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木木看过这个故事后和我说，我第一次感受到眼泪在眼角时，还能如此温暖。
过了这么多年，我已经忘了当时写这个故事时候的心情，但是却一直记得这句话。
写了那么多的故事，这却是心里最深的一个。
送给那年的旧时光。
再见。
时光，不可复制。
你可曾一个人在午夜时分看一场安静悲伤的电影，在电影结束时对着屏幕独自流泪？
你可曾一遍又一遍的回想电影里的某些画面与对白，在电影结束的时候才意识到它是真的结束了？
它的确是真的结束了。就像你走过那些泛黄了的时光，可以倒带重放，但是却不能重新来过。可以用力怀念，却不可复制。
1.
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我和小九报仇般的干掉一个又一个西瓜、一盒又一盒冰淇淋、一罐又一罐啤酒。用小九的话说，我们俩整天醉生梦死地鬼混。
我和小九时常抱着啤酒罐蹲在大堤上发呆，吹着风，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夏天的风，清清淡淡的，夹杂着些许燥热，和莫名的忧伤。我常常想，这个夏天或许是我和小九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夏天。我看着小九被风吹起的凌乱短发，觉得眼睛有些酸涩。
小九说，我想念H，很想很想。
我说，我想念过去的时光，很想很想。
然后我们一起仰头，把啤酒倒入喉咙里。我听见冰凉透顶的啤酒落进胃里的声音，刺激了每一根细小的神经线，在心底划开一道又一道细微却疼痛的口子。
2.
九月，天很高，风很轻。
我和小九走在这个陌生的校园里，有些难以适应，或许还有些格格不入。
小九在我耳朵边絮絮叨叨个不停。
这重点高中里的人眼睛鼻子都长在头顶了，撞到人都不会说句对不起。
我真想和你一个班，想和你坐同桌。还好我们俩离得不远，我能每天都去你班里找你。
你看宿舍楼底下那只流浪猫都高傲得不成样子，我恨不得过去踢一脚。
我看见篮球场上有个男生，笑起来很好看呐。
我要去研究篮球，顺便打听下那个男生的名字。
我一边安静的听着小九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话，一边望着净蓝的天空发呆。这是我和小九长久以来的相处方式。小九习惯零零碎碎的说个没完，我习惯了沉默的倾听。小九习惯了和我絮叨，我也习惯了听小九发牢骚。从我十岁那年到现在，我和小九一直这样彼此陪伴着。我们一起上学，一起翘课，一起蹲在大堤上吹风，一起对着太阳微笑。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当我再想起那些日子的时候，嘴角都会不自觉地画出一道浅浅的弧线。那些日子，是我一生中最温婉美好的时光。
高一的生活不是很紧张，但很枯燥，每天除了寝室，教室和食堂，我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我和小九如影随形。每天吃饭过晚后，小九就拉着我跟她去篮球场练球。名为练球，实际上是去找H。而H就是开学初小九和我说的那个笑起来很好看的男生。
我盘腿坐在篮球场边的水泥地面上，仰着头眯着眼睛看着小九投篮。她的碎发在初秋的风里飞扬着，显得有些单薄。H站在她旁边，微笑的看着她。H的微笑的确好看，像被时光洗过一样干净透明，如同初春的日光一样让人觉得暖暖的。
小九的球技在H的调教下长进了不少，已经完全看不出是刚刚入门的新手了。我看见小九手中的那颗橙色的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然后应声入网。小九兴奋异常，回头冲我喊，若笙，看我厉害吧，你崇拜我吧？我就眯着眼睛对她笑。
小九说，H，我请你吃饭，用以报答你的诲人不倦，至于某人，就当蹭饭吃吧。于是，小九、H和我翘了晚自习，溜出去吃那座小城里最有名的烧烤。那晚，我们坐在露天的白色塑料桌子旁，伴着初秋的微风，吃了很多串羊肉串，喝了很多罐啤酒。风吹过脸颊的时候，有轻微的疼痛感。小九喝多了，微红着脸，趴在桌子上喃喃自语。我看着她，觉得再也没有比她更好看的女孩了。然后我听见H虚幻的声音飘在风里，若笙，我喜欢你。
3.
若笙，你要好好学习，你要出人头地。
若笙，是妈妈对不起你，你不要恨妈妈。
若笙，妈妈一直是爱你的，一直都是。
看守所里，我坐在母亲对面。母亲苍老了很多，皱纹爬满了眼角眉梢，头发花白，像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实际上，她是仅仅四十一岁的中年妇女。我看着母亲婆娑的眼睛，没有说话。从六年前的那个夏天起，我便极少与人说话，除了外婆和小九。
漫长的沉默之后，我告诉母亲，外婆很好，我也很好，不要挂念。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认识小九那年，我十岁。父亲死了，母亲入狱，我被送去与外婆一起生活。每天傍晚放学的时候，总是有一帮孩子跟在我后面。他们朝我丢石头，说，你是杀人犯的孩子，滚出我们学校去。我不哭，也不说话，任凭他们手里的石头打在我脸上和身上。回到家，外婆看见我身上被石头砸出的伤痕和血迹，便会抱着我哭。她的眼泪流进我的衣领，是温热的咸咸的味道。
然后有一天，我遇见了小九。她像超人一样挡在我前面，对那些朝我扔石头的孩子说，不准你们再欺负她，谁再欺负她我就揍谁。我站在小九身后，看着她气势汹汹的样子，觉得她就是童话故事里英雄救美的王子。那以后，果然没有人再朝我扔石头。因为小九每天都陪着我，更因为小九从小练习武术，没人敢去招惹她。小九说，你放心，有我在就没人敢欺负你。我看着小九，心里是从没有过的踏实。很久很久以后，我告诉小九，那天的她很帅，像个王子一样。小九说，她才不稀罕做王子，她要做超人。
我和小九就这样，一起在时光的轨迹里一步一步的走过，留下我们稚嫩却坚持的脚印。我告诉小九，我要和她一直在一起，走过以后所有的时光。但是我却不知道，时光是一种很矛盾的东西。它可以加深一切，可以冲淡一切，也可以隔离一切。比如，六年的时光，可以让我和小九两个性格迥异的人，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比如，六年的时光，可以让我忘记了曾经我以为会永世铭记的那个夏天的午后和父亲的脸。比如，两年的时光，可以让我和小九逐渐远离彼此，被时光隔离开去，越来越远。
4.
H是我和小九的劫，这是很久以后我得出的结论。从遇见H的那一刻起，我和小九的生活便开始发生不易察觉的变化。只是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定格在泛黄的时光轨迹里，再也无法改变。
时光如流水一般，匆匆的安静的流过我和小九的生活，没有给我们留下一丝回头的余地。从高一到高二，我每天仍旧是三点一线的枯燥生活，仍旧是把自己埋在堆成山的参考书里，仍旧是听着小九絮叨望着天空发呆。只是小九絮叨的中心却不再是生活琐事或趣事，而是不知不觉中变成了H。
H说，他喜欢的人是若笙。
我收回一直望着天空的目光，转过头去看着小九，没有说话。小九也看着我，眼睛里有种液体闪着光，然后，缓缓划过脸际。
小九说，她想要一个人安静的过些时候。她说这话的时候，仰头望着天空，可是眼泪还是吧嗒吧嗒的往下掉。我看见她的眼泪被风吹落，在篮球场的水泥地面上碎裂成悲伤的形状。
小九就这样如同水蒸气一般，消失在我的生活中，干干净净，干净的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我甚至怀疑，小九是不是我梦里幻想出的一个人。我幻想着她在我耳边絮叨，幻想着她被风吹起的短发，幻想着我坐在水泥地面上看着她投篮，幻想着她陪着我一起走过的那些发黄的时光。然后，突然有那么一天，我的梦醒了，她也跟着消失了。
我的生活一如既往的枯燥，我并不常常想念小九。我有很多的书要看，有很多的习题要做，有很多的功课要学习。我记得，母亲说，若笙，你要好好学习，你要出人投地。
其实，小九离开的最初，我只要一闲下来，便会很想念小九。于是我开始不停的看书，疯狂的做习题，把自己的脑袋填的满满的，不让自己有空闲的精力和时间去想念。后来，我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一个人看书、上课、吃饭，身边没有小九。这所学校并不大，只是我再也没有遇见过小九。抑或是小九和我都在刻意的躲避着彼此。我以为，我可以完全的忘记小九，不再去想念了。可是有几次我经过篮球场看见H在打球，他远远的对我点头微笑，然后转身投篮。那一瞬间，我看着H，突然就哭了。那一刻，我很想念小九，很想很想。
5.
若笙，你快回家看看吧，你外婆不行了。安静的高三晚自习上，我听见小九在喊我。我抬头，看见小九气喘吁吁的站在教室门口。她清瘦的身躯被日光灯拉的很长很长，显得那么孤单。
我看着小九，突然觉得心里一阵一阵的痉挛。我以为那是错觉，可是我却真真切切的听见小九粗重杂乱的喘息声，也真真切切的感觉到小九牵起我的手奔跑时从她手心里传来的温度。
当我赶到家的时候，外婆已经没有了呼吸。她躺在床上，面容安详，手心里紧紧攥着我和母亲的合照，还有一个红色锦缎的荷包。我轻轻抚摸外婆的手，眼泪一滴一滴的掉下来，打湿了外婆的旧衣裳。
我请了几天假，在小九和周围邻居的帮忙下，给外婆办了一个简单的葬礼。邻居李姨说，外婆的病已经有些时候了，可是却让大家都瞒着我。因为我要高考，不能分心。李姨还说，外婆留给我一个荷包，说是要亲手给我，可是她最终还是没能等到我回来。
晚上，我躺在外婆的床上，看着外婆临终时手里攥着那张照片发呆。屋子里还有外婆的味道，只是越来越淡，越来越浅。我打开外婆留给我的荷包，里面是一个翡翠的戒指，还有一个存折。我认得那个戒指，那是外婆的母亲留下来的。本来外婆是给了我母亲的，可是母亲入狱那一年，把戒指还给了外婆。小时候外婆就和我说，那戒指将来是要给我的。我把那枚戒指用红丝线穿起，挂在颈间。然后蜷缩在床上，逐渐睡去。梦里，外婆和我说，若笙，你一定要考上大学。
6.
第二天一大早，小九就来了。我说，小九，我们回学校吧，就要高考了，我们得回去学习了。小九没有说话，进屋帮我收拾东西，然后我们一起回了学校。
就这样，小九重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和小九就像刚来到这个学校的时候一样，一起上课，一起吃饭，形影不离，只是很少说话。两年的时光，就这样硬生生的横亘在我和小九中间，隔离开一条看不见底的鸿沟，始终不能逾越。
临近高考的日子，试卷满天飞，很累但很充实。我和小九每天做着没完没了的习题，偶尔在食堂的角落和教学楼的走廊里晃悠，偶尔看见H然后一笑而过。这样的日子，波澜不惊。我看着教室前面的高考倒计时从三位数变成两位数，又一点点的减少，心里莫名的难过。
若笙，我就要走了，你来见见我好吗？H在电话那头低声的说。星期日下午六点，时代广场的喷泉前面，我想见你最后一面。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我看着站在我对面的小九，也默默的挂断了电话。我和小九就这样互相看着对方，沉默着。
若笙，你去见见他吧。或许他这一走，就再也没机会见到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小九低声说，声音有些许颤抖。
我知道，小九一直都喜欢H。从高一入学她看见H那天起。那么我喜欢H吗？我不知道。我也曾无数次的这样问过自己，可是始终没有答案。那么，我应该是不喜欢H的吧。
若笙，我不恨你，我一点儿也不恨你。小九说，然后走过来很用力的抱着我。我几乎听见她的骨骼因用力而发出的声音，清脆的把空气撕裂开来，洒了一地悲伤。
小九，我爱你，很爱很爱。我用力的抱紧小九，轻声的说。小九在我怀里不停的颤抖，像个孩子一般轻声呜咽。她温热的眼泪流进我的脖颈，灼痛了我的皮肤。
7.
H没有参加高考，而是听从了父母的意见，去了澳大利亚留学。星期日那天的最后一面，我也没有去。小九没有问我原因，她只是淡淡的说，若笙，只要你快乐就好。我看着小九的清澈如水的眸子，心里难过的要死。
高考录取通知书下来了。小九录取到了南京，而我去了北京。那天，我和小九蹲在大堤上喝啤酒，听见风从耳边吹过的声音。
小九，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小九，我抢了你最爱的H。可是，我并不喜欢他，我只是想找个人来爱我。我看着远处的天，和小九说话。
小九咕咚咕咚的喝了一大口啤酒，说，若笙，我一直记得小时候你跟我说过，你恨你爸爸。你说，你爸爸喝醉酒之后经常打你妈妈和你。有一天，你爸爸又喝醉了回来打你妈妈和你。你爸爸用皮带狠狠的抽你。然后，你妈妈就用斧子砍了你爸爸的头。你说，你知道你妈妈是爱你的，可是她却坐牢了，不能够继续爱你，所以你也恨她。你看，你一直都是一个这么缺少爱的孩子。能有H那么好的男孩来爱你，我也很放心。
其实，若笙，你也是喜欢H的吧。当我决定要离开你，把H让给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从来没有像在乎H一样在乎过谁。H送给你的笔记本，你从来不舍得用。你看见H的时候，是从没有过的温暖的笑。H打球受伤的时候，你就好像自己受伤了一样难过。你看，H就在你的心里呢。可是，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承认呢？
若笙，我一直觉得，把你交给H来照顾，我才最放心。你一直都是那么不懂得照顾自己，而H又那么细心，应该能好好照顾你吧。可是你却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倔强，宁可一个人形单影只，也不要H来照顾你。你看，你和H浪费了我的苦心，也浪费了那么多的时光。那些时光都是不能够再重新来过的，你知道吗？
我看着小九的侧脸，不禁落泪。小九，我和H浪费了两年的时光。那你可知道，我和你也同样浪费了两年的时光？而那些时光，也是永远不能被复制的时光。
8.
我没有和小九解释为什么我不和H在一起，小九也没有再问起。那个秘密，我想让它烂在肚子里面。
三年前的那晚，小九、H和我去吃烧烤，小九喝多了，我和H便先送小九回家了。从小九家出来，有段很黑的胡同。我和H在那里被人打劫，H为了救我被人刺伤，住了很久的医院。也是那个时候，我见到了H的父母。他们说，你是个好女孩，但是关于H的前途我们都是有既定计划的，那是不允许被任何人任何事情阻止的。你明白吗？就这样，我告诉自己，若笙，你是不能喜欢H的。然后，便消失在H的生活之中。
一个月后，小九动身去了南京，而我也即将离开这个小城去北京读大学。临行前的几天，我去了外婆的坟前烧纸，告诉外婆，我已经考上了大学。我也去看守所看了母亲。我告诉她，我要去北京读大学了。她一个劲儿说好，眼角有泪水不停落下。我没有告诉她外婆过世的消息，我怕她承受不住。这些年，她承受了太多。
从看守所回来时，我收到H从澳大利亚寄来的信。信封里只有一张照片，是很美丽的天空，净蓝的像丝绒一样。H在背面写道，这里的天空很蓝很美，但少了那个喜欢仰望天空的女孩。天空下有她的时光，不可复制。我看着照片哭了很久，眼泪打湿了我颈间的红丝线。
晚上，我拿出H送我的笔记本，把那张照夹在里面。笔记本的扉页上，是H写的一句话，时光，不可复制。其实，这个本子我不是不舍得用，我只是用它小心翼翼的记录着我曾经走过的时光。那些时光里，有小九的絮叨和牢骚，有外婆的辛苦和眼泪，有母亲的皱纹和白发，也有H的温暖微笑。
全文完。
已发于《可爱女生》2009年六月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