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追风的小哥哥

(未经本人允许,谢绝转载)

我们一直都相信,有小哥在,远方就有家;有了家,漂泊在异乡的兄弟姐妹们就有了灵魂安放的地方。

                                       

小哥是家里的老小。从小他就很顽皮,上树掏鸟、下河摸鱼,踢马掌钉、摔泥泡泡,人整天不着家。家里人只能在饭桌上和睡觉时才能看到他。

小哥手底下有我、妹妹,邻居老张家的闺女,就是后来成为小嫂的那个女子,还有一条名叫大黑的狗,一共五六个个小喽罗。每天他领着我们一起玩,春天挖野菜、夏天采蘑菇、秋天打榛子、冬天去后河套滑冰,几乎不重样。

心灵手巧的小哥自己动手做了把木枪,木枪的子弹用的是黄豆粒,后来,在三姐“不许祸害粮食”的禁令和一顿拳打脚踢下,他把木枪里的子弹换成了沙粒和泥蛋。

每天只要他的木枪往头上一举,有时不等他喊出“冲啊,杀啊!”我们几个小喽罗就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和别人家的孩子一起去抢占黄土高坡和柴堆草垛。

上世纪七十年代,农村的物质相当匮乏,我家孩子多,日子过得很紧巴,只有在过年时,母亲才能秤上两斤糖球儿,除了给来拜年的孩子一些外,大人就按人头分下去,一人几颗糖球儿。

每次大人分了糖球后,我和妹妹都很会过日子,舍不得一次吃完,小心地将糖球儿用纸包了,再裹在小手绢里,小心翼翼地揣在棉袄的布兜里。

小哥可不这么干,到手的糖球儿,他马上扔到嘴里,鼓着腮帮子,嘎嘣嘎嘣地嚼着,不一会儿就把他的那份吃光了。过了两天,在我们吃糖时,他就眼巴巴地瞅着,有时,我和妹妹会分一块给他,有时也故意在他面前吧嗒着嘴、眼馋他。这时他要么动手抢,要么伺机下手偷。

记忆中,小时候过年对我们特别有吸引力。特别是除夕这天晚上,除了期待已久的年夜饭,可以吃到鱼啊肉啊的,还有晚上家里会炒瓜子,吃冻梨。

炒瓜子,是三姐的拿手好戏,通常我们家的瓜子都放在东屋北炕上的躺箱柜里,由三姐掌管着柜上的钥匙。

除夕这天傍晚,三姐会在我们的注目之下,从柜里取出在里面储存了一个冬天的葵花籽,我们称之为毛嗑儿,用簸箕簸一簸,再倒入大铁锅中翻炒。毛嗑儿炒好后,三姐会用一把搪瓷缸子给大伙分,每人一缸,各人领了或放在布兜里,或用手绢包上。

分瓜子的时候,小哥并不着急领他的那一份,他先是从簸箕里抓上一大把葵花籽,一边嗑一边说:“你们分,你们分,我包葫芦头儿。”(即,他最后领,簸箕里剩多少都是他的。)

可也有小哥失算的时候,一回,由大哥分瓜籽,大哥一边分一边晃动着簸箕,等到四哥领的时候,簸箕里面剩下的全是又小又瘪的瓜子了。为此,小哥的脸拉得老长,一边嘀咕着“失算了,失算啦!”一边无可奈何地收了起来,惹得一家人哄堂大笑。

小哥打小喜欢舞刀弄枪的就是不爱学习。一天晚上,家里专门开他的“批斗会”,母亲、大哥、二哥轮番劝说要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并列举了古人头悬梁锥刺骨,三更灯火五更鸡发奋读书的例子,鼓励他向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和书中自有颜如玉的目标使劲。

大家起劲地说了好半天,听得在一旁的我和妹妹都已经热血沸腾了,可炕梢却传来了呼噜声,我们一扭头才发现,小哥坐在那儿竟然睡着啦!

小哥初中没毕业就说啥也不去上学了,与三哥一样成了农民。小哥会开小四轮拖拉机,除了侍弄自家的庄稼地,还能帮乡邻乡亲的耕地、打场,四邻八乡的很吃得开。

小哥还是一个肯钻研的农民,干啥活都能琢磨出个门道儿来,从不用使笨力气,活还干得特别漂亮,加上人又长得标致,待到谈婚论嫁时,上门来给他做媒的人很多,最后他挑了那个和我们一起玩大的邻家女子为妻。

小嫂也是从小在庄稼地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从春种到秋收,她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小哥他俩干起农活来,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没用几年的功夫,两人披星戴月,不辞劳苦地忙活,硬是将一穷二白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那一年秋后,正当小哥喝着小酒,美滋滋地看着后场院上垛成一座座小山似的黄豆、水稻(当时我们那嘎达还没有大型农业收割机,秋粮要先从地里收割回来,码在场院里风干,等上冻后,统一打场,再脱粒入库。)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将他的美好与希望付之一炬。

那天傍晚,小哥拉完最后一车黄豆,卸完车后喝了二两小酒,倒头便睡。半夜,母亲从后窗户上看到了后面场院里冲天的火光,急忙叫醒四哥,慌忙中的小哥抓起被子就往后场院跑,到了那里他想都没有想,抱着被子就往火堆里冲,多亏身边的乡邻一把拉住了他。

火势很猛,成熟的黄豆被烧得噼啪作响,夜空中,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众人拼命地往外抢尚未被点燃的豆谷,但因火势太猛而于事无补。

小哥小嫂辛苦劳作一年的心血和汗水就这样付之东流了!

事后,小哥想起来就哭,他不光心疼那些浸透了他汗水和希望的豆子和稻子,他还碎碎念念于老母亲贪黑起早地为他做饭,还有和他一起并肩作战的小嫂。

小哥说,有一天,吃晚饭时,他无意中说起,他装车时落下了不少豆枝在地里,也来不及捡。这话被母亲听了就记在心上。第二天一大早,母亲早早地收拾完家务,给小哥几岁的儿子穿上件大棉袄,说啥也要坐上他的四轮车去地里捡庄稼。 小哥拗不过母亲,只好带她们去了。

母亲和侄子这一老一小磕磕绊绊地在地里忙活了半天,捡了几捆豆子,晚上母亲累得都上不去炕了。想起这一幕,小哥就哭,就恨那个自己好吃懒做,到了秋天就四处连偷带摸,见不得别人好的纵火者!

                                       

一场大火,并没有让小哥消沉下去,转过年的春天,他和小嫂又像春风吹起的小草一样焕发出勃勃生机。这一年夏天,小哥扒掉了家里住了三十多年的老房子,盖起了三间高大气派的砖瓦房。

小哥平时话语不多也不苟言笑,平生最大的爱好是喝点小酒。酒杯一端,尤其是在喝上二两小烧之后,他脸上的菊花就盛开了,话也开始多了,而且是滔滔不绝。

他自己不爱念书,也从未说过后悔当初辍学回家务农的话,但他和小嫂一直想要一儿一女通过上学读书跳出农门,改变命运。

在儿子刚上小学时,小哥就花大价钱把儿子送进了一家私立学校,每年几千块钱的学费,外加生活费,得个万八千块的,四哥掏起来眼都不眨,但他对自己却十分苛刻,脚上穿着打了补丁的袜子,身上是结婚时做的一件黄色中山装。

这些年,小哥就像一台机器,在无休无止地拼命地劳作着,他把一把把辛勤的汗水换成了一粒粒金黄的稻谷,再用一袋袋粮食换来了一沓沓钞票,他希望能用浸透了汗水的钞票为儿子和女儿换来一个好的前程。

儿子上了大学后,小哥来不及喘口气,又供女儿上高中。他的两个孩子都在县城上了高中,怕孩子们在学校寄宿吃不好睡不稳,他又在县城里租了间房子,让小嫂过去陪读。

小哥自己在家种着100多亩地,每年春天他种完旱田、种水田;农闲时,他还要上山拉柴禾,冬天时,再把一车车的木头半子送往县城,供在那里的妻儿烧火取暖。

                                       

这样的日子整整过了6年,小哥成了留守男,母亲在世时,还能为他洗衣做饭、点灯做伴,后来母亲去了,空空荡荡的家里只剩下孤零零的他。

每天起早上地,贪黑回家,家里冷清寡灶的,这一切都没有让小哥退缩。他的心里始终燃烧着一团希望的火苗,那就是哪怕自己再苦再累,也要让儿女过上好日子。

我一直没有问小哥,他理想中的好日子是什么样的?还有,他这样辛苦、这样执着的操劳着,有没有想过,万一他种的地不打粮怎么办?我想,对于后一个问题,小哥一定会笑眯眯地说:“地种瞎了,那就明年接着再种呗!”

小哥平时没什么爱好,就是喜欢喝点小酒、打个小麻将,因为母亲和我们都不喜欢“耍钱”,为此没少说劝他。但除了革命小酒天天有之外,小哥打麻将还是比较有节制的。

我想,面对生活这架沉重的机器,疲惫不堪的小哥也只有在酒精的麻醉和麻将的刺激下,才能释放一下压力,得以片刻的喘息吧。

就是这样一个不相信书中有黄金屋和颜如玉,只相信,汗滴禾下土,黄土也能变成金的庄家汉,也有他很热血很M an的一面:

那一年,听说大哥与人发生口角,被人欺负时,小哥回家拿了一把菜刀,顶着嗷嗷直叫的西北风,踩着没膝的积雪去撵,一个二十来岁、怒发冲冠的小青年,追得两个三四十岁的大老爷们落荒而逃;

那些年,大姐夫病故,小哥忙完了自家田里的活计,便开着四轮车去大姐家帮忙播种、夏锄、打场,星夜兼程,从不叫苦喊累;

那些年,母亲得了阿尔茨海默症,神智不清的她好像不认识了她的小儿子似的,时常对他又吵又骂,下地干活回来的小哥含了眼泪生火做饭,为母亲端汤送药……

往事如昨,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乡村田野上,那个迎风奔跑的少年,不畏惧、不退缩,迎着风,缩着头、弓着腰,心无旁骛地一直往前跑。

如今,昔日的少年,已经变成了一个50岁的男人了。这个从不吝惜汗水与力气、有责任有担当的男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越来越脆弱,他动不动地就爱掉眼泪,想起母亲时他哭,想起县城里的妻儿他掉眼泪,想起了兄弟姐妹时他也会掉眼泪。

唯有春暖花开,面对土地,面对他辛苦半生、洒下了无数心血与汗水的土地时,他才雄姿英发,站在田垄之上,大手一挥,这块种黄豆,那块种苞米,近处的这块改种水田,远处的那块……

小哥哥眺望着远方,目光深邃,神情专注,仿佛看见眼前麦浪滚滚,稻花飘香,成群结队的玉米和高粱,像盔明甲亮的武士,排着整齐的队列正从四面八方涌来,朝拜他这个君临天下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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