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忽然睁开了眼睛，繁华的大街，拥挤的人群，远处的车灯微微有些刺痛刚睁开不久的双眼，此时夕阳西下，夜幕降临，秦明有些茫然，他环顾四周，好奇的打量着眼前陌生的一切。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在大路两旁此起彼伏，带着急切，带着忧伤。
“妈妈？你怎么在这儿？”秦明一眼就看见了正对面离自己不远的妈妈，她风尘仆仆，面色疲倦，尽管在这样陌生的大街上相遇有些意外和仓促，但是秦明依然一眼就认了出来，她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连嘴角轻轻泛起的笑意和眼睑拉出皱纹的弧度都那么的鲜明，那么的熟悉，秦明迫不急待穿越相隔的人群，一头涌入了妈妈的怀抱。
“妈妈，这么长时间你都去哪儿了啊，我好想你！”秦明抱着妈妈的腰大哭了起来。而妈妈却笑了，慈祥的，久违的，温暖如春。
“明明长高了，妈妈都抱不起来了。”秦明妈搂着秦明的腰使劲的抱了抱，尽管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秦明依然纹丝不动，妈妈忍不住的冲秦明笑，秦明也冲着妈妈傻笑，记得小时候，妈妈每次来幼儿园接秦明的时候都是从很远的地方冲正在玩耍的秦明招手，秦明就开心的像疯了一样朝妈妈冲刺，妈妈抓起秦明的肩膀，轻轻松松的就能把他抱起来。两个人一路上欢声笑语，玩耍疯闹，伴随着正午的小区阵阵的饭香四溢飘扬。
妈妈牵起了秦明的手，拉他到马路的一头，电车站台的方向。
“妈妈，我们去哪？”秦明仰着头好奇地问。
“傻瓜，当然是回家啦！”秦明妈蹲下来轻轻揪了一下秦明冻的通红的小鼻头，秦明立刻兴奋了起来。
“太好了太好了，我好想回家啊，动画片昨天刚看到最喜欢的一集，明天老师组织我们去春游东西还没有收拾，爸爸答应今天晚上回去给我买最新的四驱车，哦对了，再过几天就是我九岁生日了，我好开心，妈妈你终于回家了，这是送给我最好的礼物，爸爸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秦明细数着回家后要做的一切，兴奋地眼睛放光，手舞足蹈。
“明明啊，和爸爸在一起的这段日子，开心吗？”秦明妈妈摸着秦明的脑袋，此时电车已经到站，排队等候的人群已经迫不及待的开始骚动，秦明妈妈好像并不着急，依然不紧不慢的和秦明聊着天。
“开心啊，特别开心，爸爸没有以前那么忙了，周末的时候经常带我去游乐场玩，晚上下班的也很早，总是很准时的去学校接我，就是他做的饭还是和以前一样难吃，煎蛋也总糊没有妈妈做的好吃，同学们对我也很好，同桌主动把橡皮擦借给我用，偶尔大课间操回来的时候，桌位里居然还有糖和香蕉，不知道是谁塞得。”秦明开心的说。
“真的？”秦明妈故意夸张的捂住了嘴巴。
“当然是真的！虽然我不喜欢吃香蕉，但是爸爸告诉我要懂得感恩，昨天老师问我们，你的理想是以后做什么，你猜我这么回答的？我说我以后要成为一个出名的作家，像爸爸一样！”秦明骄傲的扬起了脑袋。
“明明啊，你爸没告诉你他的书卖出去过几本吧，以后你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当心娶不到媳妇！”秦明妈忍俊不禁，此刻站台上的人们几乎已经全部上了电车，姗姗来迟小跑过来的乘客好奇的打量着这对聊得热火朝天的母子。
秦明妈妈微笑着不再说话，她轻轻的叹了口气，仿佛若有所思，怅然若失。
“妈妈，我们不做这趟车吗？”秦明有些着急，人上得差不多了，妈妈还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
“我们坐下一趟车吧。”
“为什么？”
“因为…….因为妈妈没有带零钱。”秦明妈掏了掏衣兜，耸了耸肩。
“没关系，我有！”秦明翻了翻自己的小衣兜，里面有两枚玩游戏用的游戏币，是秦明在操场玩的时候捡到的，上面画着精美绝伦的图案，大小尺寸和正常的一元钱硬币并无二致。
“明明跟着爸爸学坏了，做人怎么可以不讲诚信呢？我们不占这种小便宜，贪小便宜吃大亏！”秦明妈轻轻敲打了下秦明的脑袋，她牵着秦明的手朝站台附近的水果店里走去，换来了零钱的同时，塞给了秦明一颗通红的大苹果。
“拿着路上吃，就当妈妈送给明明的礼物了。”秦明妈再次摸了摸秦明的脑袋，把头贴近了秦明的脸颊，秦明忽然觉得这一幕仿佛似曾相识，他小时候最喜欢吃苹果了，尤其是那种又大又红水水灵灵的苹果，但是那时候家里生活特别拮据，买房子还欠下了很多外债，爸爸妈妈每天都在为生活忙的焦头烂额，为钱吵的不可开交，全家人的生活都笼罩在一种压抑的情绪之下，而秦明那时候太小不懂这些，有一天他和妈妈逛菜市场的时候，忽然盯着路边叫卖的大红苹果，走不动路了。
可秦明妈的菜篮子里，早就买完了黄色的小苹果。
“明明乖，妈妈下次再给你买红富士，好不好？”
“不好，我就要吃红苹果！有红萍果你为什么总买那些烂苹果给我吃？我就要吃红苹果！”秦明雷打不动地站在那里，任秦明妈使劲的拽就是不走，即使被硬生生的拽走了也还是要找机会跑回来继续眼巴巴的瞅着苹果看，水果摊的大爷大妈看不下去了，围观的吃瓜群众看不下去了，大家开始对着秦明妈评头品足，指指点点。
“孩子不就是想吃苹果吗？大人至于这么抠吗？”
“你就买几斤给孩子能掉块肉？”
“要我说人穷就别养那么多孩子，养了也是跟着大人活受罪。”
秦明妈不知道如何反驳，几乎崩溃。她气的浑身嘚瑟，紧咬嘴唇，眼泪随着发抖的身体姗姗而下。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啊！你要不走你就一直呆在这里哪也别去，我走！”秦明妈捂着脸边哭边走，眼泪顺着脸颊洒落了一地，仿佛把这几年来受过的委屈遭过的罪全部借着眼泪发泄了出来，秦明被吓傻了，他也忽然就哭了，跟在妈妈后面发了疯一样的呼喊着：“妈，你别走，我错了妈，你别不要我！”
秦明妈没走几步就心软了，两个人蹲在菜市场，面对着来自全世界人或不解或幸灾乐祸的眼神。一大一小在人山人海之中就这么抱头痛哭，他们互相道歉，互相后悔，互相原谅，然后互相安慰着站起来手牵手回家。
那时候，秦明妈摸着秦明的脑袋，把头贴近了秦明的脸颊告诉他：“明明，生活很难的，可是只要还活着，就一定会有希望”。
此时，又一辆电车呼啸而来，由于两辆电车相隔时间实在是太短了，站台上还没来几个人，显得异常冷清，秦明正奇怪着呢，秦明妈一把抓住秦明，力度之大，吓了他一跳。
“明明，你自己上车，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下车，永远不要下车，听明白了吗？”秦明惊异的抬头看着妈妈，不知所措。
“妈妈，你不跟我一起走吗？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回家的吗？你来和我们春游，来开我的家长会，我们和爸爸一起做饭，就和以前一样，不好吗？”
“明明，听妈妈的话。”秦明妈眼角有泪珠涌动，她使了使劲，又忍了回去。
“妈妈，你别走，你又要不要我了吗？”秦明哭了，他想再抱一抱妈妈，却被妈妈一把推向了电车里面。
“永远不要下车，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下车，明明最听妈妈的话了，明明是最乖的孩子。”
秦明妈最后敷在秦明耳边的话，声音嘶哑却有力清晰，赶在秦明撕心裂肺的哭喊之前，电车车门关闭，秦明妈一直看着秦明，还没来得及冲秦明最后微微一笑，就被忽然加速的电车远远的甩在了后头。
秦明声嘶力竭的哭喊，他的手里紧紧的握着妈妈买给他的大红苹果，舍不得吃一口，待秦明稍稍平静了下来之后，他开始环顾四周，正如上面所说，这趟电车与上一趟电车间距时间太短，所以车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坐在最前面的老大爷始终面对着窗外一动不动，坐在后面年纪相仿的小女孩一直低头摆弄自己心爱的洋娃娃，售票员先生是一个严肃的八字胡小男人，列车很快驶离了市区，来到了荒无人烟的郊外，快到令人觉得不知所措，就好像热闹繁华的大都市只不过是一台精心伪装的舞台剧，观众迅速走过绚丽的舞台才看得见后台的种种凌乱和不堪，秦明觉得有些奇怪，这种恐慌感迅速的占领了他的内心，使得他来不及因妈妈离开的事儿而悲伤。
电车继续行驶着，窗外的景象却越来越显得不对劲，秦明发誓他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即使是做梦也没有过，坟墓，荒野，废弃的老房子不断在窗户外闪过，秦明坐立不安，开始向小胡子男人咨询。
“叔叔，请问这趟车的终点站是哪里？”小胡子男人貌似正在打盹被秦明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他的表情十分夸张古怪的看着秦明，好像有几个世纪没人这么问自己问题了。
“终点站？什么终点站？这趟车没有终点站。”
“没有终点站？”这回轮到秦明吓了一跳，即使自己从来没有自己一个人坐过电车，可是但凡列车都有始发站和终点站这种常识，秦明还是有的，他仔细掏了掏自己的耳朵，确认没有听错。
“对呀，该到哪里下车就在哪里下车，哪儿来的终点站？小鬼，你家哪里？我可以告诉你在哪一站下车。”小胡子男人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开始彬彬有礼起来。
“我家住清水街，到了能叫我一声吗？麻烦了。”秦明有礼貌的微微鞠躬一下，小男人微微点了点头。
天色越来越暗，秦明想要回家的心情也越来越急迫，今天发生很多奇怪的事情，一定要如实的跟爸爸汇报，大家一起努力，让妈妈重新回到这个家，与此同时，奇怪的气氛也一直让秦明感觉莫名压抑，比如很长一段时间不停车也不上人的电车，窗户两旁越来越荒芜的风景可一点都不像回家的方向，坐在前面的老大爷始终一动也不动的望着窗外，秦明观察了一下，好像十几分钟了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像一座雕工精致细腻的雕像，坐在后面的小女孩一直不抬头，着了魔一般的玩着手里的洋娃娃。
终于，列车停了下来，车门打开的瞬间秦明忽然觉得瞬间浑身发冷，战栗不停，一条长长的走廊正对着车门开启的方向，望不到尽头。会有走廊对着电车的车门？秦明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坐在前面的老大爷忽然动弹了，他的动作敏捷，僵硬，忽快忽慢，像一具任人操控的木偶，更像是一位老练精湛的机械舞表演者，作为一个老人，他敏捷时候的速度，让秦明不寒而栗，而更令秦明毛骨悚然的，是老大爷转过头来正对着秦明的脸。
那张苍老的脸上，居然没有任何的五官。
老大爷踉踉跄跄，忽慢忽快的走着，他的脚应该是不怎么听使唤，秦明甚至怀疑他宽松的袍子下有着不止两只的腿，他似乎有一只肉眼看不见的鼻子，闻着气味摸索着下了车，秦明被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除了害怕，他一无所知。
“你也是在清水街下车吗？”坐在后面的小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秦明的身后，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夏天刚刚转出来的棉花糖。
“是的。”秦明依然有些惊魂未定，一股浓烈的福尔马林气味袭来，他慢慢转过身来，眼前的一幕却再一次令他毛骨悚然。
那声音甜美的小女孩压根没有眼睛，她的眼睛是两颗还留有血渍的黑洞，她手里的娃娃也根本不是什么娃娃，而是一个真正的婴儿，死掉了的婴儿。
“她叫安迪，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不喜欢跟我玩了。”小女孩忧伤的扯了扯婴儿稀疏的头发。
“你愿意跟我玩吗？”小女孩看着眼前的秦明再一次恢复了兴奋，虽然秦明不确定她是否能看得见眼前的一切，但是秦明确定，他死也不要下车，他的耳边想起了妈妈曾跟他说过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下车，永远不要下车，听明白了吗？”
电车又停了，小个子男人点头对秦明示意，清水街车站到了，令秦明感到意外的是，这里居然和记忆里的清水街站台一模一样，从这个角度，秦明甚至可以看见自家的阳台上爸爸刚晾上的衣服，没了之前玻璃窗闪过的坟墓堆，荒野，老房子，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正常，一切都显得那么的美好，让秦明忽然觉得，这分明就是自己的家，这本来就是真正的清水街啊！秦明太渴望见到爸爸了，尤其是在经历了这么多匪夷所思不敢相信的事儿之后，秦明真想快一点回到那个温暖的家里去，撕心裂肺的想。
“快来啊~”那个如棉花糖一般的声音再次响起，秦明的思维迅速回到现实之中，他冷静了下来，小女孩没有眼睛，她手里的娃娃是一只死去的婴儿，这些都是事实。
“我不下车，你走吧。”秦明向后退了一步。
“连你也不想跟我玩吗？”小女孩忽然哭了，她的眼泪鲜红鲜红，染红了半边的衣服。
“到站了就必须下车，这是规定。”小个子男人也忽然没有了之前的彬彬有礼，他的声音冰冷，刺耳，不带任何的感情。
“跟我走！”棉花糖的声音不再，小女孩一把甩掉了死去的婴儿，她抓住了秦明的手臂，长长的指甲深深的陷入到秦明的肉里，秦明撕心裂肺的惨叫了起来。
“啊！”
小个子男人在用力的把秦明往外拉，小女孩的手指深深的挠进秦明的皮肤之中，秦明垂死挣扎着，死也不要去车厢外面。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下车，永远不要下车，听明白了吗？”秦明的意识开始有点模糊，但是妈妈说过的话依然在他的耳边回荡，列车在秦明的大脑里飞速的旋转着，他的脑袋忽然嗡嗡作响，像要炸了一样。
“明明，生活很难的，可是只要还活着，就一定会有希望”。秦明想起了妈妈对他说过的话，他死死的抓住扶手，任那股福尔马林的味道侵袭着自己所有因惶恐而瑟瑟发抖的神经细胞。
车门关闭的一刹那，小女孩不见了，列车员不见了，电车继续向前开着，秦明松了一口气，却感觉异常的疲倦，他坐了下来，上眼皮和下眼皮开始不听使唤的拥抱，原本即将深夜的天空似乎开始微微放亮，如同清晨日出一般，秦明终于完全失去意识昏睡了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终点站到”电车的喇叭里最后响起了这段话。
秦明猛地惊醒了过来，他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头被不知什么东西固定着，一群医生围在旁边，忽然间绽放出了欣喜的笑容。
“他醒了，他醒了，简直是奇迹啊！”
几天前，秦明和爸爸做的那趟电车发生了严重的交通事故，其实他们当时没有零钱，本可以做另一趟电车逃过此劫的，可爸爸为了图方便，选择了用游戏币逃票。
秦明重伤头部严重昏迷，医生对其康复状况并不是十分看好，大多数专家认为最终抢救无效死亡的概率很大，家属们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而秦明就是在这鬼门关之际，梦见了自己早已去世多年的母亲。
急诊去往手术室的路上，医生们严肃紧张，焦急万分，急诊室天花板刺眼的灯光打在秦明的身上，众人急切的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被放大。
秦明睁开了眼睛，繁华的大街，拥挤的人群，远处的车灯微微有些刺痛刚睁开不久的双眼，秦明有些茫然，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在大路两旁此起彼伏，带着急切，带着忧伤。
众人把昏迷不醒的秦明抬上手术台，由于其脑部受损严重，医生们只能小心翼翼。
明明长高了，妈妈都抱不起来了。”秦明妈搂着秦明的腰使劲的抱了抱，尽管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秦明依然纹丝不动。
医生准备手术了，秦明的潜意识里开始恐惧，不安，紧张焦虑，消毒过的手术台带着浓烈刺鼻的福尔马林气味，护士在医生耳边低语，谈论一位重症监护室刚刚离世的老大爷。
秦明痛哭流涕的离开了妈妈，诡异的电车安静，压抑的气氛，充满离奇，靠近的小女孩身上浓郁的福尔马林味道令人作恶，她不肯放过秦明，锋利的指甲深深的陷入秦明的胳膊，剧痛无比。
“准备麻醉针。”一根针管插进秦明的胳膊。
秦明坐在空无一人的电车上，渐渐失去了意识。
秦明猛地惊醒了过来，他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头被不知什么东西固定着，一群医生围在旁边小声的和爸爸说话，有护士在冲秦明笑。
手术很成功。
秦明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他仔细回忆起自己的梦，梦里早已经去世的母亲想带他回家，可最终却塞给他一颗红苹果，让他一个人坐车回去，还要他永远不要下车。
秦明盯着病床头水果篮里的红苹果发呆，他想着妈妈，想着梦里短暂的相遇，如同真实的一般，不知是错觉还是眼花，苹果上忽然浮现出了一行字，仅仅一秒钟就又消失不见了。
“平平安安。”那上面写着。
一阵阴风在窗外忽然刮起，枯黄的落叶被风吹了下来，它飘飘洒洒，飞了好远好远，终究消失在了秦明眼睛看不见的地方。
秦明忽然睁开了眼睛。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