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老舅的爱情路过(下篇)

金黄金黄的油菜花,灿灿地开在大棚外。几溜儿整齐的大棚在付中北边沿路两边排开。大棚上的厚草苫子,早晨被拉起来,晚上被放下来。我经常远远地看着,觉得站在棚顶上的大棚人,伸拉绳子操控苫子的动作很有动画美。

是的,我毕业了,回付中教书。每天或步行或骑自行车往返家与学校之间,要经过这些大棚四次。

爹爹也向村里要了一个名额,让老舅和新娶的妗子在这里盖了一个蔬菜大棚来种。

是的,老舅结婚了。娶了一位长得圆乎乎的四川妹子——小个子,包鼓鼓的身材,圆脸片儿,脸色红润,眼珠儿楞黑,让人一看就觉得她特别结实特别善良和气,总之很顺我的眼呢!

我是假期回家时才见到她的。老舅的婚礼,我缺席了。那年我正在外地上大学——那个年头的孩子在家里的地位很低级,大人们既不给过生日又不给买玩具,平时既不督促作业也不过问成绩。所以,没人通知我参加老舅的婚礼,也没人在意我参不参加老舅的婚礼。

想象着帅气高大风度翩翩的老舅,牵着小个子的美丽新娘子拜天地的情景,我不禁记起了托我送信的带一抹羞涩的老舅的方脸。那时那刻的老舅,一定是那个表情,我肯定!

瞧,穿了红衣服一团火似的小个头妗子,和大个子帅老舅走在一起,就是这个小村子里一道风景啊!他们有时一起去大棚卷苫子放苫子,两个人的甜蜜走一路洒一路。回到家里,老舅倒一盆水,妗子笑盈盈地洗脸,老舅轻轻递上毛巾;晚上,妗子洗衣服,老舅拿个板凳一边伺候着,妗子洗完一件老舅晾一件……我从脑海里回放着,他们那段最好的时光。每一个镜头,都那么金灿灿亮闪闪。

平静美好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他们的女儿W已经两周岁多了。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冷。大棚里的高温,外面阴凉的寒气和农活的劳累,让老舅的关节炎又犯狠了。听娘亲说,老舅的关节炎是上学的时候参加完长跑后吹穿堂风所致,大棚这活儿,骤冷骤热的,老舅的病便又厉害了。于是,老舅去医院检查,诊断竟然是强直性脊柱炎,很顽固的风湿病,叫不死的癌症!老舅很受打击,精神蔫蔫的。但是,他努力地吃各种价格不能太贵的药,积极治疗他的强直性脊柱炎。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流着。

一个深夜,有人急促地敲我家的门,“姐,二哥,快起来看看,他舅吐血了!”浓浓的四川口音,带着哭腔的语调,是妗子!

老舅家尿盆里的小半盆血,让人看得恐惧。转过头时,看到了妗子吓得苍白的脸和流着泪的无助的眼。那一时刻,我既心疼吐血的老舅,更心疼抽泣的妗子!

老舅被爹爹送到医院,是胃出血!过量的劣质消炎止痛药,把老舅的胃伤大了!

病痛的长时间折磨,特别是这次住院回来之后,帅气的老舅整个人都走形了:脸色蜡黄蜡黄,眼窝深陷下去,眼睛毫无神采,整天躺在炕上像个老人。并且,老舅的精神也垮下去了;以前还拄着拐棍撑着溜达溜达,还问问大棚情况,可现在,连话也懒得说了,甚至,女儿喊他爸爸,他也不能热情答应了。

妗子很快累瘦了!她的头发乱蓬蓬的,衣服也脏乎乎的。是啊!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做饭,喂孩子,带孩子上大棚拉苫子,侍弄瓜苗,再回来做饭。尽管有年迈但体格结实的姥爷搭手干活,但她还是每天团团转,不得一点儿空歇。她忙碌多了,也沉默多了。

日子就这样,继续不紧不慢地走着。

可对不幸者来说,每一个二十四小时都是漫长的。病中的老舅无法更有意义地打发三十几岁的每一个日头,便整天歪着脑袋,耷拉着两腿,坐在炕沿上,歇着,歇着。而且,这种生活,很快成为一种习惯。最终,连吃药片的水,他也懒得自己去倒了!听着娘亲有时候这样唠叨老舅,我也不禁不满起来。可是转念一想,又很理解老舅——他自己已经很受病痛之苦了,还要求他怎么样呢?别人伺候伺候他,也是应该的啊!何况是妗子?

可是,未来,不是我这样的小妮子的智商所能预料到的。


一个很平静的下午,放学回家,娘亲急惶惶地告诉我,“恁妗子走了!”

“走了是啥意思?”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的四川妗子并不是买来的啊,是经媒人介绍娶过来的啊,是你情我愿卿卿我我的啊,是和我老舅情投意合生了女儿的啊!

“留了个字条,说带走了一百块钱,余下的三百块在橱子上头……”娘亲的话被眼泪截住了。

老舅一动不动地呆坐在炕沿上。年迈的姥爷一声不吭地拾掇着家里,这个老军人,从来以沉默对待生活。这个时候,更是没有任何语言。只有老舅的小女儿,咿咿地小声哭着,哭着。我看向老舅,他无助的眼神里有满满的哀伤。

沉默,沉默。

末了,老舅低声说:“兰,你给她写封信吧!你是老师,会讲道理,劝劝她。你看这家离了她行吗?她不是没良心的人……”

深夜。办公室。灯下。

信纸上,一行一行,字在延伸;我的眼泪,一串一串,肆意滚落。那个和我差不多同龄的四川女子,愿意回来继续受累呵护幼小的女儿照顾病中的丈夫帮助年迈的公公吗?我连一丁点儿,也不能确定……

不久之后,老舅的女儿,脖子上长了一个脓疮。我骑自行车带她去医院做了手术。医生割开刀口,往里面放药捻子时,我流泪了。可是她没哭。三岁多点的女孩子,那个时候,那一时刻,好像已经长大了!!

老舅也起来了!刮了胡子,理了发,拄个拐杖蹭蹭着做饭,照顾孩子。也许他意识到了,生病不是消沉颓废的理由,人,只能站起来活!

后来,妗子写信来要离婚协议书,老舅签了字,给她寄了过去。

两年后的春节,老舅收到了一个包裹,里面是小女孩的毛衣和一个书包。


后记:

几周前,我和柱子去看老舅。

黄昏时分,他扶着轮椅的靠背,站在正屋门口一直看着我俩进门。年龄仅比我大九岁的老舅,已经是位爷爷模样的老人了!没开灯,但我仍能仔细地看我亲爱的老舅——僵直的脖子,灰白的头发,深陷的眼窝,枯干的双手。这些,都让我唏嘘不已,感慨万千。因为,我曾见过老舅最英俊最倜傥的样子!

但是,老舅那里,有一样东西,肯定没变——看到我们,他的笑容,还是那么清淡自然,就像多年以前他曾经经历过的,那种种的欢喜时刻,一样,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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