拒绝再穿,无论手被划破多少血口子,我都不再戴手套。我手上的血,眼中的泪你们看得到,可我心里的血与泪又有谁能看见,除了你,婉莹,还有谁能看得到!我成了一个毫无思想的木头人,不知疲倦地装货卸货,没有感觉地大口灌酒,狂野地对着别的姑娘吹口哨,毫无节制地说着粗话。我已经不是那个爱脸红,不说脏话,纯净腼腆的楚平了。

那一年春节,虽然口袋里有些钱,可我却一点也不快乐,只是到处买醉,到处颓废,到处感受着冬日的无味。也有一次,我糊里糊涂地踩了几个小时的自行车,来到婉莹她们村里,以同学的身份找她,人们象看怪物一样看了我老半天,才说她在广州没回来,可能一个月后再回来结婚。我的头脑一片空白,那么崎岖的山路,我一路颠簸往回赶,居然没摔死。

结婚,她要结婚了,祝你新婚快乐。

那年的春节,没有春的喜色,只有节的狂欢。我要么象高考落榜般蒙头大睡,水米不沾,要么酩酊大醉,彻夜不归。总之,我用尽一切办法,将自己弄得浑浑噩噩,痴语狂言,因为我心有不甘!菜行我不去了,有哥们邀我去深圳,昆山,我一概拒绝,母亲每日只是泪水涟涟,苦不堪言,不知如何安慰我。

我必须要弄清真相,就算我是猴,也是一只曾与你深爱的猴,你就这样说不耍就不耍,任我成一只流浪的狗,纵使这样,狗也要开口。

我仓茫四顾,上下求索,总算在隔壁村找到一位婉莹的远房姑姑,在她的述说下,终于弄清了一些事实。

原来山里人实诚而又愚昧,婉莹与她表哥早就指腹为婚,两家老人指望着亲上加亲,世代和好下去。这其实在当时的农村是比较普遍的。婉莹的婆家(姑且这样称呼)也不富裕,可依然竭尽所能地周济着她家,她才得以顺利念完高中。

婉莹与表哥也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是慢慢长大后,越来越懂事,别人老说她是表哥的媳妇儿,将来要跟表哥生娃的,婉莹就再也没与表哥说过话了。即使偶尔遇到,婉莹也是红着脸绕开,她们的感情也仅仅停留在儿时阶段。随着书越念越多,婉莹知道她们是近亲结婚,对后代不好,而且违法,她多次与父母央求退婚,可山里人哪管什么违法不违法,家长的话就是法,双方父母死活就是不肯。她表哥其实长得蛮飘逸的,与婉莹挺像,但因是山里,穷,很难找对象,所以也不愿退婚。无奈之下,婉莹只好外出打工,暂时逃避。

就在我们谈得浓情蜜意时,不知怎的传到了老家。她的父母急了,表哥也急了。她的父母与表哥匆匆来到武汉,在一处宾馆住下,连夜将婉莹找去,苦口婆心,撕肠裂肺地劝说,还以死相逼。婉莹实在无法直视满头白发的父母跪在自己脚下,涕泪横流,最后只好违心地与表哥远走广东。

怪不得那天晚上婉莹没给我送宵夜,递茶水,原来她正承受着无法倾诉的压力和无尽的煎熬,婉莹,你……过得好吗,你要结婚了,你快乐吗?

那天,我不知道是如何回去的,只是这样的场景是应该有雨的,而老天也知我的心,果然就下起雨了,将我淋了个透湿。其实我本不好酒,而除了酒,我又能从哪里来找到那种苦涩的滋味呢,我让自己酩酊大醉。

此后几天,我以给她儿子辅导功课为由去她姑姑家,没有婉莹的消息时,就给那小子上吹历史五千年,下聊地理八万里。那小子经常被我侃得云山雾海,一路狂笑,却一点都不配合我的情绪,来烘托我爱断情伤的忧郁。

“哎,婉莹昨天结婚了。”

我要的消息如雷声般在耳边响起,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痛苦的雷声响了三次!

听她姑姑说,昨天的婉莹化了浓妆,脸上不喜也不伤,只是两眼有些迷茫。嘿,没想到在我的熏陶下,她姑姑说话也有些文艺了。昨天的席上,客人很多,不管别人怎么起哄,打诨,婉莹滴酒不沾。“据我的观察,”她姑姑贴近我的耳旁小声说,“她有喜了。”

砰,砰,我仿佛听到我的心跌在地上,还无力地弹了一下,哗啦啦,碎了。我腾身而起,顾不上捡拾,拼凑,我爱的人都没了,我还要心何用。哈哈,周幽王烽火戏诸侯,赵匡胤陈桥兵变,撒哈拉大沙漠荒无人烟,两河流域绿草绵延,我的历史,我的地理,统统见鬼去吧,我的婉莹,你就这样成为了我的历史吗,你就这样将我放逐出你的国度了吗?

我实在不堪回首,我们曾在一起的温柔,我也无法想像,你们在一起的理由。你的喜也好,悲也好,如同一枚楔子,深深地扎在我碎裂的心上,插进去也好,抽出来也罢,我的心都是痛,都会鲜血四溅,难以复原。

我迅速整理行装,准备出走,母亲面上终于有了笑容。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我的眼泪夺眶而出,爱情没了,我还有亲情呀,我给了母亲一个大大的拥抱,踏上了去上海的征途。

来上海已七年了,我的伤已慢慢被这种湿润的气候溶合了,虽然依然有疤痕,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每天除了上班,就是看看书,听听喜欢的音乐,偶尔也会出去走走,瞧瞧别人的幸福,晒晒自己的孤独。

本来以为我的心不会再起波澜,本来以为我已能将一切看穿,本来如果我早一班或你迟一班,我们就不会遇见,一切的本来,在你一句“楚平,你还好吗?”化作灰烟。

我的车在七年前就等着你上,我的座在七年前就为你而留,如今你一下子成了三个人,这一个座该如何坐?

“哎,楚平,你看看这个孩子,他叫楚杰。”

我将目光从婉莹脸上收回,再次看向大点的孩子。轰隆隆,……让人震惊的雷声又响了三次。这眉眼,这神情,那微微上翘的唇角,一张一翕的鼻翼,不就是小时候的我的翻版么。

“这孩子……”

“是你的。”

……

在婉莹的轻声慢语中,一个个疙瘩在抽丝剥茧中解开。

那次,婉莹带着对我无限的愧疚与眷恋离开。到广东后,婉莹很快就感到自己的身体有异,该来的不来,无来由地干呕,她有了可怕的预感。后来,她偷偷地买了试纸验孕,阳性,她一时不知所措,好在她表哥大大咧咧,开心忘形,完全没有察觉。她非常矛盾,想做掉,又不忍心对我的念想,要留下,又怕对我埋下祸患。

春节过后,婉莹二十岁了,她表哥家催婚了。婉莹青春靓丽,又是高中毕业,对于九十年代初的广东,并不多见。她走到哪儿,哪儿的男人的目光就集成束地往她身上扫射,随着她的身形起伏,飘荡。广东比武汉更大更开放,婆家怕她表哥拴不住她,怕她又玩野了心,又与别的男伢跑了,就不停地催促她们回去结婚。婉莹一想,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反而正好可以保住腹内胎儿,就同意回来。

“你知道吗,车到武昌时,我多么想到菜行去偷偷看一眼你。”

婉莹一脸幽怨地看着我,面色苍白,嘴唇咬得要出血。我伸出手准备拂一下婉莹有些零乱的头发,伸出一半,又缩回了。她怀里那个小点的孩子正睁着眼定定地看着我,一脸小小的敌意,我的手讪讪地又抓住吊环。

你知道吗,那时我根本就不在菜行,也无心再到菜行,只在村里汪洋恣肆,行尸走肉。

我在心里无声地告诉婉莹。

结婚后,她表哥也还疼她,处处依着她,再过一个月,她告诉表哥,她怀孕了。婆家全家高兴得恨不得把她供起来,好吃好喝小心伺候着。那一段时间,是她最平静安详的时光,虽然心里时不时地想起我,但一摸着肚子,又有些许的欣慰。

孩子提前一个月出生,只有她知道隐情,只说是早产,竟也瞒过了众人。公公执意要给孙儿起名,婉莹就是不肯,全家就她学历最高,最后"楚杰",一锤定音。

“楚杰,楚杰,楚平的杰作。”

婉莹无声地笑了,有些怆然。

山里人都求多子多福,后来,婉莹怀了两次,都小产了,她与表哥都检查过身体,相当正常。婉莹明白了,这就是近亲结婚的恶果。她也不再努力了,公公婆婆也不再像原来那样对她好了。更可怕的是,楚杰慢慢大了,他的相貌谁也不像。本来婉莹与表哥虽是性别不同,但相貌极相似,他们的孩子却是个异类。村里开始有了风言风语了,说婉莹在武汉与别的男人乱搞,风骚得很,就她那副媚样,肯定还不止一个。表哥开始还不信,可左看右看,楚杰没有丝毫与他相通之处,他也相信楚杰是个野种了,开始对楚杰非打即骂,横挑鼻子竖挑眼了。

我可怜的娃,我一声哀叹,作孽呀。

我忍不住伸出手握住楚杰的手,小家伙没有拒绝,小手温温热热的。我紧紧地攥着,期望着我能如大侠一般,将我所有的关爱与庇护像神功一般,源源不断地布满他的全身,再将他所有的委屈与苦难逼出体外,遁于无形。

“我再也过不下去了。”

婉莹似乎情绪失控,声音一下子提高了许多,把我吓了一跳,周围好几个乘客目光猥琐,露出那种窥破奸情后得意的讥笑。而婉莹已是泪光满面,楚杰的小手已从我手心中抽出,轻轻地拂着婉莹即将滴下的泪。

我的手再次举起,却又悄悄地放下,我并不是惧怕周围坚硬如铁的目光,我只是怕我的一个不小心,便将我们那已由时光垒起的隔断轰然推倒。婉莹应该已有另外的归宿了,而她怀里的那个小家伙似乎比我更冷静,目光直直地抗拒着我,仿佛我一有所举动,便会将无数的白眼砸向我。

婉莹的肩膀不停地耸动,“他们怎么对我都无所谓,说我是破鞋,骂我是婊子,我都不曾还嘴。我忍受不了他们对楚杰的伤害,他还那么小,他们说他的爸爸是从河南窜过来的流子货,说他这样的野种长大了也是个流子货,也会去祸害别人,村里的小伙伴都不跟他玩了,一逮着机会就揍他。”

我知道,在愚昧闭塞的山村,人们认为你是好人时,都会恨不得剜他的肉来替你补疮,饿他的肚来饱你的胃,舍他的孩子来帮你套狼。而一旦认为你是坏人时,便会群起而攻之,一脱裤子,便想在你身上拉屎拉尿,一下雨打雷,便巴不得第一个就劈死你,不偏不倚。

想不到婉莹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想不到楚杰受了这么多的磨难,对于她们母子,我算不算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女人的名字不是软弱,婉莹离婚了,带着楚杰回到了娘家。在农村,离婚的女人在娘家住着,本就尴尬,何况还带着孩子。风言风语依旧像人们嘴里的唾沫星子,随时随地可以将她们淹死。父母虽然没有说什么,可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经常偷偷地躲在墙角抹泪。

婉莹几次想带着楚杰去找我,可我已如黄鹤,一去杳杳,连我那可怜的老母亲都无从知晓。她最终放弃了,毕竟当初是她不声不想地先离开我,已经让我很受伤,若再带着一个不明不白的孩子,跑到我的面前,那又该如何面对呢。也许我早已忘了她,也许我又有了相见之欢,岂不要再次用她的莽撞,将苦痛与煎熬置于我的旧创口上,烹煮炸炒,苦酒残灯,相顾无言!

婉莹放弃最后一丝希望。

我望着婉莹红肿的眼,几次差点脱口而出,你那时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来,我一直没有放弃,造化弄人呀。我以为你过很幸福,我以为你们会白头到老,我以为我走了就可以一了百了,造化弄人啊。

婉莹父母四处托人,到处求告,替她再找一处婆家,而婉莹不争不辨,不喜不悲,心如死水。

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何惧再婚!

在父母及众多亲友以送瘟神般的急切张罗下,终于替婉莹找到一户人家。

找到的人叫老王,说是老王,其实也才三十来岁,比婉莹大十岁,是邻县的人,会一手家电修理的好手艺,只因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症,左脚落下了残疾。人还是蛮好的,忠厚老实,话不多,勤快肯干,在镇上开了个小铺子,生意还算红火。

能找到这样的人,婉莹的父母高兴坏了,一天跑三次祖坟山,看是否冒了青烟。看了婉莹及楚杰后,老王自然满心欢喜,也想跑回去看看自家的祖坟,只可惜路途太远,腿脚不便。婉莹还能有什么办法,脊梁骨快让人戳穿了,只能认命吧。

“我其实心里很不情愿呀,我心中的丈夫不是这个样子的。”

婉莹的眼圈又红了,而我已无话可说。究竟是我错了,还是她错了,或者一开始我们两个都错了。我们在最好的青春相遇,可以谈一场最好的恋爱,却不能有一个最美的结局。

她们的婚礼极其简单,其实只可能叫吃合伙饭,两家大人凑在一起,喝点小酒碰个头,然后她们住在一起,楚杰管老王叫声爸就万事大吉了。

“老王是个踏实过日子的人,对楚杰也好。”

“诺,楚杰现在长得又白又胖,越来越象你了。”

婉莹难得露出舒心的笑容。

“只是,我总是不能像老王待我那样全身心地待他,我每次都强迫自己那样做,可总是做不到。”

我明白了,是我给她还留有幻想的余地,我该做我该做的事了。

这一段地铁坐得太久了,我却没有感到腿脚酸痛。下车后,我一把抱起楚杰,小家伙沉沉的,颇为壮实,倒对我一点都不生分。我们居然住在一个小区,看来我们的缘分真的尽了,住了几年,竟从没相遇过。

走在路上,我们久久没有说话,我知道了,那个小一点的,是她与老王生的,现在她的家里,老王正热切地盼着她们回去呢。

进了小区门后,我将楚杰放下来,小家伙对我很有些不舍。我轻轻地婉莹说,“你们回去吧,我不送了,我女朋友在家等着呢。”我明显看到婉莹身子一怔,有点踉跄,我没有去扶,我也没有挥手,赶紧转身,而转身的一刹那,我已满眼是泪。

家里等待我的,只有我那孤独的单人床,冷冰冰的灶台,即将开启的收音机以及那永远也打发不尽的苍凉与思念。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

不必询问婉莹一家因何来的上海,也不想了解老王是怎样在街对面开起一个修电动车的铺子,这一切于我已没有任何意义。我与婉莹在时间的裹胁下,早已朝着不同的方向游走,却还臆想着我们是否越来越近。

不管婉莹是否幸福,我不能再去剥夺老王的快乐,她们一家四口,已成一个命运共同体。婉莹也该停下好好歇一歇了,而不管老王的肩膀是否结实,最起码也是安全的,而我,早已退入边缘,进入局外了。

我辞了职,整理了行装,准备踏上归家的路。已有几年没看到母亲了,已经很久没有给她一个拥抱,我准备忘却一些人,我也必须要记起一些人了。

我办了一张卡,叫婉莹的房东交给她,密码是930115。我相信婉莹看了就会明白,从她离开菜行的那天起,我们的人生就不再有交集,虽然她的路走得曲折苦难,我的路也走得孤独荒凉,我们能做的,惟有祝福对方。对于楚杰,我是满含愧疚,只能每年聊尽生他之责,尽力给点补尝,还愿老王待他如己出,方不负我信他一场。

出租车转过街角,我叫司机开慢点,但我没有摇下车窗。在老王修车处,两个小孩头凑在一起,兴致勃勃地看着图画书。老王脸上似乎粘着油污,在一旁神态安祥地看着他们哥俩,时不时地偏着头跟婉莹说上一句什么。而婉莹,正在静静地打着线衣,是该给老王添一件线衣了,听广播里说,由于厄尔尼洛现象,上海这个冬天很冷。

“快点,大哥,等下我赶不上车了。”我话音未落,司机油门一踩,车子箭一般驶过修车铺,驶向我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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