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相遇的奇迹--‘是枝裕和’的少年世界

“比起家庭,我还是选择了世界,对不起。”哥哥航一眯起眼睛看着弟弟阿龙,如释重负地说出了这句话,这是整部电影我最感触的一个画面,在面临分别的车站,哥哥终于释怀了自己的内心,与过去的自己,过去的执着握手和解。

是枝裕和的电影,风格一贯,没有高潮迭起,不同于爆米花电影,慷慨激昂轰轰烈烈提醒你这是部电影,他的电影总是平平淡淡,像一条潺潺小溪,流过你门前告诉你这就是生活,是活生生的世界。

今天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上映了,我趁着上午的空闲,又把这部《奇迹》看了一遍。我始终相信有些人的作品是能够跨越时间的壁垒的,电影更是如此,哪怕过了几年十几年,那些铺满灰尘的胶片上储存的影像,依旧威力不减当年。我习惯把那些经典的演绎比作一杯茶,需要反复品味,每一口每一次用心的感受,入口回甘皆有不同。我们生活的世界亦是如此,经历时全心投入,回忆时其味无穷。

在是枝裕和的镜头里,没有华丽的舞台场景,全都是生活中常见的平凡事物,不失精致。没有花俏的台词转场,均来自日常的平淡剪影,亲密无间。沉浸在是枝裕和呈现的世界中,会让人恍惚间误以为闯入了谁的真实世界,老人的的倔强固执,老太的闲言碎语,男人的沉默寡言,孩童的幼稚愿望,每一帧动作,半夜的咳嗽声,推拉门的开合,少年藏起的心事,你看得到的,全是你经历的。是枝裕和所做的,不过是把这些记录下来,再呈现给你。简单明了的道理,成就了是枝裕和式的电影哲学。

《奇迹》中年少当家的哥哥航一,最大的愿望是一家四口能够再次团聚,他不习惯鹿儿岛的种种,不习惯外婆家的生活,不习惯建在山坡上的学校,不习惯到处堆积的火山灰。于是哥哥希望火山能够爆发,这样他和妈妈就能搬回福冈的家中和爸爸弟弟继续一起生活了,而火山爆发会造成的伤害以及其他人,航一并不是很在乎。相反弟弟龙之介乐观开朗,他在福冈的院子里种植蔬菜,照顾消极颓废的爸爸,和朋友愉快相处,他没有哥哥的愿望,因为在他的记忆碎片里,留下的全是爸妈不断争吵的画面以及哥哥的无力维护。他并不满足于现在的生活,但回到过去无疑是个糟糕的选择。

哥哥在无意中听说,从鹿儿岛发出的新干线樱花号和博德发出的燕子号时速相同,当两台车第一次相遇时,就会有奇迹发生,许下的愿望就能够实现。哥哥稚嫩的心头,忽然燃起了一把火,一把能够点燃火山实现愿望的火。一起的玩伴,一个想要娶学校的小幸老师,一个想要死去的爱犬复活。三个人满怀热望,开始筹备这趟奇迹旅程,他们趴在自动贩卖机下找硬币,变卖自己心爱的玩偶,拿出游泳课的学费,东拼西凑,那种无论如何也要见证奇迹的笃定,在少年的世界里深深扎根。另一边弟弟的朋友们也劝说阿龙应该支持哥哥,其实弟弟并不似表面那样乐观,他忍耐父亲的颓废,也告诫父亲即使世界需要没用的东西存在,也不能只做无用的东西,这样是不行的。他难过母亲把他看做父亲的翻版而不喜欢他,这个误会在母亲醉酒后的电话里得以解开,弟弟心头淤积的心结不再瘙痒,也促成了他决定前往熊本县支持哥哥的愿望。于是他带着三个同样怀揣着幼小愿望的伙伴,一起去见哥哥。

接下来的剧情中,有一幕很窝心,弟弟阿龙的伙伴炼户掉队被警察找到了,他们不得不接受被警察送回家的后果,惠美站在街边一户人家的围栏外,怯生生地说了一句“你好外婆,我们来晚了。“院子内的老人看着这些虎头虎脑的孩子,热情的款待了他们。电影并没有刻意渲染这样温馨的画面,只是像个旁观者一样默默注视着,老夫人看着年纪尚小的惠美,为她梳洗头发,不禁回忆着离家出走的女儿纪子,每一寸都爬满记忆的光泽。平淡的和煦画面犹如慢慢包围身体的温泉,舒缓了僵硬的四肢和心灵。

终于要迎来奇迹发生的一刻,每个人都把自己的愿望认真写下,成了不断挥舞的五颜六色的旗帜,像极了年少时的心,每一个角度都不同色彩。那三十组分镜头像幻灯片一样从航一的脑海中闪过,美味的薯片渣,自动贩卖机下的硬币,带着朦胧甜味的轻羹……列车终于相遇,每个人都大声喊出了自己的愿望,同画在旗子上的不同,每个人奋力喊出的愿望都有了微妙的变化,去掉了“不用努力“女孩希望画出很厉害的画,少年释然了娶美丽老师的念想更希望爸爸能够不再赌博,弟弟希望爸爸能够振作起来写出好的歌曲。每一张稚嫩的脸上,都悄悄在发生着改变,从他们幼小的内心开始,从更大的热爱开始,从关心其他人开始。唯一没有许愿的哥哥,对着弟弟说了那句话以后,补充道:”爸爸就交给你了。”这是少年间的承诺,是他们走出自我的包围圈,愿意看到更广阔天地的誓词。这一次离别,在航一和阿龙心中,少了一点对未来的担心,多了一些对彼此的笃定。我想在航一心中,爸爸那句”我希望你以后能够了解,有些事情,比起只关心你自己的生活更重要“,似乎开始有一点懂得了。

正如回到家中的惠美,坚定了自己去东京做演员的决心,“我要去东京,会经常回来看你。“而增加的后半句,就是女孩的成长。正如希望爱犬能够复活的少年,终于明白”死去的爱犬永远也不会醒来“,他慢慢拉上书包的拉链,第一个冲下楼梯,这是少年的成长。

在这些背影逐渐远去的孩子心中,世界慢慢开始有了形状,有了要去热爱的冲动与理由。

电影值得揣摩的地方实在太多,是枝裕和的镜头都太精彩,不是行星碰撞的火光四溅,是那一刻你的内心有一场海啸,可你只是注视着院里的波斯菊一言不发。

最后补充一个在电影中同样让我怀念的镜头,面对三个小家伙的小诡计,作为过来人的坂上、青木老师一眼便能识破,却没有拆穿他们,以及帮着孙子撒谎的外公面对老师说着不熟练的假话时候的局促,都是美好的,镀着一层柔和的金黄,在每一个午后都闪闪发光。因为在他们心中,自己也曾是少年,也曾幼稚且热忱,也依然对世界怀有美好的热望。

那带着朦胧甜味的轻羹,福冈后院的蔬菜蚕豆,都是世界美好的赠予。航一舔一下食指,绕了一个圈,说着“今天不会积火山灰了。”转身消失在镜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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