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度眺望


林悦会成为现在的林悦固然有其自身的原因:性格内向造成的,但也的确有她家庭因素的影响。

现在的林悦在外人眼里生活在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庭。爸爸妈妈的社会地位高,不仅有车,她家的房子也位与本市最为豪华的小区内,还是复式楼。

很小的时候,妈妈希望能从她身上发现和自己一样的艺术细胞,表演能力。试着,在林悦看来那是强迫,让她学习京剧表演。目的是培养她的各种业余爱好。当时,她还小,所能做的就是消极抵触并未发展到罢学。那时每到周末,妈妈为她请的辅导老师和琴师都要到家里来为她辅导。每到周末,她都有种受刑的感觉。直到爸爸妈妈发现她对绘画和摄影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而且领悟力和理解也非同寻常,他们才不让她学习京剧表演。他不想听爸爸妈妈的解释:无论要求你干什么都是为你好。现在生存压力,竞争压力这么大,你能多一项技能有益无害;艺多不压身是至理名言啦等等。这些物竞天择的观点令她反感更令她害怕。她知道爸爸妈妈是怎样一步步走到现在的,怎样为生活而奋斗,更令她难忘的是那个漆黑的冬夜爸妈为追求生活的更高档次把她一个人锁在家里。一直到现在她对黑暗都有种恐惧感。就像画中的那个小女孩,被囚在黑暗中想摆脱黑暗,可外面依然是一团黑。虽然爸爸妈妈不再强迫她学习京剧,但要求她课余时间好好学习绘画和摄影。那一次林悦表现的异乎寻常的烦躁:“不,我不想。你们甭逼我了。”林立宁和许如慧面面相觑,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女儿发火。从那以后,林悦对爸妈就像对陌生人一样,周末放学后她总是一个人在外溜达到很晚才回家,直到她上了高中要求住校。林立宁夫妇原也打算让她住校,过过集体生活或许孤僻的性格能改变一下同时也像前面说的那样为安全着想。

爸爸妈妈的良苦用心她是能理解也的确从心里感激。可是一旦面对爸妈,一旦听到他们的教诲,她的理解与感激立马就化为怨恨。对父母的不理不睬,对爸爸妈妈的要求对着干,都是她怨恨的表现。每次过后她也后悔,但下一次还是如此,久而久之,她让自己的心结成一层霜,冷到冰点。这就是林悦为什么总是一脸麻木,不苟言笑的原因。

林悦目睹父母的奋斗经历,爸爸妈妈为房子,车子,位子忙碌。这些生活的附属品,至少林悦是这样认为的,这些生活的附属品而不是必须品,剥夺了爸爸妈妈对她的爱。爸爸妈妈也总认为欠她许多爱,于是就用物质的形式来弥补对她的欠缺。但这并不是林悦所希望的,她想得到的是心灵的慰藉与安抚,不再让她的心在黑暗中流浪。有时候她希望自己是名乞丐,因为乞丐是流浪的代名词,可以无拘无束的生活,不必因社会竞争而害怕,不必因被淘汰而感觉羞耻,因为他们本来就没有人与他们竞争何来淘汰之说。同时,她又害怕成为乞丐,因为乞丐是物质的奴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爸爸妈妈也是物质的奴隶,是乞丐。真的,她多么渴望躲开竞争过自由的生活,她不愿拿自己的作品与人一争高低。有时候她也希望成为一名吉普赛人。虽然吉普赛人也四处流浪,像乞丐一样居无定所,但他们随遇而安过着简单而快乐的生活。她也知道自己看问题很片面,吉普赛人在欧洲的遭遇很悲惨,二战期间,共有50多万吉普赛人惨死在纳粹的集中营里,但他们依然保持乐观向上的天性。很多文学作品里都有吉普赛人的影子。《巴黎圣母院》中那个美丽善舞的姑娘艾丝梅拉达,就是一个不向命运低头乐观豁达的人。林悦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吉普赛人的勇敢,仅仅是对那种生活方式的一种向往罢了。就像她希望成为乞丐一样,要是真让自己过那种居无定所的日子,光是对黑暗的恐惧她都难以克服。她觉得自己生活在没有出路的天地里,只要黑暗包围着。


林悦苦闷,烦躁,压抑的心,在冷淡的面孔的掩饰下,让爸爸妈妈和丰老师不知该怎样帮她。他们知道林悦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可怜”孩子,因为她这个年龄应该是在阳光下唱歌的年龄,而不是躲在黑暗里忧伤的哭泣。

回到家的第一个晚上,林悦半夜起来偷偷哭泣。那压抑的抽泣声在卧室里回荡,惨白的月光透过紫红的纱制窗帘变得血一样凝重流进卧室,和着她的哭泣缓缓流淌。她很诧异,停止了抽泣,这种“血”一样的月光有种难以言传的美。林悦那种对“美”的特别鉴赏力让她又可以借助绘画和摄影发泄内心的感受了。她不由自主的在衣橱里翻找了一件黑色长裙和一条红丝带。在深秋的夜里赤脚舞了起来。十多年前那个在寒冷的冬夜赤脚蜷缩在墙角的小女孩,今天在深秋的夜里伴着“血”色月光狂舞。她是那么兴奋,那么畅快,再也无睡意的林悦舞过之后开始绘画,画中有类似血一样的东西,令她更加兴奋,之后又上网。以往她并不点击浏览有关非主流啦,哥特式啦的相关资料及那些自残照片。因为她认为他们变态,而她是正常的,只是对生活感到有种无形的压力想逃避罢了。突然间,在这个秋日的深夜她却极想了解他们。

当她打开那些网页时,那些有关哥特式,非主流的介绍和那些同龄人的自残相片,让她在胆战心惊的同时,也再度兴奋起来。那一刻,她理解了他们,她不再觉得他们是变态是另类。她是他们中的一员。她非常想告诉尤龙,他俩有了兄弟姐妹。一连好几天,她都这样一言不发地吃饭,睡觉,半夜起来上网。也难怪丰老师登她的QQ,她总不在线上。爸爸妈妈虽然知道她总在半夜时亮起灯,也听到那一次她卧室里的动静,问她究竟在干什么,却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天,半夜起来上网的她又改变了主意,那种想尝试一下自残的兴奋压住了对它的恐惧。那一次她对丰老师说再冷的天也抵不住心寒,这一次她相信肉体再痛也抵不过心痛。

她偷偷地开了门,溜进妈妈的更衣室,拿了妈妈的化妆品和妈妈唱戏的行头,特意挑选了那幅窦娥成为冤魂野鬼的行头,又拿了一把剪刀。爸爸妈妈时时刻刻在关注着她的动静,尽管是在半夜,他们也知道女儿起来了,也跟着悄悄地起来,没敢拉亮灯,想偷偷看看女儿究竟搞啥名堂。见林悦进了更衣室,他们莫名其妙。妈妈想进她的卧室,无奈林悦已锁上了门。妈妈没敢走开,她有种预感,女儿一反常态的举动肯定有问题。

林悦打开灯,把那身行头置办在身上,然后用妈妈的化妆品涂了眼影,画了眼线,又黑又浓的眼线。双唇涂的口红浓烈厚重成了一张血盆大口。林悦再看镜中的自己已成了一个骇人的鬼样子。然后为自己拍了一张照片传到网上自己的空间里。再仔细看看,仍然觉得少了点什么,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少什么。她焦躁地来回走动着,不小心碰到了桌子上那把剪刀,可巧剪刀落地时正扎在她右脚面上。她“哎呦”了一声立马忍住了钻心的疼痛。妈妈听到那声“哎呦”,立即拍打她的卧室门焦急地问她怎么啦。她不顾回答妈妈的问话,因为她觉得缺少的东西找到了,那就是“鲜血”,就如那个晚上,月光穿透紫纱窗帘像血一样在流淌让她兴奋。今天脚面上真实的鲜血比那次更让她兴奋。她毫不犹豫地拿起剪刀又在自己的左臂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流出来啦!一滴滴撒在地板上。林悦又自拍了一张相片,马上传到网上。她顾不得疼痛,而且似乎也没了痛觉,只有快乐和兴奋。这一次,她甚为满意,为自己能拥有恐怖的写真而满意。她笑了,因为肉体的疼痛战胜了心灵的疼痛。她又哭了,因为她怎么也没想到会用自残的方式来发泄内心的压抑和恐惧。她不想成为一个被黑暗包围的人,她渴望内心有阳光。但她最终还是无法走出黑暗,最终尝试了自残!

林悦的门是被爸爸连撬带撞弄开的。林悦冲爸爸妈妈发自内心的微笑了一下。妈妈在这个微笑下晕了过去。爸爸双膝发软,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拨了120。急救车来了,把昏迷的许如慧和鬼一样的林悦一齐带走了。


林悦没有住院,只稍微包扎了一下,倒是妈妈住了院。极度的惊恐和刺激让她心律很不正常需留院观察。林立宁为女儿请了心理医生,果然如丰凯预料的那样,林悦拒绝接受治疗。她跪在妈妈的病床前哭了,这是这么多年来爸爸妈妈第一次见她流泪。“妈,我对不起您。您和爸爸对我的爱我都知道,可我害怕呀。你们总是这样那样的去竞争,咱家的房子从那么丁点大到现在的复式楼,还拥有名牌轿车,你们付出了那么多,那么辛苦。你们对我还期望那么高,把爱都给了我。我害怕,害怕我不如你们,到头来令你们失望。我害怕竞争,你们的竞争只让我看到到处一片黑暗。我的心被压制在黑夜里逃不出来。我还像小时候一样缩在墙角里不敢出来。让我退学吧,让我出去一下,找一找另一种生活方式。”林悦声泪俱下,林立宁觉得终于理解了女儿!

林悦退学的事不再需商量了。林立宁,许如慧没料到女儿会用自残的方式逼迫他们同意。林悦对爸妈的理解再度失望,但她又像从前一样不想对爸妈做过多的解释。学校方面怕留下她后会有更大的麻烦,同意她立即退学。丰凯极力反对,可他说服不了学校领导,也说服不了林悦的爸爸妈妈,更说服不了林悦。他希望尤龙能帮他一下阻止林悦。尤龙很无奈地说:“丰老师,也许只有您还算稍微了解一下我们。关键是即使林悦不退学,学校还会接纳她吗?”丰凯缄默了。是的,学校不会接纳她这样一个另类学生的。这正是他这段时间一直在考虑的教育体系上存在的问题。当然教育体系上还有许多不足之处,目前摆在面前的最明显的是学校应该增加心理学课程,对于反常另类学生的处理不应是把他们甩掉不管,比如林悦这类学生不应让她退学而是应该把她留下来帮助她。但目前他没有办法。

“丰老师,我也要退学了。不是步林悦的后尘,有这想法也好长时间了,没提出来是因为没有林悦的那种勇气。您放心,我不会自残的。”

丰凯无语,尤龙亦无语。


林悦拉着简单的行李箱,背着画夹,装束还是一个月前的样子,唯一有所改变的是脖子上那串稀奇古怪的银项链换成了相机。林悦踏着枯黄的落叶默默地走着,很平静。天气更为阴冷,她的着装更显得单薄。走在深秋里,旁人都替她瑟瑟发抖,她却一任秋风吹拂她凌乱的头发,让身体领略秋的悲凉。惟其如此才能让自己忘我。“林悦,等爸爸来接你吧,搭公交还得好几站呢,还带着行李。”丰凯说。

林悦住了脚,像对丰老师说也像喃喃自语:“他不会来的,我也不让他来接。他们都精疲力竭了。接我我也不回家。”

“你去哪儿?”丰凯一愣。

“她去流浪,去西藏,那里可以朝拜。”尤龙替她回答。林悦报以微笑:“不是流浪,是旅游,去西藏旅游。”林悦抬头看看天空:“一直都想看一看青藏高原纯净的天空,也想在神圣的大殿里找一块心里的栖息地。放心吧,丰老师,我会回来的。我想,我会回到主流行列里来。”林悦对丰凯和尤龙笑着说,笑得有些勉强,但终归是笑了。

“你孤身旅游,夜里,那什么,你……”丰凯没说完,林悦就打断了他的话。

“我总该尝试着与黑暗斗争,不怕黑暗,是不是,丰老师您最理解我。爸妈大概也像您一样有顾虑,可他们阻止不了我,我告诉他们等我回来我会是一个全新的我。无论他们信与不信,还是他们对我失望透顶不愿再过问我的事,但我相信我会有所改变的,相信我丰老师!”

丰凯像对待朋友一样握了一下林悦纤细的手:“珍重!”

林悦走了,拉着简单的行李箱,背着画夹,挎着相机消失在秋风中,消失在丰凯和尤龙的视野立,踏上寻找她心灵的栖息地的路途。就像她绘画里那个透过窗子向外极度眺望的女孩一样,林悦咬着手指暗暗下定决心走出心灵的黑暗,似乎已经看到遥远的地方有那么一点亮光向她招手,她向着明媚迈开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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