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灰。
烟灰飘落。
抖下烟灰的男人静默看着飘落的烟灰。对于刚做过剧烈运动的人来说,他的表情眼神动作都冷静的可怕。
又是一根烟……
身旁的人背对着他躺着,脸埋进枕头里。
第三根烟过后,他下了床,径直走进浴室。一阵冲洗,又包着浴巾走了出来。步伐沉稳目无表情,好像自己并不是赤身裸体,而床上也没有躺着一个赤裸的、不认识的男人一样。
床上的人动了动。
他们四目对视。
床上人正张嘴想说什么,他先开口:“我退房。”
床上的人支吾着:“那个……”
“小组规矩,一人订房,一人退房,不是吗?”男人一脸当然的表情。
床上的人想说的话被憋回去了,只能低声应道:“啊……是……”
男人点了一下头,开始穿衣服。
他穿衣服的速度出奇的快,或者可能因为目不转睛盯着他穿衣服的那个人已经出了神,总之在不知不觉间,那个少话的男人已经走到了客房玄关处。
“再见……”声音很低很模糊的告别。
男人停了一下,开门,消失。
夜晚,眼神迷离的男人摇晃的走路姿势让人担心他会被风吹走。在这霓虹灯光飘摇的街道里,他仿佛是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鬼魂。
酒、烟雾、迷幻药、钱、霓虹灯……
男人,男人,男人,男人,男人……
眼神、手势、大腿、小腿、嘴唇……
他独自行走在这条属于红灯区的街道上,却显得不正常地孤独。
他常常在城市里独自行走,高架桥旁边的人行道也好,公园的林荫道也好,红灯区的步行街也好。
无论是呼啸而去的车辆,漂浮在空中的树叶和花瓣,还是街道上形形色色的男人们,都给他带不来什么也从他身边带不走什么。
他似乎是属于全世界又独立于全世界的人。
在那人死后,他便感觉自己已活在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和现实独立的世界。他有时会怀念在那人死后被带走的感觉,于是他在网上找到了一个同志性爱小组。作为一个比较保守的人,他没有选择三人以上的“party”,而是找到了另一个和他一样寂寞的男人,两人在这个小组推荐的廉价旅馆迅速来了一发。小组规矩,一人开房,一人退房,房钱均分,其它AA。当他走进短信里的房号时,那个比他小几岁,同死去的那个人差不多年纪的大男孩已经衣衫半解躺床上等他了。简直像叫了个MB一样的情景啊,他想。
那个男孩看上去是第一次,这让他很放心,这说明对方很干净。在过程中两人没说一句多余的话。
但进入小组第一次就碰到那么干净的人只是运气好吧,他想,为了自己的安全,以后还是少去比较保险。反正他没那么多欲望可宣泄。
他登录QQ,退了小组,又查了查手头工作的财务状况,随即倒头沉睡。
如果硬要说这种泄欲行为有什么作用,那便是让常年失眠的他终于获得了一晚好眠。
这是易凡第一次进入这个同志性爱小组,在进入短信内给的房号时,说实话,他内心有点忐忑。
打开门,一个年龄和他差不多的男人站在窗前抽烟,听到他进来后转过身,笑着说:“你好啊。我就是高原之鹰。”
高原之鹰,易凡选择他的原因是这个网名看着挺顺眼。而且高原之鹰在私聊中告诉易凡,自己是个高校的美术老师,在暑假期间开着房车四处找创作灵感,偶然在这个城市落脚。
比较对口味。易凡内心评价。不过美术老师,或者艺术家,类似的职业在易凡心中通常是留着披肩长发,穿着格子衬衫,举止有点娘娘腔的人。这个高原之鹰,发型干净,穿着一身休闲装,全身都有着仿佛能瞬间奔跑的活力,倒像个体育老师。
两人上床的过程有点出乎易凡的预料,因为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做零号。易凡说,我一般在上。高原之鹰说,那真不巧,我一般也在上。随即把易凡压在了下面,易凡挣扎未果,只能躺着就当做了一次按摩。他切身体会到了趴床上被人进入的感觉,痛是自然的,但痛劲儿过了后渐渐涌起的快感也是自然的。高原之鹰的身材也像个体育老师,很健美但肌肉也不是太过分,这点让易凡很满意。
看上去高原之鹰也并不失望,两人热火朝天地完成了第一次合作,并且达成了互不删联系的共识。
似乎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易凡醒过来时,只感觉头昏脑胀。他冲了一杯浓咖啡,喝完之后却被过于浓的咖啡腻得想吐。机械地打开电脑,处理工作。他做着和往常一样的事,慢慢地对那个公司投资,等到时机一成熟,就将资金全部抽离。
有点像小时候玩的积木房子,拿掉底部支撑房子的积木后,房子便轰然倒塌。这就是易凡的构想。为了达到那个目的,他辞掉原来的工作,自己开了个私人投资公司,老板加员工只有一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已经放弃了太多人生的乐趣。
他白天很少出门,直到晚上才出门散散步,买点吃的和用品。
便利店的门自动打开了,一个僵硬的电子音说着“欢迎光临”,店员看了看时间,知道在这个点来买东西的,只有那个整天像鬼一样的男人了。
望着那个男人一声不吭挑选东西,结账,走人,店员小妹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样的人,也许哪天突然死了别人也不会知道吧……”这样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凌晨两三点,周围没有一个人,店员小妹越想越觉得恐怖,赶紧掏出手机给男朋友发了个短信。
易凡叼着一根烟,提着东西走在黑黢黢的小巷子里。这片地方是个三不管地带,但他却感觉在深夜反而没什么好怕的,他听说过这里经常有抢劫,不过劫匪也是人,也得要睡觉吧。
走着走着,易凡却停下了脚步。因为前面确实站着一个人。
那人的身影有点眼熟,他在低着头毫无目的地走着,头发乱糟糟的。易凡皱了皱眉,靠路边走,想离那个人远一点。那人却听到了易凡的脚步声,面无表情抬起头,在昏黄的路灯中看到易凡的那一刹那,易凡的整张脸都变了。
“凡……凡人?”那人叫出了易凡在小组里面的化名。易凡也认出来了,那人就是几天前通过小组认识,然后上了床的那男孩子。
看他这样子,似乎混得不太好。易凡想,内心的防御指数已经开始上升。
“凡人,真的是你?”那男孩问道,语气已经开始激动了。
易凡扯着嘴角继续挪动脚步:“我说过不是我吗?”
男孩突然走过来扯住他的衣角,带着哭腔说:“我没找到工作,钱包又被偷了,我在这个城市举目无亲。我,我只认识你……”
易凡冷笑,心想这还真是个老的掉牙的骗钱套话:“我跟你认识吗?只上过一次床应该不算认识吧。”在男孩子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易凡用毫不客气的生硬语气说道:“假如你真的认识我,就会知道我这人不会相信任何一个陌生人,也从来不会帮助别人。小朋友,天太晚了,你该回家睡觉了。”说完转身就走,衣角滑出男孩的手心。
这时,黑暗中突然伸出一把刀,刺中了易凡的腹部。
在易凡还未来得及感受到疼痛的时候,他装着钱包和食物的塑料袋被那只刚才还握着匕首的手夺了过去,一个黑色的身影像闪电一样往远处狂奔。
这时,黑暗中传来汽车声。
易凡已握着匕首的柄跌坐在地上,满手都是血。车子驶过了这个小巷,易凡身后的男孩突然大喊:“警察!警察!有人抢劫!”
车子迅速停了下来,一个警察夺门而出,向黑影逃跑的方向追去。那个男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说不出话来,易凡满脸冷汗,忍着痛抓住男孩的裤脚,颤抖着说:“你……快帮忙把我送到医院。不然,我就说你,是同伙……”
说完易凡就晕了过去。
易凡醒来的时候,闻到医院消毒药水的味道。他低头看到自己穿着松垮的病号服,腹部缠着厚厚的绷带。病房里没有一个人,门外有人说话的声音,易凡看了过去,发现竟是那个男孩子在和医生说话。
那医生先发现易凡已经醒了,两人一同走了进来。那男孩子笑道:“表哥,你终于醒了,可吓死我!”
表哥……易凡就差一口血没吐出来。医生过来轻轻按了一下易凡腹部的绷带,说:“还好只是刺中了阑尾,昨晚已经切除了。这要是刺到肝就麻烦喽。你表弟在这,那易先生,我先去查其他房了,吊瓶打完了记得按铃哈。”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出房间,那男孩子过去关了门。房内瞬间陷入一阵尴尬的死寂。
易凡无可奈何叹了口气,问道:“他怎么知道我姓易?”
“因为你的钱包被警察追回来了,身份证放在里边。”
“那你为什么自称我表弟?”
“不然我也会变得很可疑,在半夜跟你……搭讪什么的。我说我为了找工作暂时跟表哥住一起,半夜出去喝酒,然后回来的路上你就被抢了。反正当时我去警察局录口供时你还晕着,又是大半夜的不方便查证。如果等下警察来了,你帮我圆个谎行吗,我救了你。”
那年轻的声音此刻没有任何情绪上的起伏,仿佛是说着别人的事一样镇定。虽说这是个请求,但防人心很重的易凡怎么听都感觉像是个威胁。现在他受了伤动弹不得,这半大小子想对他做啥都无法还手。他二度叹气,问道:“表弟,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子笑了笑:“宁远帆。”
“宁远帆,你的心理素质真好啊。”
“拜你所赐。说实在的,你昨晚上那些话,我到现在都还没缓过劲来。你真是……我见过的最不给人留情面的人了……”不等易凡开口,宁远帆又说道:“不过仔细想想,当时也确实是我自己太没用了,也许是这几天受到的打击太多吧。不过找不到工作可以再找,钱包被偷了,身份证可以补办,银行卡可以挂失,一切可以从头再来。至少不会像你昨晚那样,人都差点没了。”
易凡冷笑一声:“现在的小孩都那么早熟吗?”
宁远帆反问:“现在的人都不愿意相信陌生人吗?还有,我不是小孩,我大学毕业了。另外,这也不叫早熟,这叫心理素质。”
和宁远帆大眼瞪着小眼,易凡决定示弱:“你不是陌生人,你是我表弟。”
言下之意还是对其他人有着比城墙还厚的心防就是了。
宁远帆决定不去和他较真。
那男孩一个晚上没睡,此刻脸上露着明显的疲态。易凡说道:“你该回去了。”
“回去?回哪去,我家又不在这里……”
“你平常都住哪?”
“学校宿舍,不过,毕业了,已经搬空了。”
看着这没房没钱可怜的大学毕业生,易凡不禁想到自己当年。
他决定帮宁远帆一把,于是问道:“哪个学校?”
“X大。”
“不错啊。”易凡不禁感叹,”当年我自己都没考上”那句话省略起来,接着问道:“学什么的?”
“电子商务。”
易凡立刻在心中给宁远帆打了个高分,接着道:“我这有一个职位,你要来吗,包吃住。”
宁远帆一听两眼也有了光:“什么职位?”
“就是我本人的职位,我有一家只有我一个人的私人公司。我这不住院了,可是活儿不能停,你可以帮我打理。对了,以后我就是你老板了。”
宁远帆的神情明显有点失落,易凡望着天花板说道:“仔细想想你现在的处境,你连个身份证都没有,房子都租不到。我这里的活儿,虽然油水不多,但也够你吃喝,你还可以直接住我那。这么好的机会,莫非你还有其他选择?”
包吃包住是没错,但是当宁远帆拿着易凡给的钥匙,打开他的家门时,面对只能用狗窝来形容的小出租屋,宁远帆还是忍不住皱起眉头——简直比自己的宿舍还乱。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毕业后竟然在这样的环境中工作,宁远帆自嘲地想着,突地笑出了声。
简直太幸运了,不是吗。昨天,自己一无所有前途未卜,今天,终于可以自食其力了。
把玩着手中的钥匙,钥匙链是个水晶小相框,里面有个指甲盖那么大的人脸,笑脸。那个人和自己差不多大,是易凡的前任?那个人除了在易凡的钥匙链之中,又身在哪个地方?宁远帆沉思片刻,决定还是不去细想。不过易凡对他人还真是不信则以,一信到底,认识没两天,家门钥匙就拿在自己手上了。宁远帆知道,自己确实没什么选择余地,不光光是为了生计——易凡对他而言,不仅只有那一夜而已。
而在宁远帆离开没多久,一个医生神情凝重地走进了易凡的病房。
“易先生,有件事情,请您要有心理准备。”医生说。
易凡放在被子里的手不禁按在自己的肝的部位,叫医生说下去。
“刚才拍的片子,本来想看看您除了阑尾外还有没有内脏受到伤害,但是我们发现您的肝区……有片阴影。”
易凡心道该来的还是来了。医生眉毛皱成了一团,低声说道:“恐怕您要多住一段时间的院,以便我们继续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