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太阳一寸一寸爬上石凳，又爬上田田的脸。在病房待久了，她的皮肤更白，也更脆薄了，阳光打过来，皮下的毛细血管清晰可见。十一月了，虽说出着太阳，但寒意还是一阵阵往脖子里钻。

冷吗，我们上去吧？陆易秋问。

田田摇摇头，眼睛朝对面望去。石凳上趴着一个小女孩，正专心致志地画着什么。过了一会，她一跳一跳地跑过来，举起手中的图画本，叫道，看！我画的！

一个梳着童花头的小女孩，被两只大手牵着，走在长满花草的山坡上。太阳初升，小鸟在空中飞翔，女孩嘴角上扬，一脸的快乐。

画得真好。田田夸道，又笑着问，画里的人是谁呀？

中间是我。左边这个是你。右边这个......女孩歪起头想了会儿，指着陆易秋，大声道，右边这个是易秋叔叔。说完，咯咯笑着跑开了。

陆易秋笑而不语，田田却有些不自然，脸上烧起两片红云。

田田，让我和你一起照顾小晴吧。突然，一个闷头闷脑的声音响起，撞破了沉默的空气，他吓了一跳，四下望了望，发现这声音的来源正是他自己。他不由也红了脸。这话在他心里装了很久，如同封存坛中发酵的酒，沉下去又浮上来，他一直在努力按住它。没想到，今天它竟这样冒冒失失地冲了出来。

田田显然也很意外。她抬起头，睁大了眼看着他，似要从他脸上辨别什么。他的脸再次红了，懊恼自己的不合时宜。

好。田田答应道。良久，她望着他凄然一笑，柔声道，只是，我以后恐怕是心有余力不足了，小晴，要拜托你了。

说完，她拧过头，身子开始微微颤动。

经过这段时间的治疗，田田的病情稳定了很多。医生说，要想彻底治愈，最好的方法是换肾，而肾源是最大的问题。一般来说，活体移植的供体以直系亲属为佳。这么久了，田田的父亲一直没有露面。这几天，陆易秋一直在思忖，怎么也得找到他，说服他来医院进行配型。

中午，趁田田午睡，如易秋来到那栋千疮百孔的五层家属楼。刚进楼梯口，一股油漆味飘过来，压住了之前的铁锈味。他抬头一看，只见墙上用红漆写着“田大强，不要脸，欠钱不还”。那红赤赤的油漆顺墙流下，像凝固的血，触目惊心。上了楼，墙上的语言更凶狠恶毒，“田大强，拿命来”，“田大强，你的死期到了”......看得陆易秋头皮发麻，背心直冒汗。

上了五楼，只见田田家大门洞开，屋内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碎酒瓶，玻璃渣子在地下闪着寒光。桌子椅子一个个瘸脚跛手，歪的歪倒的倒。锅碗瓢盆洒了一地，无从下脚。屋子显然是被人恶意打砸过，连卫生间也没放过，各种颜色的瓶瓶罐罐满地滚，黏黏糊糊的液体流出来，早已干枯结块。空气中充斥着暴力过后的肮脏气息，让人呼吸不畅。

陆易秋小心翼翼地移动着双脚，找到了扫帚和撮箕，收拾这一地的垃圾。看来，田田父亲摊上事了，还不是一般的事。他想。

突然，他脑子闪过一个念头：难道？他找人借了高利贷？他听说过，放高利贷的人都是红黑两道，有专门的讨债团队，只要你欠钱不还，他们有的是办法和手段，可以上天入地，追到天涯海角。前几天，一个乘客包他的车去武汉，说是儿子大学期间借了高利贷，八千元，利滚利，变成了六万。儿子眼见还不起，只好逃回了西城。讨债的一路追过来，凡是与儿子有一点拉挂的，都遭到过他们的恐吓威胁，搞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没办法，他只好赶去武汉与债主当面谈判。他知道那些人不是好惹的，走之前把房产证、存折、股票基金，都交代得清清楚楚，作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这时，邻居老太太过来了。她靠在门口，伸长了脖子问道，你是？田大强的女婿伢子吧？

陆易秋抬起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老太太把身子往里探了一下，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你还不知道吧，这个田大强，整天就知道喝酒打牌，听说，还找放贷的借了不少......这不，昨天要账的上门，把家都给抄了。你没看到，那群人，进来就是一顿乱打乱砸，跟鬼子进村没两样呀......吵得我们楼上楼下都不得安生，又不敢做声。

那他人呢？现在在哪？陆易秋问。

跑了。那面馆也被他转了。真是作孽哟！伢儿在医院躺着，他倒好，干出这种事，把自家的后路都断了。唉！说到这里，老太太一脸气愤。

打扫完毕。陆易秋来到“田田面馆”。果然，面馆换了主人，原先的招牌不见了，门口堆满拆下来的废弃板子，里面放着架梯和油漆桶，几个装修工人正在忙进忙出。

回到医院，陆易秋没敢跟田田说自己看到的一切。田大强失踪了，直系亲属提供肾源的想法也就落空了，现在只能等。要等到什么时候，医生也不敢确定，只说先透析治疗，有合适的肾源再通知他们。

日子一天一天往前移，转眼就到了年底，肾源的事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在焦灼不安的等待中，陆易秋的心从希望到失望，又从失望到了绝望。

田田的精神越来越差。虽然她看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但他已明显感觉到，她的生气正一点点从身体里剥离，整个人如同即将脱离枝头的栀子，怏怏的，散发出一种惨淡的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