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是六班早自习，我早早到了教室，同学们正在大声背诵第六单元的文章。
东同学正在大声朗读：“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蓉蓉正在闭目背诵：“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静儿正在流畅诵读：“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洁同学则在大声读：“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我很好奇，过去询问，原来洁同学八年级上册语文课本的所有必背不必背课文已全部背完，下册的《岳阳楼记》也已经背下，现在正在背诵《醉翁亭记》。
我一时惊喜不已，看样子六班同学这段时间背诵做得很不错啊！当然也许只有洁做的好些。因为正在我洋洋自得之时，回头就看见倒数第二排的婧婧坐在座位上发呆，再一细看，婧婧脸上似乎有亮晶晶的东西不断掉下来。
我不太确定，自从生了小宝后眼睛近视的有点厉害，我眨眨眼睛，快步走向婧婧的座位。没错，婧婧就是在流泪，而且是闭着眼睛，默默的流泪。我一时有些无措，第一感觉就是后面的江江同学欺负婧婧了，我询问，婧婧一言不发只是流泪。我既心疼，又有点慌乱，现在想来当时问江江的语气应该很不友善，江江一脸无辜连声否认：我没有，我没有，我就是没有。
询问无果，我把婧婧前后左右桌的同学都问遍了，还是不知缘由，婧婧还在流泪，一颗一颗的眼泪从眼角落下，打的我心里都湿湿的。我没办法了，因为婧婧在班上属于特别内向的女孩，似乎也没有朋友。我这才发现，带上六班半学期了，我对婧婧的了解都是其他老师口中的描述，我竟然从来没有主动和婧婧交流过。每次婧婧不交作业我都是督促交来就行，从没有深究过婧婧次次作业拖延的原因。
在其他老师的评价里，婧婧内向寡言，消极冷漠，甚至有点麻木不仁吧！可是这一刻的婧婧是那么脆弱，那么让人心疼。我决定不再追问，因为也许矛盾并不是同学之间的。我轻轻抚了下婧婧的肩膀，对婧婧说：趴桌子上休息会儿吧！
我想，了解原因应该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正在这时早自习结束的铃声响了。我假装自然的走出了六班教室，其实内心真的有点沉痛。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大清早的，当着全班五十多人的面默默流泪，我一定要了解清楚。婧婧这样的花样年华，正是开心的笑大声的喊的年纪，为什么她一直那么内向，不爱说话，也不与同学交往，还不好好学习，背后肯定有我不知道的。
星期四一早上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怎么才能向婧婧了解情况，我在想一个自然又不尴尬的问题切入点。无果。
中午科代表来交语文作业，未交作业的学生名单里，除了一个感冒请假的同学，另一个果然是婧婧。我一时竟然有些窃喜，但我还是装作很生气的对科代表说：“去，让婧婧来办公室。”
不一会儿，婧婧就来了，我说：“婧婧，作业怎么又没交啊！”婧婧一如既往，一言不发。我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就小声问（因为办公室还有其他老师）：“今天早上为什么哭，可以告诉老师原因吗？”没想到我刚这么一问，婧婧的眼泪马上毫无征兆滚滚落下，我一下子就慌了。赶紧说：“老师不问了，老师不问了，如果你觉得方便，觉得老师还值得信任，给老师写在纸上，明天和语文作业一起交来，可以吗？”然后我轻轻按了下婧婧的手背，将一张纸巾塞进婧婧手心，就让她离开了。
第二天早上，婧婧刚到学校就来交语文作业了，我的心一下子舒展起来，我想婧婧肯定是给我写信了，说明她愿意跟我说她的心事。我迫不及待打开婧婧的语文作业，果然发现语文作业本里静静躺着两张红色方格稿纸。
我赶紧打开仔细阅读，书写比平时交来的作业要更整齐，说明婧婧是重视这份书信的。可阅读完婧婧的书信，我的心情也随之沉入谷底。随着从教时间越来越长，我真的越来越确信，每一个问题孩子的背后，都是一个个有问题的原生家庭。从婧婧的书信来看，婧婧的妈妈昨晚旧疾复发，身体状况很不好……
婧婧在信中说：看到妈妈那样她真的很害怕，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觉得是不是因为自己学习不好才让妈妈变成了这样，她很怀念以前依偎在妈妈怀里听妈妈一再告诉她要好好学习的那些日子，她甚至希望妈妈打她骂她……就在昨晚看到那样的妈妈，她一夜未眠。她很害怕，她不知道该告诉谁，而她今早默默流泪就是因为这件事。
看完婧婧的书信，我的心疼的竟有那么一瞬间的窒息，这段时间以来，我真的太理解这种无处诉说的苦楚了，尤其这种苦楚是你的亲人造成的，这对于当事人而言简直就是雪上加霜。
是啊！其实在这世上除了最亲近的人，其他人根本没办法伤你，因为其他人的伤害都是外伤，只有你最亲近的人才能给你最致命的伤害。我想婧婧在家里担惊受怕一晚上，不敢哭不敢喊，第二天天刚亮就来了学校，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婧婧大哭一场，所以只能在其他同学的大声朗读中默默流泪，那是一种再也无法坚持的崩溃。
思虑良久，我决定给婧婧写一封回信，因为像婧婧这么内向的女孩，也许书信交流是最好的方式，也是语文老师该有的交流方式。我告诉婧婧：既然事情已经是这样，结果已经无法改变的时候，不妨学会坦然接受，好好照顾妈妈，也好好学习，就像妈妈小时候照顾她那样。以后如果有什么困难，第一时间来找老师，老师一定尽全力帮忙。（本来想把我和婧婧的书信附在文末，最后想想算了吧！婧婧的那封信由我珍藏就够了，我相信那不会是我和婧婧之间的最后一封信。）
信里虽然是这么写的，可是如果婧婧真来找我，我又能给婧婧什么帮助呢！我不能替婧婧承担所有的痛苦，甚至连金钱的帮助可能都很有限。
这时候我突然觉得很挫败很无力，因为我觉得我还没有伟大到降低我两个孩子的生活水准来帮助别人，哪怕要帮助的人是我的学生，真的我的工资也只够维持我们一家的开支啊！
为了学生我自认为我已经做的很不错，甚至很无私了。记得大概是五年前吧！有一次我班上的一个女生突然例假提前来临，女孩真的是慌乱极了，我把自己包里一片备用卫生巾给了女孩，我到现在都记得女孩羞涩难堪眼神里的深深感激。作为女老师，那眼神刺疼了我，让我觉得我给学生的不只是一片卫生巾，而是一片广阔的天空。从那以后我的办公桌抽屉里总会放一包卫生巾，就是给我那些女孩们的。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不应该让女孩们的青春里有那么狼狈不堪的一面。
后来，我两个班的女生都知道，只要有意外就可以自信满满的来找她们的语文老师，因为语文老师的抽屉里似乎永远有一片卫生巾在静静地等待她们。
再后来，学校有的女老师也知道了这个秘密，其他班的女生碰到这种尴尬期的时候，老师们自然也就想到了我：去找王老师吧！她那里应该有。所以到最后，我不止给我两个班的女生提供卫生巾，还得给全校其他班的女生也提供。记得有一学期，我最多买了五包卫生巾，都是放在办公桌抽屉里的，我甚至有了那么一点点吃不消的感觉。
有时候我就想：我把卫生巾这么无偿提供给其他班的女孩们，我甚至都不知道她们的名字。但看到女孩们进了办公室找到我，满怀希望而又怯怯的眼神：王老师，你这里是不是有，是不是有……我马上就释然了。我想，我维护了女孩们青春期的优雅自信，让她们在那一刻，在王老师那里变得精致而从容，这不就够了吗？为什么非要我认识她们，她们认识我，能找到我不就行了吗？反正我送一片卫生巾也不是为了让女孩们记住我的呀！
这件事我坚持做了五年，后来由于生小宝请产假中断了。产假满后我有过一刻的动摇，想放弃，但是，当有一天六班的梅绕过一众男老师，满脸通红走到我身边低声问：老师，你有没有，有没有……我秒懂，正好那天我包里为自己也预备了，我毫不犹豫就给了梅。
那一刻，我一下子就想通了。所以从那天起，我的抽屉里和以前一样，始终静静的躺着两盒卫生巾，她们就像两个安静的美少女一样，就只等着给我慌乱的女孩们带去最温馨的呵护。
今天说起这件事，并不是在炫耀，我以前默默做了五年也没有宣扬，学校里除了一些女老师，除了那些找过我的女生，其他人并不知道。我只是想说，做善事很多时候也需要资本，小善事需要小资本，大善事需要大资本。如果条件允许，我可以给我的学生们力所能及的任何帮助。
写到这里，突然想起了多年前发生的另一件事。有一天中午放学，我发现前面路口有两个社会小青年手里各拿一块砖头，正作势要打我班的男生乾。我当时竟然想都没想毫不犹豫就冲上去护住了我的学生，还劝说推搡了人家小青年，事后我其实后怕了很长一段时间。如果那砖头落在我的头上脸上该是怎样的结果，但那一刻我真的什么都没想就冲过去了。有时候就觉得，我身上可能有一种孤勇和豪侠气质，或者个人英雄主义，当然也可能是傻，不过我还是觉得我们这个社会现在太稀缺这种个人英雄主义了，如果人人有这种英雄气质，那合起来不就是民族英雄主义了吗？我想，如果在金庸老先生的武侠小说里，我会不会就是一个女侠呢！嘿嘿！
我只是觉得，只要是爱，无论那一种，都不应该是激情高涨的喊口号，而是低调默默地付诸实践。老师对学生的爱更应该这样，就应该没有任何的利益杂念。这世间如果还有一种情感应该被高度赞美，师生情应该算一种吧！还记得前几周，远在江西的小伟不远千里给我寄了一箱江西的橙子，我真的真的很感动，我想这就是我坚持的理由。我坚信，爱是可以传递的！
其实，我真的只是希望我的那些男孩女孩们可以在美丽的青春时光里自由自在、快快乐乐的成长，至于成长途中的尴尬和不幸，能少则少，没有更好吧！我希望每一个女孩都能被捧在手心里精心呵护，而不是让她独自一人去面对狼狈无助。每一个男孩也应该阳光灿烂，既有阳刚孔武的外表，还能有悲天悯人的情怀。
当然，很多时候，老师对学生的帮助也不是都要物质的给予，比如一个肯定的眼神，一个善意的微笑，一封真挚恳切的书信，也许更有效。比如我写给婧婧的信我觉得就很有效，因为婧婧这几天朗读的时候有声音了，这就是变化。
不急，婧婧，慢慢来！老师会一直在你身后。
（郑重声明：文中除了我和故事情节是真的，其他都是化名，请不要估计猜测对号入座，也请不要以任何借口打扰孩子们！）
后记：欣慰的是，学期末检测婧婧的语文成绩竟然考了82.5分，我真的很替婧婧高兴。婧婧，加油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