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人(3)

      乡村生活过的异常迅速,不知不觉,我已经在兴阿村呆了快四个月了,荒原上的杂草彻底地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皑皑的白雪,放眼望去,尽是满目的银白,灰蒙蒙的天空与白色的雾气笼罩着整个村子,让这个本就与世隔绝的村落更加显得超脱世外。

      不知为何,我一直选择呆在村内,或许是因为放心不下冈卓力格的羊,也或许是因为想要见证养羊场的成果。总之,我决定再在此地多呆些时日,等下一批运货的卡车到村的时候离开。

      这几个月来,村里的养羊场一直闹得沸沸扬扬的,村民们按着《养羊手册》里的方法养羊,也取得了一些“成果”。养羊场的的母羊几个月来一直产奶,挤出来的羊奶一瓶瓶地放在木箱内,都快堆满木制的棚屋了。这些羊儿的羊毛也长了不少,村民们争先恐后地把这些羊毛全部剪了下来,全然不顾羊儿们在寒风中颤抖。

     不过,即使如此,村长也一直愁眉不展。“怎么了?”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问了村长一句。

     “唉,羊儿们没有想象的争气啊。这些东西,根本卖不了多少钱。”村长拿下了眼睛,把一本皱巴巴的账本扔到了一边,叹了口气。

     “别着急,慢慢来,羊儿们会争气的。”

     “唉,就是慢不得啊。我们养羊场的这些成本,要在过年前收回来,还要给这些村民们发工资,给奖金呢,老乡们都要过年不是?现在,可就指着这些羊儿们了。”村长叹了口气。

     就在村长唏嘘叹息的时候,村长家的房门忽然被人撞开了,看羊场的包老头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村长,羊场出大事了!”他用含糊不清的话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把我和村长都吓了一跳。

     “包老头,你慢慢说,羊场出什么事了?”

     “母羊产仔了!母羊死了!”包老头仿佛嫌村长听不到一般对村长大声嚷嚷着。 

      我和村长听了几次,这才听清,原来是村里的一头母羊产仔了,但是由于失血过多,加上包老头自己没有给母羊接生的经验,导致母羊死了。村长听清后,大发雷霆。“包老头!我不是让你看着那些母羊,让它们不要产仔的吗?现在这只又是怎么回事?”

     “巴雅尔,实在是那些羊儿贼的很,我们的围栏也不够高,大半夜的经常有公羊翻过去去找那些母羊,我们拦也拦不住啊。”包老头摊了摊手,一脸无奈的样子。

    “得得得,你别解释了!”村长说着,套上了他那件脏兮兮的军绿色大衣,“赶快带我到羊场去看看。”

    我也披上了自己的大衣,跟在村长后面走了出去,冷风像是刀子一般划过我的脸颊,虽是披着大衣,我依旧觉得寒意深入骨髓。真不知道这些羊儿们如何过冬,我想到了羊场那单薄的厂棚,不禁为羊儿们担心起来。

   羊场漆黑一片,就连电灯也没有,照明完全靠手电,看到这情形,我也就能理解包老头说的情况的确不假。附近唯一的光源就是羊场门口的保卫处,那里也只点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而已。包老头哆哆嗦嗦地打开了保卫处的大门,一声凄厉的啼哭声就传了出来。我走进一瞧,就见昏暗的房间中央铺着一块毛毯,一块浑身带血的肉球在毯子中央挪动着,毯子的旁边还摆着一瓶羊奶。

   包老头听到了啼哭声,急忙抄起了那瓶羊奶,往那团肉球的嘴里送,过了一会儿,房内又恢复了寂静。

   “谁让你用这瓶羊奶的?!”村长突然开口说话了,语气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但是……不给羊崽子喂奶的话,它就死了。”包老头哆哆嗦嗦地说着。

   “养一只羊崽子需要多少牧草,需要多少羊奶,你想过吗?再说,养得活养不活还是个问题。这些问题都没考虑过,你就随意养羊,经过我的同意了吗?”村长越说越生气,脸上的青筋也鼓了起来。

   “但是…….但是……总不至于看着这羊活活冻死吧。”包老头颤颤巍巍地对村长说着。

   “我不管,包老头,这羊随便你怎么处置,就是不准用村里的羊奶和村里的牧草去养!”村长说完,“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徒留包老头和我在房内大眼瞪着小眼。

   “唉,这可怎么办?“包老头看着毛毯中的羊崽子,眼中流露着同情和不舍。

   就在这时,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也只有他能救活这只小羊羔了。“包老头,不如找一下冈卓力格?他应该愿意收养这只羊崽子的。“

   包老头一拍脑袋。“嗨!你瞧我这记性!我都忘了他了!”包老头说着,把小羊羔严严实实地裹在毛毯里,递给我。“我不方便直接离开这里,就请你这个城里人找一下他吧。听说,你和他的关系不错?”

   “也就是一般吧。”我说着,接下了毛毯里的羊羔,羊羔在我怀中轻轻蠕动着,我如同怀抱着一团火焰一般,浑身透着一股暖流。那一刻,我理解了冈卓力格喜爱羊儿的心情。

   兴阿村的晚上漆黑一片,走出羊场不远,我就几乎融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之中,多亏我最近一直去冈卓力格那里,早已对去那里的路线了如指掌,所以我没花多久就来到了冈卓力格的蒙古包前。“冈卓力格!冈卓力格!你在吗?!”我对着蒙古包大声嚷嚷,怀中的小羊仍在不停地蠕动。

   我等了一会,蒙古包内终于传出了些许动静。裹着绒皮外套的冈卓力格睡眼朦胧地从蒙古包中探出了头,眯缝着眼打量着我。“这不是城里的那个小伙吗?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

   “有好东西要送给你。”

   冈卓力格看着我怀中的毛毯,顿时明白了一切。“进来说话。”他说着,把蒙古包开的少许大了一些,我便弯腰迈了进去。

   蒙古包里面温暖如春,正中央的煤炉的炉火闪烁着,把室内照的通透。我打量着里面的情况,发现里面比我想象的要宽敞的多,一些日用的小家具零散的堆在里面,冈卓力格的那根显眼的长杖也摆在蒙古包的一角。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背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嘶吼,把我吓了一跳。我回过头,就见一堆羊儿正蜷缩在蒙古包的角落,沉沉的睡着。我数了数,大约有十来只左右。

   “不用这么惊讶,这天这么冻,怎么能让羊儿们在外面受冷呢?”冈卓力格说着,往铜罐中倒了一杯羊奶,随意的摆在煤炉上,随后就坐在了我的对面。

   “你说的‘好东西’,是羊崽吧。"

   “没错,我觉得你应该愿意收留它。它刚在养羊场出生没多久,不过村长似乎并不愿意养它。"我说着,把毛毯递给了冈卓力格。

   冈卓力格小心翼翼地揭开了毛毯,眼神顿时亮了起来,脸上的皱纹似乎也变淡了许多。他用粗糙的手掌轻抚着羊崽,羊儿又一次啼哭起来,冈卓力格便把刚热好的铜罐从煤炉上取下,舀了一勺温羊奶,送到了羊崽的嘴边,羊崽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冈卓力格一边给羊崽喂奶,一边轻轻地摇晃着怀中的毛毯,嘴里还喃喃地唱着古老的歌谣,像是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女一般,无比的慈祥。我光顾着看他的动作,全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直到冈卓力格放下了毛毯,我这才反应过来,往后稍稍坐了坐。

   “谢谢你,城里的小伙,这是个很棒的礼物。"冈卓力格看着我,眼神中充斥着感激。

   “这没什么。你有想好给它取什么名字吗?”

   “就叫它‘娜瓦’吧。”冈卓力格看着在毛毯上熟睡的“娜瓦”,脸上充斥着慈爱的笑容。

   我当时并没有过问这个名字的意思,直到后来问了一个懂得蒙语的朋友,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是“希望”。

   冈卓力格把羊崽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随后给我泡了杯热腾腾的奶茶。“你今天就在我这里过夜吧,已经这么晚了。”冈卓力格说着,站了起来,过不多时,取来了一张毛毯,递给了我。

   我接过这张毛毯,它是用羊皮制成的,但却没有一丁点羊腥味,反倒散发着某种淡淡的香料气,手感顺滑柔软,盖在身上想必十分温暖。“冈卓力格,你不是一个人住在蒙古包里吗?怎么会有多余的毛毯?”我摸着这张毛毯,越发的喜爱起来。

   “那….那是我剩下的,唯一的东西了。”冈卓力格的双眉紧蹙,看得出他想要表达些什么,但是他似乎依旧不太熟悉普通话,也就难以开口了。

   “没关系,冈卓力格,夜还长着,你想说什么可以慢慢说。”我看他一副脸红脖子粗的模样,赶紧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缓和下情绪。

   冈卓力格点了点头,随后用含糊不清的普通话向我断断续续的讲述了他以前的经历。

   “我小的时候,父母就是普通的牧民,家中虽然不算贫困,但也不算富裕。我的父亲善于经商,他也是我们村中少数几个真正走出去,见过世面的人。他每次外出的时间不定,有的时候是几天,有的时候是几个月,不过每次回来,他一定会带回一堆新奇的玩意,大件的,像是煤油灯,脚踏车,小件的,像是糖果,橡皮,文具盒,这些东西在你们现在看来可能平淡无奇,但在当时那个封闭的村子内,已经十分新奇了。”

   “父亲经常对我说,人不能一直呆在同一个地方,要多走动,出去看看,才不至于被局限在狭小的圈子内。他告诉我,要有朝一日带我出村子看看,只要他在外面筹够了足够的银两,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直到有一次,他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一直等他,从白天等到黑夜,从寒冬等到酷暑,草原上的草换了一茬又一茬,盼望着他把我带出这封闭的村子,但是他始终没有出现。我心中猜测他可能是出了什么意外,或是在外面的世界找了别的女人,便抛下了我们母子。总之,那段时间,我十分气恼。不过,母亲却一直很平静,她一直和我说,你爹一定会回来的,我们只需等待即可。”

    冈卓力格说到这里,咳嗽了一下,脸色逐渐暗淡了下来。

   “不过,我和我母亲等来的不是父亲,而是城里来的干部。因为他,我这才知道原来外面的世界早就变了天了,现在是人民当家作主的社会了,剥削‘人民’的‘资产阶级’已经被打倒了。我那时二十多岁,也没念过学,更不懂什么是‘资产阶级’,总之,那个干部要求我们村要找出一个‘地主’,进行批斗。”

   “不过我们这个村那时实在是太落后了,识字的也没有几个,更别提知道什么‘地主’了。于是,那个干部每天晚上就拉着全体村民开会,告诉他们什么是‘地主’,并让我们讨论谁最像‘地主’。‘地主’的概念从剥削平民的恶霸,逐渐宽泛到了家中有点闲钱的农民,最后,理所当然的到了我们家的头上。”

   “那时我的母亲已经五十多岁了,也不算年轻了,但是依旧被他们拖着进行开会教育,我眼见着母亲日益消瘦,脸都瘦了半圈,整天面如死灰,心中怒火中烧,于是就向他们提出了反对意见,旋即,我就被扣上了‘顽固分子’的帽子,被当众批斗,平时和我比较要好的几个‘朋友’,都不分青红皂白地当面指责我,我稍有反抗,就会遭受一顿毒打,不过就算不反抗,被打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情,那段时间,我过的有如亡魂,是真的生不如死。”

   “我那时候多次想要自杀,但却始终没有这个决心和胆量。不过,母亲却是做到了。她在一天傍晚上吊自杀,尸体挂在村子东边的一棵歪脖树上,冻了一夜,第二天僵硬的有如石块,我不记得当时的场景了,只记得自己当时哭个不停,而身边的人依旧在不停的咒骂。第二天,我家的东西就被村子里的那些村民全部搜刮了去,只剩下一个空落落的宅院,就是现在的养羊场。他们唯一给我留下的,也只有母亲经常盖的毛毯。”

   冈卓力格说到这里,眼泪不自觉的流了下来。我想拿出口袋中的纸巾递给他,不过他用脏兮兮的袖口随意抹了抹脸,就继续说了下去。

   “城里的干部走后,村子里的这些人就把我赶到了这里来,我也就不与他们联系,问他们要了羊,就自己放起羊来,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我也在这里呆了几十年的时光,成天与羊为伍,我也习惯了。羊儿们比人单纯的多,也更好相处,我也就当起了真正的牧民,直到现在。”

   冈卓力格喘了口气,合上了眼,似乎依旧在平复自己的情绪,我也不自觉地咽了咽唾沫。

   “城里的小伙,这便是我的一生了。过去的事也就过去了,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你不同。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但是这里一定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想要找的,也许不是牧羊人,而是有牧羊人的那片草原罢了。”冈卓力格说着,睁开了眼睛,“睡觉吧,明早你该上路了。”

    第二天,我就徒步离开了兴阿村,临走前我再一次回头看了眼这座小山村,它依旧静静地立在那里,我似乎还能听见羊儿的嘶吼。我转过身去,不再理会背后羊儿的喧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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