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

图片发自简书App

作者/金心fx

一个晨光微露的黎明,我和妻驱车返乡。一年多没见我的老父老母了,很是想念。临近我们的小小村落,必经一座跨河大桥。远远望见一条条红彤彤的巨型钢丝绳相互交织,合力斜拉着一架沥青色混凝土桥。这便是我故乡的那座淮河大桥了。

车子缓缓从南侧驶入,透过车窗,我看到曲曲弯弯、高高低低、纯澈安静的淮河水了。记忆像跳出水面的鱼儿,伴着水花又猛地穿进时间的长河。

那天,我和李天一同时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像武器试爆成功似的,村子沸腾了。当两个家庭凑在一起合办庆功宴的时候,场上的主角们却逃离了。李天一骑着他家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哪都响的宝贝,载着我奔向没有喧嚣的地方。

我们来到村南头的淮河畔。那时河面上还没有斜拉桥,方便人们出入村子的唯一工具就是一架南北走向、摇摇晃晃的窄木桥。李天一和我,一前一后,我们颤巍巍地挪过那摇摇晃晃的小木桥,在对岸一个隆起的河床上坐下。李天一摆弄着脚边的爬藤草,看着缓慢流淌的小河,望向晃眼却落寞的天空,然后又看向小河,又接着摆弄脚边的爬藤草。我们的录取通知书是同一所大学。我向来懦弱,拿不定主意。此刻,更没了主意。

“北方XX学院,这是什么大学?“,我问他。

“不是大学,是学院!“, 他纠正道。

“还不是一样”,因为完全一头雾水,我狡辩的声音低了好几度。

“大学一般大一些,而学院小一些,还有……“,他顿了顿,”大学的楼多一些,高一些,图书馆的藏书也多一些……”他说起来头头是道,仿似专门做过这方面的研究。

命运不是个东西。我们永远不会预测到后面的几年,命运狠狠教育了我们一把,让我们深深品尝到了学院和大学的差异。

“你说如果我们还没毕业,学校万一倒闭的话,咋办?”,我一股脑儿倒出了我的困惑。

李天一凝视着远方,额头的青筋突兀起来,左右脸一高一低,扭曲撕扯着,高耸的鼻梁下,乌青干裂的嘴唇紧紧咬合,上下牙齿交互摩擦,发出叹息般的咯吱咯吱声。“我们还有选择吗?!“,他喃喃道,像在问我,又好像无需我回答。

“真是天价学费!”,我把画了红线的学费说明栏给他看。

“有什么办法“,一向颇有主意的他,第一次没了主意,”看到学费,我们一家人一宿没睡,哎……“。

接着,便是漫长的沉默。

我们谁也不说话,直到落日沉下西边尽头的河床,直到夜晚的凉风袭来。空气中弥散着的草泥的味道,没了往日的甜香。远处几台仍在挖沙作业的机器,轰鸣声不断,好像在宣示谁才是这世界的主人。

“快看,快看“,坐在副驾驶上的妻突然指向左前方,”那不是你的死党吗?“。

我霎时被拉回到了现实。顺着妻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身影。高大,只是不再挺拔。两腿依旧修长,右边的腿好像矮掉一截,旁边还立了一根像拐杖的东西。一件几乎完全褪色的红套装,依稀可辨出一个模糊的”狼爪“字迹。记得这件外套,是我从国外出差回来,专门送他的结婚礼物,那也是三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吧。

李天一,我老家隔壁邻居,也是我儿时的亲密玩伴。这种友谊已断断续续维持了半个多世纪。以至于我时常会有那么一个错觉,好像我了解他比了解我自己还多一些。不过,自从大学毕业,我们各奔东西,后来消息就渐渐少了。农历年前后,我们还会惯例地互致问候。可电话越来越少,最后就变成了你来一条讯息“新年快乐!”,我再回你一条“新年同乐!”。只不过有时是我先问候,有时是他先问候。我想这大概是我们近些年唯一的链接,或者理解成我们唯一残存的一点仪式感了。

“天一!”,我缓缓靠右停车,他一回头,我狂喜的心突地一沉,整个人像跌入河底,不能呼吸,四肢完全僵硬在那里。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哪里是六十出头的小老头。他大脑门上倔强生长着的几根发丝,已完全发白。额头的条纹,凝成了一道道又深又硬的沟壑。沟壑下面,是一双浑浊、布满血丝的眼睛,失却了往日的光泽。脸庞、嘴唇被风吹裂开一道道口子,像遍历风霜血雨、干瘪皱巴的橘子。

他怔了半天,才认出我来。“老哥呀”,他老泪纵横,打了个趔趄,一把扑在我身上。哭了良久,李天一才缓过神,慢慢向我道出这些年关于他的故事。



三十年前,也就是我送他结婚礼物的那一年。李天一,迎来了职场的天花板。他说,明明自己很努力,一个人干两人的活,还承担了很多分外的事情,可那些领导们假装看不见。他叹了口气,也怪我,职场情商开发太晚。只知道埋头拉车,不晓得抬头看路。工作十几年,谁和谁是一路傻傻分不出,想站队都不知道该站哪里,真是荒唐!

“现在选择DA公司,机会成本是越来越大。”,李天一的目光开始犀利起来,我喜欢看他复活了的神态。

“机会成本我知道,就是你选择一样东西,就失去了另一样东西的代价。”,我补充道。

“你知道,当初我要是像你一样,选择一个小公司就好了,小有小的好呀,起步低一点,但成长不可限量“,我不知道他是揶揄自己,还是真的给我唱赞歌。其实,我选择小公司就业,实属无奈之举。当初人才市场现场投简历,别人一看我野鸡大学毕业,直接就和我拜拜,一点颜面也不顾及。

“再看看那些DA公司,动不动就要求985,211,最好是有留学归国背景的……“,如果不是李天一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你很难想象一个落魄至此的老大学生竟葆有如此犀利的眼神儿,“我后来越发觉得大公司是一个坑,你看吧,风风光光把你录进去,过几年大把大把的年轻人就此废掉了,你根本逃离不了温水煮青蛙的命运”。我觉得他的观点有失偏颇,正要打断,结果“命运”一词几乎把我击倒。

“我所在的那家DA公司,岗位职责划分得太窄太细,每个人都沦为螺丝钉。这样的大公司多了去了,这大概是时代的进步,也是时代的悲哀”,他语调尖锐起来,“每个人都变成螺丝钉,说好听的是专业化运作,说难听点,每个人都变成庸才。不信你看危机之下谁敢流动,厉害的私有公司才不要这些废物”。

好吧,我被他所说的“废物”给震惊了,或许我也是他口中的废物。“毕竟大多数都是普通人,都要养家糊口,混口饭吃罢了”,我不得不反驳他。他咬紧嘴巴,不再说话。我问他右腿怎么回事。他手掌开始频繁地拍打着大脑门,闭着眼,也闭紧了嘴巴。看来我们少时、年轻时的那些默契一股脑儿地灰飞烟灭了。

好,他不说,我就不再死缠这个,看看能不能聊点别的。




那天黄昏时分,我把老父老母安顿好,嘱咐妻早睡,便悄悄来到李天一家。

低矮的院墙,歪歪扭扭地挺立着。西南侧的缺口,地震断裂带似的分布着。斑驳的墙面上,生长着青黄的苔藓和各式的杂草。院中央的简易花坛里,种着两棵花树,一棵是栀子花,另一棵也是栀子花。院落破败,但一如往年的整洁。三间朝南的平房,还是旧模旧样。靠西侧卧室的墙上斜靠着一架木梯,奇怪的是断了几级踏板,却没有及时修缮。我跟着李天一,来到卧室。我们和衣斜靠床头。

“怎么现在一个人?“,我看他不说话,先开口道。

“说来话长……”,他欲言又止,“我就是个窝囊废!”,他有些激动。

“弟妹呢”,我试图引导他继续下去。

“这是后面的事了,我们还是先聊聊前面的……”

原来,李天一刚进S公司,也是红人一个。领导器重,和周围人相处融洽。兼职做党建的他,拿了很多的荣誉,比如什么公司最佳新人奖,党建能手,优秀通讯员等等称号,一概囊括。通过打拼,他不负众望,也被暗中指定为代理经理。起初,他没有想太多,埋头苦干,更加卖力地投入工作中。可后来,随着异地工厂的兴起,身边人不断被提拔经理,他开始烦躁起来。尤其在某日听到他徒弟小崔要异地高升,那种复杂的心情更是难以言表。他多么希望自己能被组织选中,可回回没有自己,到底差在哪里?李天一陷入深深的沉思。他给我提及单位的两次问卷调查事件,而且振振有词地告诉我,如果哪里有问题的话,一定出在这里。

“一件是入职第三年的一个问卷调查。我有幸被公司选中参与一个问卷填写。结果因为没有全部打勾100分,有人电话找我,质问为何没按要求填写。我真是既恼又怕,恼的是明明说是匿名问卷,要求问卷填写者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来填写。怕的是担心这些人会打击报复。后来他们硬是向对待精神病人一样,不断骚扰我,出瞎点子,让找第三方机构取消问卷,后来还拿来一份全新问卷,要求我要像高考估分一样地把原来的几十道题目的答案想起来。“。“这不是法西斯是什么?怎么会有这些败类存在”,李天一现在说起,还愤愤不平。

“另外一件是次年的一个问卷。这次我特意耍了聪明。比上次80分的问卷聪明多了,这次违心给了满分。没想到这次公司里的某些人又找上门来了。质问我明明邮件里有规定要求,为何不按要求打分。我完全明白起来,这次他们要我打99分!不能打100分!”。

灯光跳闪了几下,突然就灭了。“我们这里时常停电,你不常回来估计也不清楚“。说真的,我很高兴,他开始称呼”我们“。李天一从枕下摸出半根蜡烛,又从上衣口袋摸出半盒火柴。他熟练地抽出一根火柴棒,刺啦了好几下才点燃蜡烛。

借着微弱的光,我看到了他颤抖的满是老茧的手。这双手,我们曾无数次地相互牵起,躲猫猫,滚铁环,碰钢镚,也曾一起在古杏树下读书,习字,复习功课,还曾一起去河边摸虾,游泳,捡鸭蛋……旧时的情感在心底复苏,我感到一股力量,我有了一个新的使命,我必须把李天一的故事发掘好,保存好,如果有可能,必须让更多的人知道他的名字。

“你觉得会不会是这两次的问卷事件,影响了我的前途??我真的没有故意和公司唱反调,我只是在做自己呀“,你很难想象,一个耳顺之年的老人对着另外一个耳顺之年的老人,倾述的竟然还是过去的陈芝麻烂谷子,他分明是心有不甘呐!我只好安慰他,人在江湖走,哪有不挨刀。

“我当时真是爱钻牛角尖!”,他哀叹道,“自作自受!一辈子活不明白……“。其实,岁至暮年,又有多少人能真正活得明明白白呢。



灯光亮了,已是子夜时分。

屋外的寒气透过糊了旧纸的破窗袭来,好像整个世界除了静,就只剩下冷了。我下意识地把盖在腿上的被子往上身拉了又拉。李天一裹紧了披在肩上的棉外套,往前探了探身子,噗的半口气就吹灭了案台上小半截蜡烛。

年久失修的屋顶,像怀了双胞胎的孕妇肚皮,遍布花纹。纹路从天花板中央像四周蔓延,在东北角爆炸似地咧开了大嘴巴。这张咧开嘴巴的周边,尽是灰黄灰黄的水渍,显然是雨天经常渗水落下来的毛病。

屋外,传来稀疏的鸡鸣声。不一会儿,像春节联排的炮竹,一个个被瞬间点响了。

后来,李天一转到了一个新岗位,干起来不轻松,却也不至于太难。像夏日排摸困难群众送清凉,冬日摸排困难党员送温暖,组织员工义务鲜血,策划个趣味运动会,开年迎春跑之类的伙计,早已轻车熟路。他李天一,足够应付。

直到一次单位小范围聚会,喝了点小酒的他受不了公司两个八卦女的窃窃私语,生平第一次拍了桌子骂了娘。上司WJ大为窝火,坚持让他向对方道歉。但李天一酒醒之后仿佛变了个人,一改之前的唯唯诺诺,“XXX,老子不干了!”

李天一说,他第二天上交了辞职报告。意外的是,两个月后老婆带着孩子,跟人跑了。他变成了孤家寡人了!

“这些年,你经历了那么多“,我和衣起身,走到他身旁,握紧他的手,就像小时候他握我手时的样子。



鸡又叫了一遍。

拂晓的光,带着寒意穿过破窗。寒气钻进我们的脖颈,顺着后背前胸,直抵脚跟脚背。李天一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盯着我的眼睛,“睡吧?”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见。然而,此刻的我睡意全无。

一个大大的疑问攫住了我,像交缠错乱长藤困着我,我差点窒息,“究竟怎么回事?”,我指着他的腿,显然他一直回避这一问题。

“没了生计之后,我只好回了老家,跟着我七十多岁的老爹学习农活。我原以为,农活很简单——“,他苦笑道,”不是有句老话,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着咱咋着。全是错的。后来我发现种地也很有学问。比如好地孬地要充分利用,这就要求要会选择作物。再比如不能一窝蜂人家种啥我中啥,要尽量选择高产的经济作物,像芝麻太低产又不好收割,玉米高产却太便宜,都要慎重,慎重“。李天一全然一个农业专家的模样,和我娓娓道来。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腿是怎么一回事?“,我有点按耐不住了。

“那是我爸去世的没几年,一个夏末的丰收日,我铆足劲儿拉着家里祖传的那辆木制架子车,满满的整车麦子,一趟又一趟地从田间到院子里。我佝偻着大个子,顺着那座长木梯,又半袋、半袋地背上背下。上千斤的粮食呐,铺开摊匀,收拢打包,前前后后要折腾多少回。”,他给我比划了拉车子、背麻袋、爬梯子、晒麦子的动作,看着他拱起的驼背,我想起了我的老父亲。“就是那个晚上,我背了半袋粮食下来,噗咚一声,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人被摔得四脚朝天,粮食应该也撒了一地。我的脚踏空了,该死的梯子!”

李天一揉了揉模糊的眼睛,悻悻地说,”就这样,这条腿废了!”

“生活还得继续“,我再次紧紧握住他的手,算是安慰。我不知道他过去的难,但好在知道了他现在的难。

可知道了,又能如何?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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