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季木棉花开

                                  一 

      又一季木棉花开,开在回忆里,真实而遥远。是遥远,遥远得只有两年,却像是被延长的千年。

        时下北国春意方兴未艾,鳞浪层层的湖水,将舒未舒的柳枝,欲展未展的花脸……都无法提起对春的欲念和冲动,反而忆起的是故里的木棉花。是的,我怎能忘却,也无法忘却。如今不经意间就能想起,想花是已经开了,正红正艳?还是已经凋落,在被连日的春雨催落,零散了一地的暗红?

                                  二

        第一次看到木棉是在镇上的医院里,而且,不偏不倚就在木棉花开的时候,从此就与木棉结下一段割舍不断情缘,这段情缘一开始就与生命和死亡牵连在一起。

        那是九九年的春天,毫不含混地记着。不过一切都因九八年的意外而起。

        真切地记得,九八年的下半年是家里心惊胆颤的半年,直到现在都还那么清晰,历历在心,想来心有余悸。那年,十姐在回校的路上,发生了车祸,被撞到了头,伤势严重。际天而来的不幸搅乱了原本安宁的家庭。那年,十二岁的我就已经开始明白了许多事,冥冥中有一种叫失去的害怕侵扰着不谙世事的我,侵扰着沉寂的家。后来,不无庆幸,灾难终于渐渐地离去,手术后的十姐,十几天之后,终于苏醒。

                                三

        逐渐好起来的十姐还是在医院治疗了将近半年。

        偶遇木棉花,就是在医院做陪护的时候。那时,我以昂首的姿势仰观高高耸入云霄的木棉花树。它开满了大朵大朵的红硕的花朵,一簇簇压满枝头,触目所见,并没有一张绿叶映衬。顿时,我为这利落的花开方式感到满心的震撼,南方少有不带叶开花的树,不管是春开的木扶桑,还是秋开的桂花,都是茂叶衬繁花的花开景象。我也没见过这样独特的花树,在山旮旯里,唯一能就到的高大的花树就是春天开满花的荔枝树,龙眼树或芒果树,这些果树的花无一例外的小和淡雅,远不如木棉的硕大惊艳。一颗自小就“拈花惹草”的心,被眼前的景观彻底震慑和征服。

        这是我第一次关于木棉的印记,伴随着木棉花印记的就是医院的气味和惨白。在医院里,不管在哪个角落,即便是在花树底下,药味和消毒酒精的气味依然会自行过滤,扑鼻而来。

                                    四

        那段时日,我和十姐几乎天天在木棉树底下漫步。在花树底下,我们经常看到拾花者的身影,他们大多是医院附近的居民,有老人和小孩。他们提着塑料袋,将一朵一朵的新落的木棉花捡拾到袋子里,那些旧落的,被人踩得烂熟的则被绝情地遗弃在地面上。他们拾了满满的一袋,满载而归。第二天,在同一时间里,熟悉的脸孔又出现在花树底下。每天看着他们矢志不渝的身影,我猜想木棉花必定会有什么妙处。到底是什么妙处,我并不知道。

        一天,我们主动替一位因多日碰面而熟络起来的老太太捡花,她告诉了我们木棉花的妙用,“将木棉花晒干后,与瘦肉、生地一起熬汤喝,可以清热、祛湿和凉血。”我听后,在捡摸到大而殷厚的花瓣,感到无限的瓷实。果不其然,木棉花并不是那种除了供奉观赏外大而无当的花。

        随后的记忆里收藏的大多是木棉花落的景象。同样喜欢,一如喜欢它绽放时的姿态。喜欢木棉花从高空中坠落,掉到水泥地面上“啪”的一声响,那种感觉妙不可言。如果春风稍厉,木棉花就宛如流星雨般纷纷坠落,使人不禁陶醉在瞬间的宏美,而忘却稍纵后的即逝;如果阴雨连绵,赏花就不能在露天底下,只能在病房门前的走廊里,同样能观照到木棉花的“梨花带雨”。 奇怪,当时对花逝的旁观,全然没有伤感,也许在十三岁的稚龄,还没来的及伤春悲秋。但徜徉在花树底下多天的我,并没有料想到“不速之客”的光临。

          就在木棉花树下,在我毫无心理准备之下,死亡以其突如其来之势轰炸了我的视线。那天,我和十姐像往常一样在花树底下漫步聊天。世事难料,某些偶然的事会随时光临。这些四姐能比我更真切地感知到,因为她几近经历了生死,我只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旁观了生死。

        一天,就在我们站在花树底下的花圃边的时候,急救室所在的楼道里,有两个人抬着一副担架出来,经过花树下打我们身边走过。担架上的一切毫无遮掩地映入我的眼里。担架上是一具急救无效的尸体用沾着大块大块的血迹斑斑的白布盖住躯体,只露出垂下担架蓬乱的长发。由此确知,那是一具死去女人的尸体。十姐以最快的速度拉着我退避离去,可太迟了,我已经看清了不该清看的一切。回到病房,我的情绪还没来得及缓冲,邻床的病友就向我们道别。她只是患了阑尾炎,动了手术,住了几天的院,身体并无大碍。她的东西早就收拾齐备,该走了。她和她的家人拎着东西跨出房门的那刻,我惊觉,除了药物的气味,医院里还有重生的气味,新生的气味,更有死亡的气味,所有这些气味混杂,渗透,弥漫在整个医院里。

          经历过亲人的亡故,却没感受到亲人离去的悲痛。奶奶去世的那年,我还小,小到不知道何为亲人去世的悲苦。反正爸的那种悲痛我无法感同身受。在给奶奶戴孝的队伍里,我的哭声是因为受到了感染,看着一大家子哭成一片,我惊慌失措而哭。多年以后,我试着找寻奶奶去世带给我的悲伤,却无从找起。以前也试过跟在别家的送葬队伍后,看啼哭的队伍,以为是热闹,是童趣,一点都不害怕。而当我获得一种死亡意识后,我完全明白过去的半年,全家人的惊恐。当我真切地目视死亡之后,我知道我不能有像袖观木棉花谢一样的淡定心境看待人生的终结。木棉花会凋谢,也同样会在周而复始中再现同样的美,而人不能。所以人怎能易如反掌地接受生命从一场庞大而神秘的存在到悄无声息地离去的嬗变?

        学校终于开学了,妈需要在百忙中抽空来代替我的“工作”。我可以回家了,可我决意不要捡木棉花,十姐斗不过我的执拗,只好作罢。其实她何以知道,幼小的我已经有如此深的“城府”。是的,我怎能轻易相信一块死亡溜过的地面呢?

        离开医院以后,很长的时间都没有见到木棉花了。

                                    五

        再次见到木棉树,已经是四年以后了,在十七岁的芳龄,还是在那小镇——桂东南的一个古老的小镇。我去小镇,是去那上学的,可并不是我的自主选择,是父母综合了众人的意见之后得出的结果。入学的那天,夹带了许多复杂的情感,比如对未来何去何从的忧思,对被别人给的决定的不甘。但当我在校园里见到久违的木棉树,又觉得一切都释然了。它高大,有着合抱的树干,树叶蓊郁,全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的景观——没有夹带半张绿叶,只开满花的景观。没有了开花时的娇艳,有的是飒爽。 刹那间,美丽和死亡,两者又被牵连在了一起。

        我想既来之,则安之。我不再抱怨,或者从来就没有过抱怨,就像没有反抗就毫无异议地接受爸妈及众人交付给我的决定一样。在这块被老师称为求知驿站的地方,我过着波澜不惊的生活。

          次年春天,终于再次见到木棉花开,这是校园里除了某些书以外唯一能牵扯我神经的事物,我欢欣不已。在花开的时段里,傍晚爬到实验楼五楼的高处,平观木棉花的“彤云密布”,远远地看着一朵朵小小的花影倏尔滑落,想象着落地时听不到的能让人惬意的声响。我看着这些,迅速想到一些东西,想到的是在穷困的单骑岁月中,我自行车轮所跨过的长长的路。周末放假时,当别人拥挤在四方盒子似的班车里颠簸着回家时,是我和邻居的同伴骑着自行车,越过二十公里远的路回家。骑行路上,可以“顾后”,看退去的曲折的后路,可以“瞻前”,瞧没有尽头的前方,有走人生路的感觉,有失去,有猜想。正像观木棉花落的感觉。

        看美丽流失,还想起“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之类的。总是这样,力避的一些东西不适时宜地大驾光临,尤若那刻触目顿生的感伤。我已经不是十三岁或十三岁以前了,终于意识到许多东西都在流失:青春岁月,良辰美景,青春容颜。唯一不流失反而在增长的是年龄,世界独一无二不用付出就能得到的罕物。这免费得到的馈赠物愈积愈老愈丑,比流失更让人觉得恐怖。

        情感肆滥后,从实验楼下来,见到同桌捡了好些新落的依然鲜艳欲滴的花朵,她将整个花萼下部放在笔筒里,安置在桌面最佳的位置,以便一抬头就能面对自然精灵的笑靥。我不能免于俗套,将捡来的木棉花,一瓣瓣撕下来,将她们夹在日记本里,三年如此。我确实是想留住一些东西,可如何能留住?因为世界在变,没有永恒,即便是木棉也有四季变迭:冬净、春红、夏绿、秋还绿,循环往复。再过不久,木棉花就全都凋零在南方的阴雨里了,杂乱的花瓣堆铺在树底下,红消香断,空气中迷漫着湿靡的腐气。“绿肥红瘦”,参天的“丹龙”支离后,很快新绿挂枝,而且日密一日。灵动的婆娑绿衣换上之后,继而是蒴果破裂,棉絮也终日“漫漫搅天飞”。

                                  六

          一切又回到现在时刻,见不到木棉花开的时刻。雨还下,惹恼客子。也许这雨过后,春意便更浓了,但无意外出,宁愿局促一室,但又觉得无聊,于是翻开林白的《子弹穿过苹果》,读着:

        “我们沿着河岸走,太阳和风都很大,大朵的木棉花开得满树都是,就像生了火一样,一跳一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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