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名状的夜晚(下)

周围一片寂静。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缩成一团躺在冰冷的瓷砖地上,房间里黑乎乎的,隐约分辨得出桌椅之类的轮廓。远处的大门若隐若现,我感到头痛欲裂。

发生了什么事?

我靠着墙壁站起来,摸索着电灯开关,走了几步脚下突然踢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顿时眼前一白。我本能地捂住双眼,待视力恢复之后迅速过去拿起了被我踹到角落里撞开的强光手电,立马照向周围,我似乎身处一间异常宽大的会议室里,正中央摆着一张数十座的蓝灰色圆桌,巨型的桌面光滑得几乎可以举办双人溜冰大赛。对面墙上挂着投影幕布,下方是一排排白色座椅。不知道是不是材质的问题,我总感觉这些东西和平时见到的有些区别。整个会议室房间偏冷色调,前后左右不见一扇窗户,像个密闭的电影院。如此滴水不漏的建筑风格让我倍感压抑。我冲出大门,外面仍旧一片漆黑。

我在哪儿?

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拍了拍发痛的脑袋,试着回想事情的来龙去脉,但越是拼命回忆头也越发刺痛,最终还是未能想起一丁点儿有用的信息。

可恶!保持冷静,我能行,我一定能行……

她……她?她失踪了,我在找她,遥远的她……

一些模糊的画面在我混乱不堪的脑子里闪过,渐渐清晰……

我推开门,进入里面……

我四处寻找……

我找到她了!她就坐在那儿!

不,那不是她……

是6……

他们,那些教徒……

杀死了她!

然后……

然后?

然后呢?!

然后发生了……

“啊!”

头似要爆裂,痛得我一下子撞到门上,眼前的银灰色金属把手上面映出我抱着头呲牙咧嘴的表情,脸部因为痛苦而不断扭曲,犹如戴着一张般若面具。我擦去满头大汗,疼痛逐渐有所缓解,身后不知何时响起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浮现在脑海中的画面此时衔接得更加紧凑和连续。

然后……

站在六个角上的六人双眼紧闭,口中念念有词,我猜测那个狙击手并不在他们之中。就在这时,其中一人开始颤抖,并出现痉挛、抽搐的症状,动作幅度越来越大,两条手臂像上了发条似的剧烈甩动,最终脱离身体,其余部位接二连三地甩落,弄得四分五裂,没有溅出一滴鲜血。整个过程从一开始的颤抖到最后的分裂只用了短短数秒,躲在我身旁的常爽甚至还未来得及发出尖叫便被我及时捂住嘴巴。我极力压制内心的恐慌示意她不要出声,其余五个人虽然已经察觉到异常,但仍旧保持着站姿一动不动,唯有眼神里透露着复杂的神色,此时的状况显然超出了这帮人的控制。

图形范围内,地面似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沥青,仿佛吞噬一切的无底深渊,躺在正中的6已经被彻底吸收殆尽,再无任何痕迹。蒙蒙月光倾泻下来,将六芒星阵照耀得得更为黑暗夺目。底下除了一段段听不懂的“咒语”以外,似乎还有一种极其细微的声响,像是液体……水的声音,莫非阵里的黑色物质是石油?这么愣神间,又有三个西装男齐刷刷地被肢解,甩落的肉块像石沉大海一般消失在暗影里。常爽吓得把头埋在我胸口,身子瑟瑟发抖几乎就要晕厥过去。

“黑体抽出失败!把上面那两人带走!”

剩下的墨镜男大吼一声,同时脚下猛地一蹬退出老远,另外那个冷面女子也在即将被卸掉之前果断退开,旋即蹲在地上口吐鲜血,一阵痉挛。这时,墨镜男做出了一个弹指动作,冷面女在吞下什么之后便停止了颤抖。与此同时,六芒星阵内的黑色阴影迅速收缩,眨眼间变成一个拉长的人影移失在货仓深处,跟着四面八方响起了急促的脚步。我和常爽死死贴在箱顶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我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墨镜男刚才说的上面那两人莫非指的是我们两?难道他早就发现我们在这儿了?!正想着,身后一阵响动,我回头看见一只手伸了上来。常爽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像个躺在病床上打点滴的老人,麻木瘫痪,无力地看着那些一模一样的西服男子一跃而上,朝这边直直走来。我心急如焚但又无计可施,难道就要这样结束吗?她,我……然而就在这时,这群西装男却停住脚步,一愣之间立即把枪举过我们头顶,伴随着隐隐淡香,我意识到后面站着个人。

我猛然转身,脚步戛然而止。我尽可能地睁大眼睛,去辨别立在昏暗模糊的走廊对面的那具人物蜡像。为什么说是蜡像呢?因为总体来讲那东西给人的感觉不是活物,毫无生命特征,又不像雕塑那般呆板,只有蜡像才能达到这种以假乱真的效果。它刚才动了一下。错觉?不,它真的动了!脚步声再次响起,它朝我一步步走来!越来越快!我吓得往后一跃,身后挨着硬邦邦的墙壁,撞得我整个人生疼,一个金属物件跟着从我的内口袋里滑落出来,掉在地上发出似曾相识的清脆声音。不好,手电摔坏了?不,它还在我手上,我随即看清,这东西是一把手枪!干得漂亮!眼见那“人”已近在咫尺,我第一时间抓起手枪,没有丝毫犹豫抬手连续猛射,但无法阻挡对方狂乱的脚步,这有限的火力看上去没有对它造成多大困扰,子弹打在身上好比陷入泥潭的石子,全部石沉大海。

啪地一声,手枪被它打飞,那长长的蜡黄手臂像面条一样冲我甩来。来不及躲闪,我的脖子被死死捏住,传来爆炸般的痛楚,天旋地转间,我看到的是一张巨大抽象的怪脸,尤其是眼睛,或者应该说眼缝,又细又长弯成月牙状,如同两道深深的伤口,可笑而狰狞,像一言不发深不可测的小丑,这无声的讥笑与戏谑足以令我相信它能够做出任何它觉得好玩的、有趣的、有意思的行为。意识开始模糊。是的,任何,对此我深信不疑。

缓过气来后我发现自己趴在地上,之前掐住我的蜡像人正和几团泥浆样的东西搅在一起,那些焦黑的生物看起来像人类,体型和儿童差不多,枯枝样的表皮上仿佛裹着一层粘稠的糖浆,每动一下都挥洒出恶心的墨汁。蜡像人明显占了上风,手臂一抽一拉间,一颗满是粘液的头颅便被扯下。

我拾起手枪冲进昏暗漆黑的通道,拼命地奔跑,重复着拐弯与冲刺,像只吸不到血的无头苍蝇,在这噩梦般的迷宫里乱飞乱撞。我靠着墙壁喘气,心脏剧烈地跳动,周围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声响,还好,看样子没有东西追来。我继续往前,走廊渐渐明亮,不用手电也能看出个大概,虽还达不到可供阅读的程度。走廊达到了尽头,是条死路……也不尽然,旁边有一扇虚掩着的门。

我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推开它。里面很黑,我采用交叉姿势紧紧握着枪跟电筒,走了几步不由愣住,眼前出现的是两段上下行楼梯,气势惊人,照不到边,强光战术手电无法穿透无限延伸的黑暗。楼梯很宽,两侧除了黑暗和虚空以外什么都没有,光被吞没。我还活着吗?我开始怀疑自身的存在与真实,凌乱的心跳与思想的漩涡合理证明了问题的答案,尽管不算美好,却是唯一令人踏实的部分。也许我已经离开地球,正在踏入另一个宇宙,前往新的世界。或许就这样离开会是一种解脱,她……她并不爱我,一切不过是我自娱自乐,没有比我更滑稽的人了,我不曾走入过她内心,我不属于她的世界,我只能够仰望。直觉要我继续下潜。

一路向下,周围的景象没有任何变化,前后全是一模一样的石质阶梯,无穷无尽,感觉像在原地踏步。说是石阶,但我无法阐明踩在脚下的是何种物质,看上去像混凝土,摸起来却坚中带柔。是心吗?我不知道我下到了多深,跨越了多少楼层,我只知道我离你越来越远,但是,我会不顾一切地找你,毫无意义又如何?该选择离开的人是我,不是你,我会把你揪出来,送回你的世界,然后独自离开,寻找自由。

黑暗中只能听见我下楼的声音,没有回音。我的双腿开始发软,不听使唤,好像随时都会停止运行,那样我就可以一滚到底,什么也不用想。我摔倒了,仿佛为了验证我有预言家天分似的,整个人止不住地向下滚去,本以为会成为前往天国的芝士,出乎意料竟然撞到了墙上,看来在找人的任务没做完之前我是不会那么容易挂掉的。

我吃力地站起来,竟已身在室内,除了感觉有点晕之外没有缺胳膊少腿,身体似乎处于一种亢奋状态,如同体力透支后的“无限”状态,好似控制精力的阀门被铁棍强行撑开,始终保持敞开状态,我相信这种状态会一直持续到我找到她的那一刻。我摸了摸内衣口袋,以确保手枪还老老实实地待在里面,接着又把手电的光线稍微调暗了些,总算是松了口气。对于目前的状况而言,这两样东西缺一不可,无论少了哪一样都足以让那些不人不鬼的畸形生物要了我的命,哪怕是自我安慰,也总比赤手空拳要好。我回到刚才被我撞开的门边,向外照了照,楼梯依然向下延展,湮没在未知的黑色海洋中。

这里的走廊大同小异,带着流线型分割与微光材质的未来感,让我头晕目眩,内心慌闷。看来这座迷宫建筑除了宽无边际外更是深不见底,这样乱走下去就算不被怪物杀死也迟早会被困死在这里,也许在饥饿与疲惫完全占据身体之前,我的神经会先一步崩溃,以至于彻底疯掉,见怪就咬,死不瞑目。我走进一间没有门的房间,地上躺着几具尸体,全都穿着黑西装,眼熟得令人乍舌。我向后一退,刚好踢到一个勺羹,在安静的室内撞出渗人的悲鸣。

这个万恶的邪教组织怎么会在这里?而且死相非常难看……报应,真是报应。我摇了摇头,心想不知道还有没有幸存者,或许他们之中有人已经逃了出去,正集结大队人马赶来。我想那时候我会面临一个艰难的选择:跟他们走,享验牲口般的痛苦与折磨,或留在这里,饱受大地狱的煎熬和轮回。

我收起思绪,仔细检查地面,希望可以找到能够排得上用场的东西,可没走几步就看到角落里的一具尸体直撑撑地站了起来,冲我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然后急速扑来。我立马摸出手枪,嘭地一声巨响,那东西的头向后炸开,身子扑到在我面前,流出一滩黑乎乎的粘液。我强忍着将一梭子子弹全部打完的冲动,难以置信地盯着手上冒烟的手枪,心说不会吧?一枪爆头?看样子我的私人业务又可以增加一条了:怪物猎人……如果能够活着回去的话。天杀的这些东西竟然不给我一丁点喘息的机会,里屋内又冲出一个流着脓液的尸浆怪物,我甩手就是一枪,以为接下来可以很惬意地吹掉枪口上的硝烟,可惜这次不仅没有成功爆头不说,连那怪尸的毛都没碰到一根。我霎时心里一慌,当下再也不敢大意,整个人迅速一滚,翻身连开四枪,四发子弹全部打在怪尸胸口。随着一大滩恶心的汁液流淌下来,怪尸吧唧一声断成两截,即使只剩下上半身,它仍旧一面怪叫一面疯狂地朝我爬来,直到我近距离对着它脑门子扣下扳机。

脓液溅得我满脸都是。

粘稠的液体流进我的眼睛,一阵刺痛,模糊了视线,腥臭的脓浆滑进我的嘴里,滋味非同一般,简直比屎还他妈难受,在彻底辨别出味道之前我便猛啐几口,蹲在地上狂吐不止,耳边不断响起细碎而杂乱的脚步声,至少有五只怪尸接连蹿出,像猴子似的将我团团围住,准备享用“大餐”,此情此景,我真想对着自己脑门儿来上一发,以求尽快结束掉这场噩梦,但内心深处迸发而来的恐惧与求生欲交错缠绕,顿时混合成为一种无意识条件反射的行为模式,兴许是无限状态的升级版,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清晰,事情似乎变得简单起来,仿佛被涂上了一层颜料,白色的宣纸在顷刻间侵染成虹,为预热完成的引擎注入生生不息无法浇灭的怒气。

我说过,我一定会亲手找到她,你们这群阿猫阿狗少给老子挡路!

“嘭!”最靠近门的那只被我一枪轰飞,我以最快的速度冲进走廊,向前狂奔,拉开距离,我不时朝后点射,似乎都没打中,子弹很快耗完,转眼只剩下最后一颗。那些生物如同一头头对猎物穷追不舍的恶豹,轻而易举地围堵上来。我往下一猫,立感一道劲风袭过,在利用惯性翻滚的同时躲脱怪尸的一扑。怎么办?正当我心急如焚,一转眼发现那怪尸背后有一扇半开的大门!而另外几只则离我仅有数秒路程!拼了!我当机立断,大吼一声扑向怪尸,同时扣动扳机打出了最后一发子弹,想来个完美爆头作为收场,然而让人绝望的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却打偏了,子弹射入怪尸肩膀,仅将手臂打断。不可避免地,我与怪尸猛地撞到一起,一同栽进了门里。

怪尸的体积比人要小,体重很轻,以至于在我最后的爆发之下被直接撞飞,四周随之激起一阵垮塌似的劈啪作响。关门!我立即站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推拉,但门纹丝不动,眼看着走廊上的怪尸已触手可及,到头来我却无能为力,那一张张打开的怪嘴仿佛在嘲笑我这一系列毫无意义的垂死挣扎。不,不!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该死!我关掉手电准备躲进屋内,突然瞟到大门边上的发光按钮,犹如看到救命稻草,我毫不犹豫地一把按下去。

怪尸身上粘稠的脓液挥洒进来,落到我脚边,咔嚓一声,大门在碾断一只抓过来的手臂后牢牢合上。我一脚踢去,将那条该死的手臂狠狠踹开,终于长吁一口气坐下,感觉筋疲力竭,所谓的无限状态似乎经不起突然中断,这下子真得休息一下了,真是折腾得够呛……不对!我猛地睁开双眼,抓起手电紧张地扫视四周,这是一间极其宽阔的大厅,分为上下两层,一排排书架林立其间,光芒一扫,在看到左侧倒塌着的书架时我顿时放下心来,那只被我撞进来的怪尸已经被厚重的木板压得四分五裂了。

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爬上沙发,舒舒服服地躺下,琢磨着地上那滩尸浆不会趁我熟睡之际突然复活吧?或者这时候再出现个别的什么,我也只有任其宰割的份儿,做一只温顺沉默的小羊羔……想着想着,我的心猛然一缩,愣愣地看着前面那团不停蠕动的黑暗,一个巨大的人影慢慢站起,犹如一尊蜡像。

我暗叫糟糕,想逃离此地,无奈浑身僵硬四肢跟散了架似的挤不出一丁点儿力气,尽管怒惧交加,任凭我心中大骂也无济于事。蜡像人如同收割死神般一步一步走来,这个距离它随时能够取我首级,那压倒性的力量令我惊恐万分,牙齿咯咯不停,好像战争片里急转直下的剧情一样,一时之间枪声如雷,弹如雨下,似有数挺重机枪同时扫射,成网交叉的火力铺天盖地而来,暴雨似的子弹疯狂倾泻向前,打得蜡像人连连后退,一头扎进书架堆里触发震耳欲聋的连锁反应,致使整个大厅发生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多米诺骨牌景象,尘烟四起,仿佛地动山摇后的城市废墟。看着散落一地的书本,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四周传来几声咳嗽。

“……带走。”

我被两个拿枪的西装男抵着脑袋拖上二楼,上面站着一群分不出谁是谁的武装分子,他们无一例外,全都穿着那身操蛋的深色西服。我意识到我病了,头痛欲裂,刺骨的恶寒阵阵袭来,传遍全身,我不禁苦笑,刚出狼窝又入虎口,没想到“救援”来得如此快当。我当然清楚我得到的不是拯救,而是跋涉在混乱的泥沼中越陷越深,唯一让我明白的是,我将进入另一个噩梦。

一位身着黑色束身衣的金发女子走到我面前,样子很美,和其他人不同,她没穿西服,我发誓,绝对没有……我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别……”

常爽突然的扭头动作让我来不及阻止,只得跟着转头,在望向身后的刹那间香味随风刮过,耳旁传来一阵关节扭动的咔咔声响。我回头一看,心里咯噔一下,几乎下意识地就把常爽的眼睛捂上,那几个西装男的身体已经扭曲到极限,像麻花一样揉搅在一起,被拼接组合成一串音符样的人体图形,以常爽这种小女生的心理承受能力而言,在看到如此画面之后难免不会出点精神方面的问题。

冷静!冷静!

我极力保持镇定,这极为不科学的画面还是令我几欲崩溃,如此赤裸裸火辣辣的限制级恐怖片景象就这样活生生血淋淋地呈现在我这个伪中二青年眼前,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我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

轰地一声,面前燃起绚丽的蓝色火焰,我将常爽挡在身后,高温迎面扑来,加热着每一根毛细血管。想必这种人体自燃机制很快会将这堆奇形怪状的尸骨烧得连渣都不剩。火焰熄灭,我大吃一惊,里面趴着一具干净纤细的尸体,不,这人没死,她还活着,尽管身体一丝不挂,皮肤惨白如纸看不到一丝血色,脸也被漆黑的长发遮住,但阴影下那鲜红的舌尖却从嘴里伸出,舔了舔指尖残留的黑色液体,仿佛服下解药般,那些狰狞可怖,密布全身的黑色血管迅速消褪,恢复成花朵般青涩的少女肌体。

6?

我僵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一定会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就在不久前,那颗美丽的头颅猛然爆开并瞬时化作乌有的场景仍历历在目挥之不去,甚至闭上眼还能见到那一抹漂浮着的燕麦粥似的脑浆,一直定格在无法驱散的视觉残留中。可现在这一刻,这逆天的妖女除了没衣服穿以外没有任何不妥,就是稍微平了那么一点……咳!难道一切都是我的幻觉吗?

我忍不住冲过去一把抱住她,像WWE职业摔角那样抱得死死地,咬牙切齿地说:“你奶奶个熊……不知道随便装死是不道德的吗?太不像话了!真是,太不像话了……”

6没有反抗,我松开手臂稳定了下情绪,看着她说:“别再为我冒险。”

“不怕我吗?”她道。

“我怕,连你也失去。”我说,“告诉我……你,是恶魔吗?”

“我希望我是。”

她淡淡地看着我,突然朝斜上方甩了一枪。我抬头望去,夜色中耸立着一座高塔,片刻之后传来了噗通的落水声。

“偷窥者死。”她道。

偷窥者?难道是指狙击手?就这样随意一枪解决掉了?我心里一悚,咽下一口唾沫。话说回来,我应该不算偷窥吧,最多就是抱了下而已嘛……

底下的西装男全都定住不前,没有一个人敢轻举妄动,似乎连拔枪的欲望都没有了。身后响起常爽颤抖的声音,只见她满脸恐惧,两只眼睛直直盯着6,嘴里一个劲儿地念着魔鬼和怪物之类的字眼,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眼看就要从箱顶跌落。我急忙冲过去一把将她拉住,不料这时脚下猛地一震,整个集装箱剧烈摇晃起来,一阵阵金属撕扯声像刀子一样划进耳膜。

“跳!”

我一声大吼,拉着常爽纵身一跃,摔到地上滚了好几圈。我立刻双手撑地站起来,人有些发懵,往后一看,原本四四方方的金属货箱已经面目全非,像一团被揉碎的报纸。常爽躺在不远的地方,似乎晕了过去。我原以为从那里面会蹿出一只凶猛的异形,却没想到走出来的是刚才站在六芒星阵里的那个冷面女子。

“不应该是这样,你不可能阻止得了黑化!”冷面女子说完朝我走来。

“一切皆有可能。”我吓了一跳,6无声无息地从我身旁走过,眨眼就闪到冷面女子背后,往脖子上轻轻一舔,下一秒又出现在我身边,自言自语道:“侧漏了。”

“什么?”冷面女子花容失色,仿佛触电似的往颈子上一摸,随即向后一退,“臭吸血鬼!你对我做了什么?”

像变魔术般,6摊开手掌,指尖拈着一片湿漉漉的“雪弗兰”,红白相间,冒着热气。我头皮一麻,顿觉被雷击中,这招够狠!简直是奇耻大辱!巨变态……那鲜血淋漓的“旗帜”随风摆动,激得冷面女子目红耳赤,眼中的杀意光是瞟上一眼就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这个牌子质量不行。”

6厌恶地把那东西一扔,不偏不倚正中冷面女子怒容之上,接着借我的衣角擦了擦手,将冲过来的冷面女子一拳击飞,对方像直线球一样砸在远处的集装箱上,箱体被直接贯穿,翻转,崩塌,轰隆一片。一旁的我看得目瞪口呆,这只披着人皮的硅基生物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范畴,是比她还要无解的存在。

就这么一愣神间,6再次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完成了“杰作”,周遭的西装男挨个毙命,身体皆被扭成音符形状,一具具尸体谱写出一段战栗的乐谱,奏响了来自地狱的序曲。

我开始明白,这位月光下的舞者,是来自上帝的礼物,一个纯粹得近乎邪恶的天使,拯救我于水火。

一声巨响,离我最近的集装箱被砸出一个大洞,只不过这次飞来的人是6,暗红色的巨型箱壁上垂吊着两条皙长的腿,像砖头缝里流出的奶油。我突然有种想画下来的冲动,这糗大了的姿势绝对千载难逢,万年一遇,完全可以当做我日后对其为所欲为的砝码……仔细想想,照片威胁什么的还是算了吧。

我跑过去叫了几声毫无反应,于是后退几步来了个助跑跳,加上借力踩踏一把抓住6的脚踝,将她拽了出来。落地之后我一阵后怕,急忙查看她的身体,没发现伤痕。

“人……人都走了吗?”常爽像只受惊的小鹿似的慌慌张张地跑过来,醒来得恰到好处,刚好在那一片耀眼的蓝光之后,那些摆着艺术造型的西装男尸早已化为了灰烬。

“你……在那儿干嘛?”

“我在打着做体检的幌子磨豆腐……”

灰色咸猪手?不不不,这明显不对,虽然看上去的确如此……我正想着要不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常爽,转念一问:“你何不把她的照片也贴到网上?这样找到失踪者的几率岂不更大吗?”

话音刚落,四周响起一阵拍手声,货箱间的阴影里走出一个戴着黑色墨镜的男子,一身标志性的西服已然拨动了常爽那紧绷的小神经,吓得她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墨镜男子冷笑三声,忽然浑身肌肉暴涨,原本合身的西服变得臃肿不堪,只见他用手一扣,居然徒手把那截几十吨重的集装箱整个抬起,像举重力士般猛地举过头顶,二话不说就扔向了这边!我顿时感到眼前一暗,几乎下意识地抱紧6,却惊悚地发现躺在怀里的人竟然是紧闭着双眼的常爽,而在常爽之前摔倒的地方则换成了6,没有听见任何碰撞的声音,遮天蔽日迎头压下的巨型金属箱就这样突兀地停在半空,悬立于她的手心上。

一切静止,我瞥见对面墨镜男子的诡异笑容,心里咯噔一跳,刚喊出小心二字就被刺耳的撕裂声打断,金属箱壁被一股巨力冲开,猛地破裂,里面伸出一只漆黑的手掌,对着6的头顶直劈而下,眼见即将打中,6顺势一抓,将攻势引向脚下,我立马感觉到整个地面都震了一下,裂痕噼里啪啦呈蛛网状扩散过来,全身上下都被溅起的碎石打得生痛。常爽一阵惨叫,因为我只来得及护住她的脸。接下来四周一黑,集装箱哐嘡一声笼罩下来。

箱壁被绞得破破烂烂,借着照射进来的月光我看见那人动作极其迅猛,整个人落地后马上弹起反手一掌,被6幽灵般地躲过,打在了一旁的金属壁上,直接开出一个房门大小的洞口。二人拉开距离,当对方转过来时,目光似野兽,我一眼认出是那个冷面女子!她没死,但却惨不忍睹,身体多处变形,一只手被打断,头部更是鲜血淋漓,整张脸都凹陷进去,装着唯一一颗圆滚滚的眼珠。

“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冷面女子疯狂地嘶吼,地狱的歌谣升上高潮。

“先剥了你的皮!抽出你的筋!再一口一口地啃食掉你的内脏!咯咯咯咯咯咯咯!”

冷面女子脚下一蹬,眨眼冲到6的面前一掌推出,与此同时,陡然出现的墨镜男子一拳砸向6的背后,前者无坚不摧,后者力大无穷,二人前后夹击,势必要将对手捶成肉饼轰成肉酱,尽管这不太容易。刹那间,6往下一落,双腿叉开分成一字,动如舞姿,态似吟唱,节奏灵动轻松脱离战场,竖起来的长发遮住了一拳一掌。

震动,墨镜男子被冷面女子一掌打飞。

6伸手一拉,踏着轻盈的步伐,优美的旋转,一根血红色的脊椎骨被连根拔出,从冷面女子血肉模糊的背上。鲜血、残肢,直到湛蓝色火焰将现场清理干净,我不曾松开贴在常爽脸上的手,或许连我自己都无法动弹了吧,似乎有某种东西开始破裂了。然而奇怪的是,常爽自刚才到现在为止一直在小声念叨着什么,起初我以为是因为害怕,当我趁着冷面女子死去的空挡凑近去听才发现不对,松手一看,那双因极力圆睁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某个非现实的点,微紫的嘴唇飞快地蠕动,始终重复着同一句话:“为什么不贴照片?为什么不贴照片?为什么不贴照片?为什么不贴照片……”

怎么回事?精神失常?

“喂,清醒一点!”我边喊边拽她的肩膀,“看着我,常爽!停止!快停下……”

“啪!”身旁忽然有人一巴掌甩在常爽脸上,我扭头一看,不由汗毛倒竖,冷面女子?不,是6,披着件松垮垮的西装外套,衣领残留着血迹。

“哼哼……哈哈哈哈!”废墟之中,一个怪物般的男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身上的肌肉不断膨胀,手臂已经比腰还粗,脑袋像颗瘤子似的夹在隆起的肌肉中间,墨镜镜片完全破碎,只剩下变形的黑色框架跟青筋一样贴在脸上,随即吼叫着猛冲过来,跑动之间气势惊人,仿佛连大地都在为之颤抖。

6盘起长发,不闪不避踏步向前,细长的身影与迎面扑来的巨人形成强烈对比。一声闷响,肌肉怪物表情痛苦地跪倒在地,还没来得及大展拳脚就已结束,哇地一下吐出一口黑血。我诧异地看着这荒诞不合逻辑的画面,脑子算是彻底反应不能,6只不过对着他的胸口锤了一记粉拳,至少视觉上是如此,除非那身夸张骇人的肌肉里装的全是空气。6看上去十分享受,提着那头壮汉甩来甩去,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那天使般的纯真笑容将隐藏其间的虐待狂气质展现得淋漓尽致。

就在我暗自咋舌不知不觉逐渐放松警惕的时候,却看到6被一排尖角刺穿,方才还被蹂躏得半死不活的筋肉人突然浑身一震,身体上下顿时生出无数利角,犹如一只巨型刺猬。这爆炸性的变化实在太快,仿佛瞬间启动的生物机制,根本来不及闪躲。随着那东西的站起,6就像挂在圣诞树上的小雪人,殷红的血液顺着洁白的腿部交织下流。6咳嗽一声,喃喃道:“某种……病毒吗?真可悲,连强化人都算不上……”

“6!”

我大叫着想要冲过去,却被她用手势阻止。长满尖角的怪物这时终于察觉到6的存在,抄起流星锤般的铁拳朝自己身上一拳轰去,巨大的拳头在靠近胸口的地方停了下来,被一只柔肌弱骨的手臂截住,任凭石块般的肌肉如何绷紧也难以寸进分毫。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这就好比伸手去拍脸上的蚊子,结果蚊子没拍着,反倒被蚊子捉住,光是想想就叫人心里发毛。

6抬腿顶向肌肉怪物淹没在根根尖刺中的下巴,看似无力的一脚竟让那东西整个身子朝后倒下,一团油亮的液体从它口中喷薄而出,像是受到脑震荡后的呕吐物。6用手一劈,将贯穿身体的尖角拦腰斩断,虽然挣脱了束缚但仍穿刺在背上的那几排尖利锐器怎么看也不像拔出来睡一觉就没事的样子。但6毫不在意自己的新式造型,直接跳到那堆怪物肉上,用飘逸而充满激情的优美动作开始“除毛”,将手臂大小的尖刺利角接连扯下,茂密的荆棘林很快便寸草不生,那些角刺在调转方向之后又被插回原来的位置,不到一会儿功夫,这头身披尖刺外壳的肌肉猩猩已被彻底被改造成为一团带触须吸盘的粘力肉球,过程就像小孩子对着她曾经爱不释手的宝贝娃娃百般凌辱一样淘气可憎。我无法继续旁观,跑过去紧紧抱住陷入疯狂的6,出于一种本能的阴阳效应,我天真地希望今夜所有人的灵魂都能得到某种意义上的救赎。然而这想法没有持续多久,片刻的宁静便被打破,我感到身子一轻,随后重重地砸在地上,耳边响起一声轻叹:“找到她。”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形式再次逆转,那头越来越抽象的肌肉怪物将6抛举到半空,同时屈膝微蹲,肌肉急剧膨胀,角刺更为锋利,庞大的躯体像箭矢般飞射而出,瞬间穿透目标,连人一同坠入大海,溅起一圈灰白色的玫瑰花瓣。

冷风拂过,破烂的西服飘降下来,海面又平静如初。

“啊————”

我尖叫着醒来,周围一片死寂,一个人也没有。

我摸了下身上,枪不见了。大概是跟那堆烂泥在搏斗的时候弄丢了,或是被那伙西装革履的强盗搜刮走了,怎样都好,反正都无所谓了。我被困在一间不大不小的密室里,等待着黑暗将我从头到脚啃食干净。她恐怕已经凶多吉少,这和悲观绝望关系不大,而是归因于我慢慢想起一些东西。时间大约是几小时前,或者几天以前……我找到了她!是的,在这该死的地方,我见到了……那盘踞在房里每个角落的白色触须……

一切都,太迟了……

这个也好那个也罢,她们终将离我而去。

兹地一下,前面的墙壁现出一扇门来,闪耀的白光刺得我睁不开眼,两道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左一右将我带走。

一个硬硬的东西抵住了我的后脑勺。

“号码。”有人说话,“你的号码是多少?”

随着这个冷冷的声音响起,仿佛微型集市般嘈杂的场所很快停止动静。当我的眼睛逐渐适应光亮后,那帮子西装领带的混蛋就站在四周,用看动物一样的眼神迅速向我靠来,离我最近的也是刚刚说话的人正是之前那个美艳的金发女子,绷得比皮肤还紧的黑色束身衣很好地诠释出她绝顶的事业线,最特别的是她的眼睛,黯淡无神的瞳孔与其俊美容颜显得格格不入,不是忧郁,不是疲惫,从那双色泽分明的眼里,我读到的是一丝机械。

抵在我脑后的东西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银晃晃的手枪架在我脖子上面,铮亮的枪口时而绕至喉结,时而对向眼球,时而伸入嘴里,时而滑进裤裆,金发女子游走的动作宛如一只发情期的母猿,用毫无诱惑力可言的眼神搜刮着我的每一寸肌肤,挑逗着我的每一根神经,虽然很努力,围观群众也表现得相当热情,但对于我现在的心情来说效果显然不太理想。

“告诉我……你的号码。”金发女子趴在我耳边吹气。

“什么……号码?”我问。去你个二货直娘贼!

“确定不说吗?”金发女子开始对我动手动脚,当着所有人的面。

“嗯……”日你金毛佬个熊!

想到她的笑容,想到我的一厢情愿;想到她的不可理喻,想到我的胃口大开;想到这蜿蜒曲折的鬼地方,想到这操蛋的人生,我忍不住一阵恶心。

“杀了他。”金发女子站起来道。表演结束了,可以去死了。

“无所谓……”

“等等,我改主意了。”金发女子一摆手道,“差点忘了,培植区生物的大脑总是错乱不堪。”她转向我,用一口漂亮的中文说,“除了缺乏一点男子气概,你是我见过的最正常的家伙了。”

“随你便。”

我心里暗道:刚才是你们杀死我的唯一机会,现在我也改主意了,我要把你们身上穿着的西装一块一块地撕烂,用长满荆棘的麻绳五花大绑……不,这太老套了,也许该让你们赤身裸体围成一圈,从金毛婊子开始丢手绢,一个纯洁而矫情的成人互动游戏。不过看样子这里没有手绢那种东西,得用其它物品代替一下。

“带上他,”金发女子收起手枪,头也不回,“我们该出发了。”

围在周围的西装男女一哄而散,纷纷收拾起自身装备与临时搭建的帐篷,这座小型营地很快浓缩成为两只比人还高的巨大背包,由这群人里的两个身形魁梧接近三米高度的壮汉背着。我注意到有四个西装男子始终面无表情地跟在金发女的屁股后面,他们都统一带着一只厚厚的黑皮手套,与码头上那个冷面女子的手套非常相似。我立刻明白过来事情绝非巧合,毕竟这队人马训练有素,装备精良,没理由出现毫无意义的武装,更不会是为了保暖或者消除指纹而设计出来的无用之物,毕竟这里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世界,这里是地狱。

既然如此,在这恶鬼四伏的地狱里戴个手套能起到什么作用?美观?当然不是,我回忆起当时冷面女子那急剧破坏力的掌击,为什么只出掌不出拳,而且每次攻击所使用的都是戴有手套的那只手?问题显而易见。如果接下来我能趁乱搞到一双……不,一只就够了。

这帮人的行进速度非常快,他们似乎知道怎么走最近,就像经常逛街的购物狂那样对路线了如指掌。我想打听一点儿什么,但没人理我。一路上有许多湿滑恐怖的可憎物不时涌现出来,一个比一个恶心、抽象、极端、不可思议。比如之前那种全身淌着烂泥脓液的怪尸,会在一个转角后面带着惊喜出现,然后成群结队地死在各种枪弹的疾风暴雨下,在呼啸声中爆炸湮灭,在西服突击队脚下溶化分离。在我尽可能简明扼要突出重点地阐明我的渺小平庸与反复解释及再三抗议面前,这帮秃驴终于答应给我一把武器防身。当我从金发女子手中接过她递来的宝贝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口才,没有比这更拉风的了:一把黄金巨蟒,枪体优雅气派,转轮空空如也。

“子弹呢?”我问。

“什么?”金发女子装傻。

“我说,给我子弹……”

“噢,不好意思,你刚才提的要求里面可不包含这个,你只是说需要一把枪,没说要子弹。”

我承认,我现在恨不得想一口咬断她的脖子。

我开始跟着他们屁颠屁颠地一路斩杀,我拿着左轮前后瞄准,摆出各种造型,不时旋转几下,看起来更二了。这种单方面的屠杀一直持续到某一楼层,情况才发生改变,从进入之初就没不见任何动静,仿佛来到了沉睡千年的古墓,禁闭幽暗的甬道压抑得人喘不过气,似乎连呼吸都会为之凝滞。

“所有人听好,穿过此层便是‘零号病人’的房间,速度加快。”金发女子朗声说。

“妮莎小姐。”跟在其身后的一个戴着黑皮手套的西装男子开口道,“已经确认这里是‘事发层’。”

金发女子听后眉头一皱,只说了一句:“见鬼。”

沉默……所有人都奔跑起来,我像个被奴隶主鞭笞的奴隶一样咬牙前行,尽管想象着马上就要筋疲力竭,但身体却恰恰相反,呈现出一种奇怪地亢奋,与那“无限”状态不同,这更像是基础值增加,体力得到大幅度提升的感觉。接近于打鸡血的感觉……

我开始思索起这伙人到这儿来的目的,从刚才的对话来看他们像是在寻找某人或者某样东西,而且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只是……这跟她的失踪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呢?那些管道……管道,管道……可恶,想不起来,“事发层”指的是……

没过多久,来自地狱的答案便已出现:突如其来的死亡盛宴。人们在异样的静谧中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一击毙命,要嘛脖子被拧断,要嘛头颅被挖开,要嘛心脏被掏出,要嘛开肠又破肚,即使挨在死者身旁也始终看不到凶手的影子。我们仍旧继续前进,没有一个人发出尖叫或退缩。我恐惧地直打哆嗦,同时又不禁纳闷儿这近乎麻木的无所畏惧也是源自于宗教的力量吗?精神,信仰,洗脑……能够做到这个份儿上吗?无意之中,我瞟到斜上方的西装男子脸上布满的汗珠,领口被隐隐浸湿,是因为体力消耗,还是内心紧张、害怕?为什么我会被扯进这么复杂的事情中来呢?我只不过是想要找到她而已,仅此而已……吗?

回荡在耳畔的脚步声陡然缩小,我们到达一处开阔的平台,死亡如影随至,又出现了新的死者。由于这次杀戮跟我离得很近,因此让我有机会目睹到骇人诡异的一幕:在十多只手电的照耀下,脚下的影子被拉长,忽然有一只手伸到了另一个人的脖子处,因为这个动作是通过影子反映出来的,重叠也就显得见怪不怪,所以我开始的时候并未在意,但随后身旁却传来了骨头被拧断的声音,我看到那颗掉落下去的头颅,那双圆瞪的双眼正对着我,随后砸至地面。难以置信,那个恐怖的杀人魔居然一直混在队伍里,是谁?左边,右边,前面,后面,哪一个?回想刚才,那只手……不行,人数太多,位置太乱,根本分辨不出谁是凶手!

我望向跑在前面的金发女子,是叫妮莎吧……她知道这一切吗?她是否知道披着人皮的恶魔已悄然来到我们之中?要不要把我看到的这些告诉她?或许以她对众人的熟悉程度可以轻易判断出到底谁不对劲!我加快脚步追上去,刚想开口却犹豫起来,如果她是凶手,那我不是自投罗网吗?

“你发现了什么?”

妮莎冷不丁地对我耳语,我只好和应着点头,一口气将我刚才所见用最精短的言语传达出去,毕,她立马摆出一个手势让所有人停下。

“‘物自身’出现,打开全部照明设备,赶快!”

妮莎一声令下,我们所在区域立刻受到强光笼罩,数盏大功率聚光灯被高高架起,从各个方位投射过来。影子消失了,犹如站在正午的烈日之下。有那么一瞬间,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是梦是醒,无法辨清。

“妮莎小姐,您已经推断出来了吗?”之前说话的西装男子问,“有把握吗?”

“没有把握我就不会停下来了。”妮莎看着手机,“‘事发’时间为十五分钟,从上一次死人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分钟,那么,再等五分钟就会有结果。”

“你是认真的吗?妮莎小姐!”一个背着轻机枪的西装帅哥急道,“我们是要等在这里手拉手做祷告吗!”

“还有四分四十五秒。”妮莎说,“够你做一次充满爱的祷告了。”

“天!真是疯了……”

到这里我已经基本上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正想开口却被另一个扎着马尾的西装女子抢先一步:“我明白了,我同意妮莎的做法。这次的‘事发’,也就是‘必定出现的某一情况’的间隔时间为十五分钟,表示每隔十五分钟会死一个人,如果保持之前的行进速度我们也许能够抵达下层,不过无法保证那时候还能剩下几个人,虽然这里是危险系数最高楼层之一,但我们的损失人数最高也不得超过整个队伍的四分之一,这将会直接影响到对‘零号病人’的捕捉以及后续行动,我们务必要在本次杀戮发生时找到‘物自身’。”

“影子!”有人已经反应过来,说,“是影子!杀戮通过影子进行!原来如此,只要消除影子这个必要的构成条件,事件自然就发生不了了!不愧是妮莎小姐!”

此刻,我很想开口说说这些都是我告诉她的,但这话从我这里说出来会显得没什么意思,这该死的女人也不出来澄清一下……我的推论是这样的,其实也算不上推论,只是猜测,因为当时在那个影子做出伸手动作时,我的目光虽然对着地面,但眼角余光却捕捉到了答案——没有人伸手。这意味着那个影子……

“时间到!”

妮莎话音一落,周围的聚光灯立刻随几声枪响爆炸熄灭,光的普照不复存在,一切都变回原样,所有人的影子在手电的光线作用下纵横交错,拉长变形,那是森之黑山羊逐渐张开的巨大怀抱。

惨叫……接踵而至!

混乱中,我看到有人把将手电举过头顶,然后照向脚下,被拉长的影子迅速回收缩成一团,附近的人见到之后开始鹦鹉学舌纷纷照做,眼看希望的曙光终于来临,有人却突然摔倒,带动身旁挨着的人,数只手电脱手而出,瞬间将众人的影子拉扯至四面八方,每掠过一只手的形状都让人心惊胆战。

“立刻关掉所有手电!”

妮莎大吼一声,几个动作迅捷的伙计立即掏枪将那些还在地上滚动的手电一一打爆,其他人也在第一时间内关掉了手电,众人顿时陷入彻骨的黑暗。

“未知号码,你看得到吗?”妮莎似乎在和我说话,“戴上这个。”

我感觉手里多了一个古怪的东西,往脸上一罩,眼前一片阴森鬼绿。我转头看了看戴上夜视镜的众人,对妮莎说:“谢谢,我想西服就免了。还有,我不是什么未知号码,我叫灰。”说完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身后传来妮莎的声音:“有谁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吗?灰?”

经过一段狭长的阶梯,我们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被称为“起源层”的巨型地下广场样的地方,除了对“影子”心有余悸之外,中途没有受到任何形式的袭击。

就这样漫漫地、漆黑地、空旷地、意外地、平静地、安稳地,西装突击队在无垠的广场中跋涉了数月,我从身心俱疲到麻木不仁只用了一周,我看到五颜六色的光和行色匆匆的人,传入耳中的音乐激烈里带着舒缓,舒缓里带着安抚,安抚中透着变幻,或浓或淡,播放,快进,暂停,静音,然后下一曲。

尾声

“灰!”她粗鲁地拍打我的背,一副迫不及待要吃人的样子,“你怎么能在这时候睡着?继续讲,我听着呢,然后怎么样?”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说完打了个哈欠,对面迎来一声惊啼:“哈哈哈,你在开玩笑吗?不好笑呐!”

“真没有,都说了我是一个恋爱经历少到没朋友的人。”

“可你说故事里的‘她’就是我,那其他人呢?”她不依不饶地将身子凑过来,“常爽?妮莎?还有……6?”

“常爽暗恋我,但是不来电;妮莎好纠缠,但那不是爱;6非常完美,但她不是你。”

“是吗?那……”她脸色微红,“那你最后,找到我了吗?”

“你猜。”我坏笑一声,“看你就没认真听嘛。”

“胡说,你压根儿就没……”她还想再说什么,被我举杯打断:“干杯,我的爱人。”

我们从[不可名状的夜晚]里出来的时候已是夜深人静,我看出她兴致不减,我也毫无睡意,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心旷神怡四处游,指的就是今晚这种时候。夜里的雨洗去了心间的烦恼,湖边的风吹走了胸中的压抑,抬头看天,有流星划过。

当我第二天迷糊醒来,看到消息的瞬间觉得头顶被陨石砸中,着了火一样冲出宿舍,一张张快速掠过的面孔令我眼花缭乱,像醉了酒,心里噗噗直跳,不顾一切奔跑,摔倒,爬起来,再摔倒,她的话做得出来,我相信她。

找我——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条信息,然后中断了一切可能的联系方式。

“准备好让你的故事成真了吗?”

望着对面那则广告标语,我的唇角抽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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