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福(五)

刘老的不痛快源于一次菜市场之行。

那天上午,他与往常一样晃晃悠悠赶到那里。正在菜摊上左顾右盼挑着菜,忽听旁边有人与他打招呼:“老刘,你也亲自下厨了哇。”

他循声看去,这人脸上堆上笑,正笑吟吟望着他。不觉心里一沉。叫他的人是他单位的一名原先的部下,四十来岁,此人曾经鞍前马后围着他转,很会来事的,因为会来事,刘老可没少照顾他。每一次进步,都凝聚着刘老的心血。

怎么也未想到,如今在他眼里,这个先前的刘局长,刘老,竟然变成了老刘!

一声“老刘”,将刘老的所有外衣都剥掉了,只落下赤裸裸的难堪。他的心涌起一阵巨大的震撼,嘴唇都有些哆嗦了。大约脸也变得苍白。

但毕竟当了多年的领导,处变不惊的本领还是有的,他便应和着:“嗯嗯,是呀,来买菜。来买菜。”

这声音在自己听来都很别扭和古怪,音调也是空荡荡的,好像不是从他嘴里发出,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

“这好这好,离休在家,干些家务也是不错的。”那人没话找话说。

此时,变成了老刘的他心情木然,也懒得搭理他,只是有礼貌的机械点了点头,胡乱挑了一些番茄、大葱和萝卜,悻悻然走了。

回到家,郁结在心里的那种不快,怎么也化不开。做好饭后,老伴还未回,他便怏怏自斟自饮,一边喝,心里发着无穷的感慨,嘴里还不停地嗐着,一边苦笑着摇着脑袋。

“哟,今儿怎么犯纪律了?不待我回来,自己倒先开吃了?还喝上了酒?”老伴回到家,惊奇地望着他。

他不语,仍然自斟自饮。老伴脱了外套,又到卫生间洗漱一阵,方坐到桌前,拿起筷子,准备去夹菜,又停住了,筷子搁在盘子边儿,她对他左瞅右瞧,端详半天,问道:“你今天的脸色不对啊。又发什么神经了?”

“是吗?”他叹了口气,又喝了杯酒,把酒杯在桌上重重一放,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怎么讲?”老伴睁了眼望着他。

他稍稍犹豫了下,便把在菜市场遇见原先的部下,并公然称他为“老刘”的情形述说一遍,临末,愤愤然地说:“这小子对人起码的尊重都没有了,简直可恶。”

老伴听完呵呵大笑起来。拿筷子指点着他的鼻尖,不无嘲讽道:“你以为你是谁呀?你在台上,就是在演戏,你就是个演员,如今卸了妆,就不是演员了。那扮演员时的称呼当然就没了。要搞清楚,你现在是观众。如果不去看戏,连当观众的资格都没有。叫你一声老刘那还算是客气的。总比对面走过不理睬你强的多了。”

“别人这样叫还多少能接受,可是,那小子毕竟我在位时没少栽培他,才几天的工夫,变脸比翻书还快。”老刘不服气地说。

老伴撇了撇嘴,大有世故地说:“人情薄如纸,人走茶就凉,天经地义,有什么可奇怪的?况且人家不就是叫你一声老刘吗?你不姓刘啊?做了这么多年的官,连这个还糊涂,可见你就早该滚下台来,早就该来做家庭保姆的。”她不屑地望了望老刘,只顾自己夹菜吃去了。

老刘想了想,又“嗐”一声,摇摇头,懒懒地放下筷子,踱到沙发边,坐下喝茶。

老伴显然没能理解他那种复杂的心情,有些时候,约定俗成的东西,一旦进行了某种改变,带来的影响是非常大的,有时候,具有相当的杀伤力。

自从那声“老刘”叫开来,好像有鬼似的,周边的人也都改了口,“刘老”消失了,渐渐替而代之的是“老刘”,这声声的喊叫,犹如一根根尖刺,一窝蜂涌上来,令他猝不及防,老刘终于承受不住,憔悴了,伤心了,苦闷了,乃至于一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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