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一入侯门深似海

却说公孙枝一大早就奉父命进宫代申生请求谒见,怎奈前来辞行的封君太多,国君应接不暇总也抽不出空来,便差了寺人带他先去看望晏如。

进到姬安人的院门,正见到晏如一个人坐在屋檐下垂泪,样貌也比上次又清减了许多,让公孙枝看了不禁感到酸楚万分。

比起申生温顺的性情,晏如的个性显然更加刚烈。齐姜去世以后,申生也哭闹了好一阵子,后来虽说言语比以前少了许多,可毕竟情绪算是稳定了,只要有人能过来陪他,总还是能笑出声来。

晏如却不同,有那么好一阵子,任凭旁人如何劝慰安抚,她都不吃不喝。如今虽习惯了狐季姬的陪伴,却还是郁郁寡欢,无论旁人怎么逗,她都不发一言,更别提要开怀大笑了。

公孙枝默默地坐到晏如的身旁,想要劝哄些什么话,却半天都没有蹦出一个字来,只好默然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晏如很乖巧地把头倚在小叔叔的腿上,眼睛却一直低垂在地面上,仿佛是要用目光将堆在墙角的冰雪全都融化掉。

公孙枝叹了口气,抬头却看到了一个大约五六岁的男孩,正拿着一个弹弓手足无措地站在廊柱旁。看到公孙枝盯着自己,男孩便更感局促,急忙充满无辜地嗫嚅道:“姑姑让我陪妹妹玩,可她却什么话都不说,连玩具都不要。她不是傻了吧?”

公孙枝笑笑说:“妹妹只是心情不好,过一阵子不伤心了,自然就会跟你玩了。”

“可她都已经好几次心情不好了。”男孩儿分辩道:“每次来都心情不好,她是不喜欢我吗?”

“怎么会呢?”公孙枝实在是不懂得怎么去跟小孩儿解释这些关于生死和哀痛的话题,一句“她只是心情不好”刚要说出口,便又咽了回去。

“我是狄人。”男孩继续解释说:“他们都说狄人是坏人,所以不愿意跟我玩。”

“他们?”

“嗯,有富岩、韩匡,还有公孙玮……他们都说我是坏人。上次叔父给我做的木剑,就是让他们抢去了。”

“那是因为他们不了解你。慢慢与他们接触,相处久了自然会接受你,做你的好朋友。”公孙枝安慰他道。

“可是我为什么要讨好他们?”

“你不必特意去讨好。”

至于那些人为什么会排斥这个孩子,其中的缘由公孙枝自然知晓,只因为这些孩子和自己一样,身上都有一个公族的光环。

依先圣王周公旦所制定的礼仪,中原各国无不谨守“爱亲尊贵”之道,将公室至亲作为邦国中地位最高的族群。但凡是公室出生的孩子,长大了都会在朝中领有要职,哪怕是痴聋呆傻无法理政的、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最不济也会有一块土丰民饶的封地。这种超规格的待遇,让他们往往自视甚高,莫说是从戎狄投身而来的族群,便是与公室带有血亲的远支公族,他们都是瞧不起的。

几百年来,国人对这种地位的悬差安之若素,从未想过这其中会有什么不妥。那些寄居于晋国的异姓子弟尤其如此,他们自来就认为尊崇的地位与己无缘,便也就不再有所企图。只要能从这些公族子弟手中获取那么一星半点的福利,他们也乐于去巴结奉承。

公族子弟对于这种人际间的代差甘之如饴,对于异姓子弟的讨好都认为是理所应当,搞起霸凌来也是得心应手。然而公孙枝却很不喜欢这一套,倒不是他对这种天然的不平等有多么深恶痛绝,而是因为每当看到那些人或谄媚、或虚伪的笑脸,他自己都会感到十分难堪,会产生一种生理性的逆反情绪。

异姓子弟如此,对于如眼前这个有狄人血统的子弟来讲,情形恐怕只会更加恶劣,如今他所体会到的还只是冰山一角。只是除了讨好之外,究竟如何才能摆脱受人欺凌的困境,公孙枝也的确没有认真考虑过。毕竟这些事情离自己太远,没有切肤之痛,便无法感同身受。既然无计可施,公孙枝也就不再费心思虑,只管低下头来抚着晏如的后背。

见公孙枝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男孩也改换了一个话题:“怎么没见到申生?他不跟你一起来吗?”

听到申生的名字,晏如的身子猛然动了一下,但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公孙枝揽着晏如,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男孩儿聊了半天小孩子的闲话,一不留神就到了午膳的时间。

一起用餐的大都是狐氏的族人,此行的目的也都是因要提计特意赶来辞行的。尽管狐季姬表现得煞是热情,可看到他们一家人欢欢喜喜、笑语连连,公孙枝却还是感到无地自容,便只顾着低头摆弄侍者递上来的吃食。

从他们的谈话来看,其中年长的一位是狐季姬的长兄,名叫狐毛,长得甚是魁梧;坐在身旁的是他的良人孟姚,虽着了中原的装束,神情中却总还是透露着一股豪爽之气;刚刚与公孙枝在院子里对话的男孩便是他们的儿子,名叫狐溱。还有一名与公孙枝年龄相仿的少年,名叫狐偃,这人依旧是一副狄人的打扮,虽说也端坐在饭桌前,却总是心不在焉,看样子怕是用不惯这繁琐的餐具。

因为是久别重聚,这顿饭吃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公孙枝也百无聊赖地听着他们聊了一个多时辰的家常。等送走了狐氏家人,他这昏昏沉沉的头脑才算是清醒了过来。

“你是来替申生请谒的吗?”狐季姬一只手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一只手搭在晏如的背上,颇有些慵懒地问道。

“是!昨晚申生在我家月楼上看到了进城的车队,便兴奋得不得了,因此一早就催着我进宫了。”

“今日怕是不成了。”狐季姬看了一眼正熟睡的晏如:“就连她都没有得空见自己的父亲呢!”

“这一日来应酬太多,君上许是不得暇吧?臣弟多等等倒也无妨。”

“也算是吧!”说到这里,狐季姬眼圈竟不由得红了起来,公孙枝不解其意,又不敢多问,只好打岔道:“晏如没有跟您闹吧?”

“她倒是没有。可越是这样,我便越是感到不安。”公孙枝本想着岔开话题,却没料到反而是勾起了狐季姬心中的悲痛:“君夫人去世对她打击太大,那阵子又哭又闹的,我反而安心。可如今这一年都过去了,她却变得越来越孤僻,从来都不肯多说一句话。这还倒罢了,每每到了夜里,她便会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睁着眼睛等到天明也是常有的事……可她才五岁啊!”

狐季姬再也忍受不住内心的委屈,竟放声大哭起来。过了许久,她才回缓过来,看着睡在塌上的晏如,轻轻啜泣道:“也就是午饭后她才能安睡一会儿,可天长日久的,如此阴阳颠倒,以后这身子怎么能好?君上将她托付给我,这本是好意,可我也没有做过母亲,既不懂得如何照顾她,更不懂得如何安慰。我知道她心里有莫大的委屈,可为什么就不能跟我说呢?每天看着她这个样子,我便心如刀割一般……若是因此落下病来,我便是百死难赎了!”

听到狐季姬倾诉照顾晏如的苦楚,公孙枝难免心有戚戚焉。想到当初君夫人刚刚去世时,申生也是一样的难过,看到申生痛苦,自己也同样是手足无措。好在自己身边还有父母兄嫂照拂,有公族叔伯兄弟的援助,申生才走出了丧母的阴影。

可晏如就不一样了。她只是一个女孩儿,没有大子的身份尊贵,任凭君上如何疼爱,也终究无人可以托付。而狐季姬本是森林草场中生活惯了的人,年岁也并没有比自己大多少,一朝进入了深深的宫墙,怕是连自身都难照顾周全,更遑论去看护一个丧母的孩子?

“安人还是先保重自己的身子。现下天寒地冻出不得门,晏如心中憋闷也是有的。等过了这几个月,天气转暖了,带她多出去散散心,或许就能开解了。”

“也不知为什么要跟你讲这些……我实是无计可施了。若是果真如此,能看到晏如开开心心,我便也能心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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