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嘴的丫头。”小时候,隔壁五奶奶总这样恨恨的对我说。所谓拣嘴就是挑食。
妈妈煮了南瓜饭总要先盛起一碗白米饭给我,再把南瓜打碎在饭里。煮南瓜面,要先捞一碗白面给我,再和上南瓜。可我还是觉得那米饭那面条已沾上南瓜的味儿而不愿意吃。红豆饭也不吃,玉米糁儿粥也不吃。吃饺子呢,我只吃皮不吃馅儿……
我经常为这些闹脾气,有一次竟然闹得很伤妈妈的心。
那个遥远的画面每一次想起,都有隐隐的疼痛和内疚从角落里渐渐溢出,然后填满整个胸口。
那是三十多年前了,小镇还很贫穷。夏末的傍晚,暑气渐渐散去,窗下的晚暮娘收敛了一整天,这会儿都齐齐的打开花朵儿,小喇叭似的红的,黄的,有些是红黄相间。细细长长的花蕊在风里摇晃着,独特的香气随着风时不时钻进我的鼻子里。外婆早煮好了一锅玉米糁儿粥,用钢制锅盛着搁在凉场里的方桌上。小菜是一碗蒸蟹渣,一碗咸鱼。
外公外婆,舅舅舅妈,母亲和我,一大家子人围着桌子喝粥,我却撅着嘴说:“我不吃。”
所有人都停下筷子看着我,舅妈笑起来,“怎么不吃的?”
“我不喜欢吃玉米糁儿粥。”我依旧撅着嘴。
外婆用筷子敲敲我的碗,“玉米糁儿粥好吃呢!快吃。”
我依旧不吃,一声不吭的坐着,所有人都笑着一边喝粥,一边看我赌气的样子。良久,外婆见我真的不吃,又推推我的碗,“吃撒,好吃噶,这还有咸鱼,来……”
“不吃拉倒,饿死她。”妈妈丢下碗筷拉着我就走。外婆在后面着急的说:“孩子还没吃呢?”
“一顿不吃,饿不死。”妈妈拉着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一句话都没说。我也不说话,没什么好说的,反正我不吃玉米糁儿粥,我在心里重复着。
那时候,我的小镇是个贫穷闭塞的小渔镇。小镇最大的缺点就是那些盐碱地种不了庄稼,吃饱是每个家庭最头疼的大事。有儿子的人家都想娶个农村的媳妇儿,这样才有娘家帮衬,红薯,麦子,芋头,洋山芋,胡萝卜都行,能吃饱是小镇人最大的幸福了。舅妈就是农村人,那些玉米糁儿都是舅妈的娘家送来的。也是因为舍不得我们孤儿寡母,才总是留我们吃。
走到家后边的那条河边时,母亲站了很久,然后叹息般的说:“要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就跳下去陪你爸爸……”
“跳就一起跳。”我一副大气凛然的语气对母亲说。感觉到母亲怔了怔,好像不太明白我的话,又好像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其实我心里害怕的很,想着河里有蛇,有癞蛤蟆,跳下去,它们会钻进我嘴里的……
一年前,爸爸出海遇难。一年后的这个夜晚,我和妈妈站在家旁的河边,说着一起跳河的话。那时候,我还不明白妈妈心里的苦,不知道妈妈支撑一个家的艰难。
站了很久,妈妈拉着我回家,却安静得让我胆颤。我知道我的话伤了妈妈的心,心里已经后悔了,可是死犟着不肯说出一句服软的话来,只是闭着一张嘴,任难过敲打着那颗稚嫩的心。回到家,妈妈关好门就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而我没有哭,我像在做一个梦,一个迷糊悲伤的梦。
不知过了多久,妈妈的声音渐小,我听到外公的脚步声沉重的响在门口的那条泥土路上,由远及近。他终是不放心的。
外公坐在小椅子上,曲着腿沉默了许久才轻轻的对妈妈说:“别哭了,儿小不懂事。”又转过脸来跟我说:“糁儿粥不丑啦!你妈妈小时候哪有这样的粥吃嘎?”
外公顿了顿,语气慢了下来,像在努力的回忆那些过去,“那个粥啊,都照见人影,筷子挑一挑,碗底沉的都是胡萝卜荫儿,没几粒米啊……”外公低着头,胳膊肘撑在腿上。沉默让空气里凝结着一股浓浓的忧伤。好一会儿,外公似乎才刚刚想起似的又悠悠的说,“就那些胡萝卜荫子,还是你妈妈夜里到远处农场的地里……”
外公没有再说下去,就像那些苦难每回忆一下,就要连带着翻出种种的痛。
其实外公没有说的话我都知道。妈妈曾说,那个农场里有个女知青是她的好朋友,
那时候的小镇实在是太穷了,镇上的小孩就经常去小镇附近的农场地里捡些烂菜叶,萝卜荫回来充饥。可是农场里的那些男知青都很凶,不肯他们捡,说要留着给农场的猪吃。看着他们捡就追着打。女知青大都善良,会偷偷的藏一点在地边沟里让他们夜里去捡。妈妈和女知青就是这样认识的。
妈妈曾讲过,那些男知青还会恶作剧的在夜里逮他们。有一次妈妈被追着掉进了坟坑里,吓得半死,却舍不得丢下那一篮子胡萝卜荫儿。
外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窗外一轮明月照着房前那棵楝树露出张牙舞爪的样子。“嗤,嗤……”妈妈织网拉线的声音很规律的响着。心里突然很内疚很难过,却不知道该跟妈妈说什么,只是安静的沉默着。
后来,小镇渐渐不再贫穷,特别是随着有“软黄金”之称的鳗鱼苗的捕捞,小镇好像在一夜之间就富裕了起来。家家户户从茅草屋变成了小瓦屋,然后又很快的被小洋楼所替代。那就更别谈吃了。可以吃纯米饭了,鸡蛋,牛肉,鸡肉那些从没听过的吃食都搬上了桌,真的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竟不再拣嘴了,蒸南瓜也爱吃了,玉米糁儿粥还很喜欢,吃饺子不再只吃皮。那些拣嘴的事都变得模模糊糊像别人的故事。那个拣嘴的丫头像是我梦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