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流年

一、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宁城郊外的落雁山间,一座座古老的民居在缭绕的云雾中若隐若现,谓曰“云来”。

一袭浅绿翠烟衫的妙龄少女小心翼翼捧着一个月白色瓷罐,在蜿蜒曲折的山间小路上艰难行进。晌午正烈的阳光穿透茂密的树林,给粗糙的山石打上斑驳的光影。少女恍然不觉已布满额头的汗珠,精致的绣花鞋面更是沾满了泥尘。

走过了崎岖山路,余路还有长长的石阶。少女的眸子里找不见一丝颓然的痕迹,依然清澈明亮,垂及腰后的发尾也同裙摆一道轻快地扬起。

云来村口挺立着一棵足够双人合抱的槐树,洁白花朵点缀着黑绿色的枝叶,浓荫如盖。纳凉的村民们见着一身分明是大家闺秀打扮的少女也不惊讶和好奇,纳着鞋底的于婆婆瞅了一眼来人手里的东西,难掩不屑地讥讽:

“你爹又折腾你去城里寻人了吧,他这十几年都安生过来了,怎么如今倒想起来作一把了?可笑可笑啊!”

老人家心不坏,固然这话少女并不爱听。所以她只是笑笑,从腰间荷包里摸出一个小纸包递给了围上来的孩子们,在一片惊喜的欢呼声中悄然走开。

推开虚掩的木门,少女踏进一座鸟语花香的院子。院子里有两排错落而生的竹子,自南向东伴着一道石板路延伸至用作学堂的木屋前,巧妙地将学堂与主人所居住的厢房相隔开。少女则沿着笔直的鹅卵石小道穿行过姹紫嫣红的花丛,青丝掠走花香,惊起两三彩蝶。

“父亲,看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书案前的男子缓缓转过身,嘴角有淡淡笑意,他望着一脸喜悦欢欣的女儿,不无期盼地等候下文。

少女也不卖关子,打开了手中瓷罐,小巧玲珑的相思子尽数落入二人视线中。

男子轻轻接过这满目红豆,怔然凝视,良久低语道:“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阿枫,你这礼物极好,爹爹甚为满意。”

父亲眉目间那掩不住的忧伤刺得阿枫心中一痛,她连忙扯住父亲的衣袖,不依不饶道:“爹爹,女儿都这般努力讨您欢心了,您老就不能听大夫的话好好喝药吗?”

“咳咳……好,爹听女儿的,定会乖乖喝药。”男子对女儿的撒娇显然很受用。

闻得父亲的亲口保证,阿枫当即满心欢喜地移步去熬药。她身后的男子没忍住又追问了一句:“阿枫,今日你去城里可打听到了什么?”

阿枫扶着门扉的手一顿,脚下仍是迈了出去,头也不回地答道:“爹爹,怨我贪玩误了正事。我明日一早就去城里,定然尽心给你办妥这事。”

这一身奔波后的疲累如何能瞒过男子的双眼,他心如明镜,女儿不忍自己失望才撒下这般拙劣的谎言,唉,笨丫头还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没了少女那一抹灵动的倩影,沉闷的书房也渐渐失了最后一丝鲜活,披着素白长袍的男子临窗远目,这光景似一幅静默的水墨画卷。

燃得正旺的火炉上搁着药罐,一旁的阿枫正对着地上的铜盆犯愁。地里新摘的青菜鲜翠欲滴,煞是惹人,但仔细瞧瞧,绿叶中有一抹不和谐的蠕动着的青影。

直到炉子上的药罐溢下了药汁,某位笨丫头也没想出法子对付了这只可恶的小青虫。只能先手忙脚乱地滤了药渣,小小的厨间里顿时一阵叮里咣当作响。最后阿枫才想起在冷水里浸了浸被烫红的手指,又故作平静地端着药碗回了书房。

“张大娘送了午饭刚走,你赶紧坐下吧。”

男子也不问阿枫刻意藏在袖子里的手,替她置箸、布菜、盛汤一应俱全,真真是将这女儿宠上了天。

四菜一汤,份量不多但道道是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张大娘早年给城里的大户人家当过厨娘,这手艺自然是没话讲。

“爹爹,对不起,是女儿……女儿没用。”阿枫颓然放下手中的筷子,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地砸在桌面上。

女儿家的眼泪说来就来,饶是一手带大阿枫的男子也自认不能完全应付,只下意识寻了一方干净的手帕先替人擦了泪,一面柔声劝慰道:

“我女儿怎会无用?你是爹爹一手教导出来的好孩子,爹那些学生里有哪个不夸你冰雪聪明的?”

阿枫已泣不成声,哽咽了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别家女儿会洗衣做饭,我却连菜叶子都不敢碰;别家女儿能采桑织布,我却连绣花针都没见过;别家女儿可凭一技之长帮济家中,我闲来无事却只顾在你的书房里胡闹;别家女儿……”

无奈地又换了个帕子,男子不得不打断阿枫的话:“别家女儿如何爹爹可不管。你不会洗衣做饭,爹爹会,张大娘会;你不会采桑织布,咱家要做新衣裳去城里买就是了,何必费那功夫?你爱笔墨丹青,爹爹高兴都来不及,日日有个小知己陪在身旁,岂不妙哉!”

阿枫睁着一双朦胧泪眼,神情里依旧有褪不去的无助和自责,但她好歹记得要事,哑着嗓子提醒道:“爹爹,快些喝药,不然就凉了。”

饭毕,红着眼睛的少女抢过了洗碗的活计,至此,兵荒马乱的一餐随着西移的日头悄然落幕。

透过镂空的窗棂,能清晰瞧见院子里一丛丛红黄相间、开得正盛的月季,男子懒散地提起画笔,妙手走春风,落笔勾神工,不多时浓墨重彩下晕染出好一幅盛丽华极的百花争艳。

静室空吁叹:花开无百日,难求好景留人间。余生了无趣,更无深情可回首。

二、无心拂柳过,有心待花期

晨间的映月泉边寒气未散,只着一身单衣的阿枫弯着腰、两手费力提着一个木桶往回走。未免泉水洒出来,她不得不走几步就停下歇息,只怕一个逞强一个手抖就前功尽弃。

“仙山、云海、清泉、美人,妙极妙极!”

阿枫还是手抖了,一桶水尽数献给了路边的一棵无名小树苗。她没好气地瞪了一眼来人。却不知在这名男子眼中,沐浴在晨光里姣若春花的阿枫,好比那清尘脱俗的下凡神女,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美得令人头晕目眩。

“姑娘恕罪,是在下鲁莽惊了姑娘。还望姑娘给在下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有撞上门的苦力,阿枫自然不会拒绝。她背着手惬意的在前面带路,也不管缀在身后的人有没有跟上来。

“姑娘应就是这云来村之人了,不知你是否认识一名为沐长书的教书先生?”

阿枫脚下微顿,回过身正儿八经地打量起这男子来,虽是一身文弱书生的打扮,但此人已拎着一桶水走了不下半里路,连声粗气都未喘过。此人身上唯一的佩饰就只有束发的玉冠了,样式不算花哨,但也是品相不凡。

这人倒与以前所见过的公子哥不太一样……心中虽是这般评价,阿枫依然神情冷漠:“爹爹他现在不收学生了,公子还是另寻名师吧。”

男子讶然:“原来你就是沐伯……沐先生的千金?先前真是失礼了。鄙姓林,双木林,名岳华,取自五岳华山。在下对令尊仰慕已久,此番上山不为求学,只为能请沐先生解心中一惑。还请沐姑娘成全!”

阿枫不置可否,对林公子时不时的攀谈极其冷淡地回应着。

日光渐盛,林间清脆悦耳的鸟鸣声此起彼伏,唤醒了沉睡的落雁山,静谧的云来村也迎来了崭新的一天。

阿枫停下脚步,冷冷出声打断了还在滔滔不绝的林公子:“这就是寒舍了,家父此刻尚未起身,请林公子先在此稍待片刻。”

“那就麻烦姑……”

林公子还有半截话没出口,阿枫就提着茶壶转身出去了。林公子不由哑然失笑,喃喃自嘲道:“看来我这个访客很不受小姑娘的欢迎呀……”

“哦?那定是你先惹了小女不快。”

林公子一惊,侧厅正走来一长衫男子,他深邃的眸光里暗含犀利的质疑,但却掩不住枯槁病容,从容的步伐也让人无法忽视他骨瘦形销的境地。

隐去心中一瞬间涌现过的诧异、怜悯,林公子对来人拱手致礼,言辞恳切:“晚辈林岳华,拜见沐伯伯,晚辈自小就听闻家父与沐伯伯是至交好友,心中甚为敬慕。此次冒昧拜访,还请沐伯伯恕晚辈无礼之罪。”

“前日敬文来信,倒是提了几句关于你的事。你父亲还以为他那叛逆孩儿背着家里参军了呢,不曾想竟是找上我这儿来了。”

“晚辈惭愧!”

“阿枫,茶沏好了就端进来吧。”沐先生甚是无奈地唤了一声在门外偷听的某人,笨丫头的影子落在门槛上,显眼得很,让他都没法装作没看见。

阿枫这才抿着嘴进来给两人上了茶,期间没少给沐先生飞几个眼刀子。林公子见着这父女两之间的互动,觉得有趣,忙端起茶碗遮住了上扬的嘴角。

“阿枫,进城的事不急,等会儿你领着林公子去于婆婆那里,请她老人家给安排一下住处。”

阿枫顿生不悦,正想反驳,但她爹爹已转过头对林公子解释道:“家中原有留给学生的住所,只是好一段时日没打扫过,实在不能住人。我知你是京城子弟,但客随主便,你若是住不惯就打道回府吧。”

林公子暗忖,真正的原因怕不是如此吧,八成是怕阿枫姑娘不喜……

等等,不对劲!分明阿枫姑娘先前还是噘着嘴不甘不愿的模样,怎么一转眼就忽然和善了起来?

“林公子,既然你生在京城,那想必也认识一些能人异士了?”一出家门,阿枫就迫不及待询问道。

林公子只觉阿枫姑娘幽黑的眸子里仿佛装满闪着粼光的湖水,只一眼,就令人深陷在这动人的神采里无法挣脱了……便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阿枫这才觉得林公子顺眼了起来,难得善心嘱咐了他几句:“于婆婆是村子里最爱管闲事的人,但她心肠很好。无事时你就帮她老人家劈劈柴火、挑挑水,这样你在她家里就无需担心三餐之事啦。”

话刚讲完,于婆婆家就到了。阿枫清清嗓子向里唤道:“于婆婆,您起身了没?”

“我这老婆子身体还硬朗着,没到起不了床的地步呢,再说,日头都上三竿了,我若再不起岂不是要饿瘪了我家阿花的肚皮?”于婆婆抱着一只大花猫迈步而来,她嘴上不耐烦地答着话,那一双浑浊老眼也不闲着,直直盯着阿枫身后的林公子瞧。

阿枫往旁边一让,三言两语介绍了林公子。她深知于婆婆这人,末了加上一句点明是她父亲的安排,果然,于婆婆不再迟疑立马领着二人往后院走去。

后院的厢房原本是于婆婆住的,多年前她那可怜的儿子进城置办成亲的物件。有顽皮小儿玩鞭炮惊了一位公子哥身下的马匹,人来人往的街道顿时乱作一团,于婆婆的儿子避让不及当场就被马蹄踩出了脑浆。喜事作罢丧事上场,当时还是于寡妇的于婆婆就从后院搬到了前院的新宅,偌大的一个家就剩了她一个妇人,成了无需当家作主的主人。

“唉,天灾人祸,始料不急。那位骑马的公子也是位可怜人,事后不定怎么自责呢。”林公子一面生疏地劈着柴,一面听阿枫讲述于婆婆的过往。

阿枫则在一旁抱着阿花给它顺毛:  “那可怜的公子后来娶了我的生身母亲,他二人的孙子昨日刚满月。林公子,你说巧不巧?”

林公子手里的斧子一个没拿稳险些砸了脚,这……转折得太突然,他竟一时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

“我生身母亲是云来村土生土长的村姑,同脑子发热来落雁山踏春的书生一见钟情,傻书生为了她放弃功名,孤身来这荒僻的山村做了一名教书先生。每日耳濡目染之下,村姑不再是不懂风花雪月的无知妇人,她天资过人,琴棋书画竟一一精通了起来……”

林公子听得入迷,多么美好纯粹的感情呀,夫妻二人,相守相知不离不弃。岂不是这世间最令人艳羡的风景?

“只是后来她不再满足于在这无名山村中过完一生,也不再觉得满腹经纶的书生是自己的如意郎君了。那位公子来于婆婆家下跪道歉时,在一群莽夫悍妇里一眼望见了气质如兰的她。第二日,我娘亲就带着一纸放妻书跟着那人走了,留下曾经的夫君和她还在襁褓里的女儿。”

阿花在阿枫的怀里昏昏欲睡,而林公子的脚边依然只有可怜的几根木柴。林公子可怜那枉付真情的书生,更心疼被亲生娘亲遗弃的……阿枫姑娘。这段往事他只从父亲那里听过大概,今时才知道这其中所有缘由。

“我不服!凭什么负心人享天伦之乐,而爹爹却情伤难愈、惹来心疾,后半生药石不离,现下更是……林公子,我知京城是这天下最繁盛之地了,名医奇药也必是不缺,公子你见多识广,可否为小女子介绍一二?”

林公子这才明白为何阿枫姑娘突然对他敞开心扉,也不去想自己是否能承担住阿枫姑娘热切的希冀,似走火入魔般给了对方一个肯定的笑容。林公子突然很害怕阿枫姑娘会有一日如她父亲那般,心结难解,郁郁一生。

三、春风一等少年心,闲情恨不禁

“沐伯伯,晚辈又来叨扰了。”

“那你可来得不凑巧,家女一早就下山了。”沐先生神色淡淡落下一子,眼神始终未从黑白棋子中移开,完全无视了来人。

林公子自觉尴尬但也不气馁,仍是毕恭毕敬地说道:“沐伯伯,晚辈特请京城名医来此间拜访,还请沐伯伯看在阿枫姑娘一片至诚孝心的份上……”

“啪”!沐先生重重落下一子,生生让林公子止住了话。

“你在此已逗留好几日,令你困惑的难题可解决了?”

林公子目光灼灼,脱口而出道:“晚辈初见令爱时,就不觉得心中有困惑了。”

阿枫的魅力惊人呀!沐先生忍俊不禁道:“你父亲当年要是有你这张嘴,早就娶了你娘亲了。我家阿枫只是一普通的山野村姑,林公子太抬举小女了。”

林公子忽然撩起衣摆在沐先生身前猛地一跪,郑重道:“晚辈自知尚无功名傍身,也无沐伯伯的状元之才。所以晚辈恳求沐伯伯给我一个能证明自己的机会,不要轻易把阿枫姑娘许给别人了……”

“男儿膝下有黄金,阿枫又不在这里,你跪给谁看呢?还不起来!若是跪坏了膝盖,那位名医到时可是苦恼要先给谁诊治了。”言罢,沐先生惬意地端起茶碗,悠悠啜饮一口清香。

林公子顿时喜上眉梢,起身后又厚着脸皮问了阿枫的各番喜好,最后被不耐烦的沐先生撵走时也还是那副喜不自禁的模样。

“春风一等少年心,闲情恨不禁。阿花,你说阿枫又是怎么想林公子的呢?”

沐先生回想起年少的自己,似乎只要那人展露笑颜,就已实现了人生的全部意义。

阿花自是无法回应沐先生,摇着尾巴在案上惬意地踱着步子,终于选定了一处舒适之地,不过这个瓷罐可真是碍眼。

阿花“喵喵”两声一爪子挥过去,瓷罐想当然的掉落在地,顷刻间洒落一地相思无处安放。

……

阿枫此刻正端坐于一间茶馆之内,无他,屏风后正在交谈之人中,有她犹豫着要不要上前询问的那位“可怜公子哥”。

“阿弥陀佛,恭贺施主,喜获麟孙。”

“多谢多谢,弟弟难得见兄……慎行师父一面,师父就在府下多住几日可好?”

“阿弥陀佛,贫僧已等到合适的时机完成故人所托,应在此间逗留,如此便叨扰施主了。”

“可是那位云来村妇人?我倒是听闻先前有位沐姓少女寻医,许重金央着安芝堂的坐堂大夫上山问诊,怕就是那妇人和沐先生的千金了。”

……

不知为何,阿枫越听越觉得心惊肉跳,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要从既定的真相中跳脱出来,她不敢去碰触,惧怕有更加残酷的事实……

阿枫断然起身,绕过屏风,在那位僧人一闪而过惊诧的目光中朗声道:“打扰了,二位。小女子沐青枫有一疑问需向……这位师父求证。”

慎行缓缓起身,明明神情无悲无喜,但阿枫诡异地觉出了一丝怜悯的意味。

“阿弥陀佛,若是令堂地下有知,必是十分欣慰爱女已长大成人。”

阿枫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僧人话里的含义,不由厉声斥骂道:“你这和尚胡说什么!”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阿枫气急反笑:“好一个出家人不打诳语,剃了个光头、披了身僧袍就是佛家弟子了?我且问你,你可还记得云来村的于寡妇和教书先生?你因果都未了清就想做不沾俗务的和尚?想得美!”

慎行自是波澜不惊,依旧平和道:“阿弥陀佛,贫僧自知己身污浊不堪,幸我佛慈悲,慎行才有赎罪省身之所。”

阿枫顿觉讽刺:“佛祖真厉害,几句经文点化,就将曾经的公子哥变成了牙尖嘴利、能言善辩的慎行师父。小女子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阿弥陀佛,沐小施主冰雪聪明,机智过人。若是入我佛门,必是我佛幸事!”

这慎行和尚一口一句“阿弥陀佛”的,早就燎起了阿枫的心火,又听闻对方要“点化”自己做尼姑,更加恨得牙痒痒!

“阿弥陀佛,沐小施主请息怒。可否容贫僧先交付令堂遗物?”

遗物?遗物!

阿枫脚下顿时一软,险些没站稳。她茫然地捂住胸口,泪水已无声打湿了衣襟。慎行和尚手心正躺着一只金钗,钗尾的蝴蝶活灵活现、振翅欲飞,而这只发钗阿枫曾在父亲的画卷上见过了无数回。

良久,阿枫红着双眼仍倔强道:“和尚,你又在骗人了……”

她无法再强装镇定,更无法接受自己一直认为活得好好的娘亲忽然亡故的消息。这一刻,阿枫心中生出一个十分黑暗的念头,她宁愿娘亲是真负了爹爹,也不想知晓那些能解除误会的隐情,此时她只想未闻一面的娘亲能好好活着……

“善哉善哉!沐小施主既然相信了贫僧的话,那么这封信贫僧也一并留下,还望小施主阅后自行决断。此间事了,贫僧这就告辞。山高水长,二位,有缘再会……”

“兄长!你都不看看你刚出世的侄孙吗?”自阿枫闯进来后就保持缄默的中年男子连忙起身追去。

阿枫闭目深吸一口气,终是颤抖着拆开了手上的信,泛黄的信纸浸染着岁月的痕迹,娟秀的字迹将那段属于阿枫娘亲和沐长书之间的爱恨情仇娓娓道来。

……

那晚,沐先生手里还捏着信笺就趴在桌边睡着了,他久违地梦回了青涩年华。

泉边的姑娘笑靥如花,弯弯的眼睛似天上的明月,静静照亮恋人的心间。她拉过书生的手,柔柔低语:“长书,我来找你了。”

“真好!阿竹,这次你不要再丢下我了……”

沐先生眼角静静滑过两行热泪,神情里再没有往日的悲伤沉郁,只有夙愿已偿的圆满。

四、红尘苦别离,恩爱两不悔

眼前的女子风姿绰约、贵气逼人,她和你说话时是亲切有礼的,但刻在骨子的优雅又令人觉得高不可攀。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客人,沐夫人一举一动都谨慎至极,虽然这时她还不知道面前的人是当朝南长公主。

“京城太守家的幺子才华横溢,十四岁高中解元闻名京城,圣上特招进宫。殿上,他文贯古今、针贬时事,一席话赢得圣心眷顾,盛赞其有状元之才,还说下有婿当如此的戏言。可是这话有位公主却刻在了心底,心高气傲的她那日正躲在屏风后偷看,沐夫人你见过比星星还好看的眼睛吗?”

沐夫人如坐针毡,嘴唇微张却紧张地说不出话来。她一直以为夫君是个家世凄惨的秀才,不曾想他……

女子也不需要她的回应,接着说道:“公主芳心暗许,已将这少年当做未来夫君。可惜呀,公主没等到少年成为状元,就听到了少年为区区一位村姑惹怒太守远走京城的消息。骄傲的公主再也坐不住了,她派人找到少年并暗示圣上有意将长女许配给他,甚至许诺二人大婚后少年可纳那名村姑为妾。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最后公主只等来了少年一句“承蒙错爱,不敢高攀”。”

南长公主懒懒地放下茶杯,涂满蔻丹的指尖晃得沐夫人心神难安,她贴身的里衣也早已被冷汗浸湿。

“你说这故事里的公主是不是很可悲?作为胜者的一方,沐夫人想必颇有心得吧。”

沐夫人煞白了脸,颓然跪下:“公主,民妇不敢……”

南长公主美目微瞪,厉声叱道:“你当然不敢!本宫与你是云泥之别,那沐长书瞎了眼被野狗叼了心才会看上你这等贱妇!”

“瞧瞧!这山野生活倒也挺自在的。可是呢本宫心眼小,十分容不下你们这般好过。沐夫人,你说本宫是拿那太守一家,还是这床帷后的小婴儿撒气好呢?”

手心已被指甲掐出了血,沐夫人浑然不知,她惶惶然哀求着高高在上的公主:“民妇才是这一切的祸因,还请公主网开一面放过夫君一家!公主就算让民妇以死谢罪,民妇也绝无怨言!”

“本宫对你的贱命不感兴趣,只是一定要让沐长书尝尝被负心的滋味,沐夫人,你想必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民妇必定令公主满意,只求公主高抬贵手,放过其他无关之人。”

沐夫人已别无选择,她曾以为此生能遇见夫君是上天奢侈的眷顾,却不曾想这是一笔还不了的债。

公主何时离开的,沐夫人一无所觉。她踉跄着坐回床边,麻木地拿过未完成的绣品。空洞的双目,已泪如雨下。

……

“阿竹,你真舍得下阿枫?她还这么小……”

“长书,我早就厌弃了这般无趣的生活。那人许我一生富贵,你若放我自由,自然会以重金……”

沐长书狠狠扫落了桌前的花瓶,瓷器破碎的动静惊醒了沉睡中的婴儿,但这次不会有人赶过来给予她温柔的抚慰了。

“好一个无趣!好一个一生富贵!好一个放你自由!别用你的虚荣践踏我的自尊,无心之人,我沐长书也不会卑贱强留!”

沐夫人如愿以偿接过那一纸墨字,在看清上面的内容时眼眶一涩,连忙装作不在意的模样毅然转身迈出了家门。

“阿竹……”身后的沐长书凄惨唤了一声,他后悔自己为何没有放下无谓的自尊再试着挽留一次,但阿竹的身影终究消失在了迷蒙的晨雾中。

时值深秋,漫山遍野的红枫灿若云霞。秋风萧瑟袭过,整座落雁山都在沙沙作响。山脚处,有妇人与一男子在满目飘飘洒洒的红叶中临别赠言。

“夫人,如今你孑然一身,不知将往何处?”

“自是寻那清净处,青灯古佛下赎罪了却余生了。公子你又有何打算呢?”

“我正想了却这荒唐前半生,倒不如也同夫人一般了。”

陌路相逢,殊途同归。两年后,世间再也没有了沐夫人和阿竹,只有黯然神伤早早栖身于孤冢下的芳魂。同年,南长公主自愿和亲番邦,举朝盛赞公主高义。前月,南长公主薨逝。

……

“沐家人等下定是要带着阿枫一起回京了,日后你若再见她一面可就难喽!”

林公子淡定回道:“这满屋书卷沐家人怎么可能搬得完,我自然要留下来安排人手打理好,日后再前往沐府亲手交于阿枫姑娘了。”

“啧!你沐伯伯若是知道你这一肚子坏心眼儿,九泉之下不定怎么跳脚呢……”

“沐伯伯答应过给我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三年后,我会让沐伯伯知道他没有看错人。”

“哦?!岳华,你可算是想通了,甚好甚好!我早就说嘛,不用投身军队,一样能报效朝廷,至少我和你娘亲也能多睡几个安生觉。”

林公子望着父亲掺着银丝的两鬓,心中生愧,但嘴上依然不留情地戳穿道:“这些年来,无论夜里如何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父亲您自是酣然沉睡、高枕无忧,孩儿很好奇您是如何缺了那安生觉?”

“臭小子!反了天了还……”

“敬文,我与阿枫这就回京城了。再会!”

出声的是阿枫的大伯,他也不等两人回答,就示意一旁的丫鬟拎过阿枫手里的行李。处事之果决,可见一斑。

阿枫心中一痛,嘴唇微动终是无言地踏上了早就候在山脚下的马车。世上不会有谁能无限包容她的任性了,父亲临终时说的话历历在目,她必须要替父亲向京城两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长辈转达一句抱歉,为父亲年少时的任性,也为母亲临终时都无法放下的歉疚。

“死丫头,你忘东西了!”

阿枫猛地撩开帘子,一只熟悉的身影正巧窜落在她腿上,倒把随后上车的沐大伯给惊了一下。

已探出窗外的阿枫自是不觉,她还是头一次见到于婆婆气喘吁吁的模样,不过于婆婆的声音还是那般中气十足。

“这只猫原就是你的死鬼爹硬塞给我的,如今你要走了,怎能落下这小讨债的?”

“婆婆……”阿枫再出声时已是泪眼婆娑,离开,她有万般的不愿意,落雁山就是她的根。京城千好万好对她来说也只是纸上的几道墨痕,是看到了、听到了也不会留心的异乡。

沐大伯已吩咐车夫:“动身吧。”

不!我要留下……手腕处忽然传来一阵剧痛,阿枫茫茫然低下头,是沐大伯将已半站起来的自己死命攥住了。

“当年我一时心软放阿弟自由,却令他落得这般结局。今时,你恨我怨我咒我都好,都休想我放手,京城你是去定了,沐家你也是回定了!”

于婆婆也急忙劝道:“是啊,生火做饭、上山砍柴、下地农忙这些活你能干吗?留在这儿还不是要劳累我这把老骨头?丫头听话,走吧,京城才是你的家。”

车夫挥动长鞭,待命的马儿鼻中打出一个响啼。伴随着老长的嘶鸣,马车载着念念不舍的阿枫告别了于婆婆,告别了落雁山,也彻底告别了无忧年少。

前路漫漫,不知还有几多风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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