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巷口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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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居住的地方子名为“桐花巷”,是一条隐藏在城市边缘年岁已久的巷子。房屋是由青砖建造而成,大多数人家的墙根边都种有爬山虎,浓密的绿荫潜滋暗长,悄无声息地攀到雕花木窗,看起来很是清雅幽静。巷子道路两旁种满了梧桐,春日里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落满了紫粉色的桐花,远看犹如天边坠落的一匹窄长的晚霞。

我每天背着吉他躬身骑车轻灵地穿过长巷,车轮上粘满略带苦味的桐花汁液。 巷子口有一家名为“凤栖梧”的咖啡厅,店名取用宋朝的一个词牌名,柳永曾作“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之句。

老板是一位优雅沉静的女人,在我第一次看到咖啡厅名字的时候便觉她有雅人深致,毕竟能借用词牌名得宜至此的人为数不多——自己的咖啡厅就如同凤凰栖息在桐花巷口。这是多么高贵美丽的意念,让人心向往之却又难以亲近。当我想到柳永那两句词时,猜想她应当有段唯美动人的感情故事,只有心底埋藏有旧时伤痕的人才能把脆弱执着的内心融入凄美哀感的词句。

我几次三番光顾咖啡厅便和她逐渐熟识,她名为桐陌,曾是一所名校的中文系高材生。五年前大学毕业后她便只身从读书所在的繁华城市回到家乡,经营着这家咖啡厅日复一日过着安然舒适的平静生活。后来我每次从店门口经过,都会透过明净的玻璃窗看到她坐在吧台后的靠椅上读书或小憩。只要我拨一下车铃,听到声响后她即刻便会满含微笑地抬头打招呼,没有丝毫的惊诧或失态,而后起身为我冲泡一杯无糖拿铁走到店门口递给坐在自行车上的我。我把早已备好的零钱放入她纤细白皙的手中,举起咖啡挑眉一笑向她道谢后便骑车拐进幽深的桐花巷,吉他在背上磕磕碰碰发出窸窣的声响,如同低沉的乐曲向她默默作别。

那天清早我闲来无事徒步走到巷口,站在咖啡厅的落地玻璃窗外,隔着玻璃上一道道曲折的水痕看到她因折射而略微扭曲的面庞。她正在擦拭杯子和玻璃窗,沉静地做着本分的事情,如同遗世独立不食人间烟火的处子,无关他人和欲望。我仿佛站立了很久,直至身旁的桐树被风吹动枝桠掉落了一朵桐花砸在我的肩膀,沉闷的声响如同春日里思妇的叹息。

她用抹布自上而下吸干玻璃窗上蜿蜒的水痕,抬眼与我四目相对,微有茫然的脸清晰地映在我视网膜上,我甚至可以看到她翘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好似飞蛾的翅膀要抖落时光遗留的尘埃。她右手中的抹布并未放下,依然贴着玻璃窗皱皱地对着我的面颊,好似在嘲笑我这个默不作声的路人。她恰到好处地歪头浅笑,指了指门口作出“进来”的口形。

我走进咖啡厅她已结束了清扫向我走来,背着微弱的阳光好似一朵在睡梦中绽放的莲,近在咫尺却又不可触及。她要我到靠窗朝阳的位置坐下,自己整理咖啡厅内的物品。窗外熹微的晨光柔和地洒在一盆旺盛的文竹上,圆形桌面上的窄口花瓶中插有一朵晨露未干的红玫瑰。我在她身后坐下,山遥般看着她孱弱的背影。她穿着一件浅绿色的露背纱裙,配以白色镂空织花披肩,轻慢步调走到吧台后面,转过身来像是安抚等待早点的孩童般温和一笑,而后低下头全神贯注调制饮品。

我目光无法从她身上移开,直至她端着一个白瓷杯子侧身从吧台走出。

她从容地坐在我对面,把杯子放在我的面前,撩了一下散落在额前的发,说:“难得这么早见你,平日里你都是黄昏路经此地门外候着,今早请你尝尝我最拿手的摩卡。”

我用勺子搅了搅杯中香浓醇厚的液体,端起来轻啜一口顿时唇齿生香。我放下杯子看她手托腮认真盯着我的面庞,我抿了抿嘴唇说:“你的咖啡总是多了一份醇香与回甘,就如同满地被碾碎的桐花,芬芳的气息里暗含苦涩的汁液。”

她浅笑着微微把头歪向一侧,纤长的手指摆正瓶中略有倾斜的玫瑰,说:“你的手长得很好看,一直在弹吉他是么?”

我知道她在顾左右而言他,便五指并拢把右手反过来手背面向自己看了看,说:“并不是因为有一双好看的手才弹吉他,而是由于弹吉他手指才更加灵便。就如同生活,不是因为你娴静悠然就会毫无波澜,而是因为环境使然你才得偿所愿。可是,自己原本的样子怎样也不会走远,逃避不见得是最好的解脱。”

她看着我凄然地笑了笑,眯着眼说:“我喜欢弹吉他的男人,而且你和那些人不同。”

我喝了口咖啡,依然味苦,心有戚戚,不再言语。

半晌,她看我一杯咖啡将尽,便低声问:“还要再续么?”

我摇了摇头,看着她明亮的双眸,说:“苦味适可而止就可以,如果再续就要苦进心里了,那便不是时间可以驱除的。”

她听过我的话语用食指摩擦着眉心,仿佛在缓解大脑的疲累。聪明如她必定听出我的言外之意,我安静地等她诉说自己的故事。

她被阳光切割得明暗交合的面庞好似一幅极佳的素描,在毫无粉饰的笔触下依然意蕴丰富。 她仰面深深呼了口气,以手掩面而后一点点从额头滑落。一寸寸露出那张让我时常在脑海中勾勒的面孔,指尖轻叩下巴疑惑不解地看着我,说:“为什么每次见到你我都仿佛遗忘了这五年的时光,就好像断了多年的曲子再次毫无间隔地被续唱。我还是十八岁那个菡萏待放的少女,暖暖地依偎在他身旁,闭着眼安静地听他弹吉他、唱歌。时光会静悄悄地催促我长大,但是却不会让我们各奔东西。我曾相信一切奋不顾身的爱都会深远持久,可我却只能埋藏青春的奢求,在年复一年的等待里守望遥不可及的幸福。”

我原本只是渴望答案的内心开始隐隐作痛,生怕她说出什么在我意料之中的话语,她一旦说出口便是尘埃落定。我竟然不忍看她一层层剥开深藏的痛楚让我看到本质的不堪,这样一个让我难以自拔的女子怎么可以被命运捉弄。她好似并未察觉到我的情绪波动,红玫瑰上的露水已晞,娇艳地盛放在我们之间。我的目光掠过花顶看到她温润的面庞,她不需要我的倾听,兀自讲述着咖啡厅积聚的秘密。

是的,她在大学期间曾经奋不顾身爱着一个男人。 那是她大二时的音乐老师,大她七岁,不过依旧是风流倜傥的英姿少年。他有着如我这般灵巧的手指拨弄吉他,流着干净利落的短发,喜欢白色上衣和修身长裤。她在寂寥的花季第一次与他相遇便愿为他倾尽一世芳华,就如同路边的蔷薇等待惜花人的采摘。他站在她的身旁为她纠正弹吉他的指法,每当他俯下身来白衬衣带有的紫罗兰馨香便柔情地煽动她的鼻翼,她甚至会故意出错要他多次前来示范。

当他细长的手指拉着她的右手一起拨动琴弦,她突然明了自己为何一直不愿盛放,弱水三千中的那一瓢值得耗尽前世今生的等待。她还记得下雨天乘坐他的自行车穿行在校园的林荫道上,双手把他从不离身的吉他紧紧护在胸口。他的上衣被雨水打湿紧贴着骨骼分明的脊背,躬起来的身子如同水流中浮出的桐木,抱着它就能得到生命的救赎。

情人节那天她收到他告白的信息,精心打扮一番后来到信息中约定的地点。费尽周折找到公园中隐蔽的一隅,却远远看到他与一个女人在长凳前拥抱,长凳上摆放着一束显眼的玫瑰刚好对着她。一切来得这样突然,就好似一场意犹未尽的美梦突然被闹钟打断,明知不可酣睡却还不愿醒来。她拿出手机不知所措地翻看着数小时前炙热的字眼,此刻竟是充满嘲讽的笑意。她忽然明白了什么,躲到一座假山后面掩饰自己的恐慌。女人,善于在对方心口狠狠地刺上一刀,用对方的眼泪来勾兑自己的怨念。

那晚街道上穿行着各式各样的情侣,她独自去了离学校不远的酒吧,喝了很多的酒来自我麻痹。等酒吧里一群群狂欢的人逐渐散去,她猛然发现就连寂寞都需要独自释放。侍者走到她身边谦恭礼貌地请她离开,她抬起朦胧的双眼还未看清那人的面目便一头栽下,只听到耳边仿佛有人轻轻呼唤他的名字,那样远,那样远……

待她醒来,倒下之前的昏天暗地已被屋内明亮的灯光驱散。她用手轻揉着太阳穴睁开困乏的双眼,耳边传来熟悉的吉他伴奏的男音:你存在,我深深的脑海里,我的梦里,我的心里,我的歌声里……

她仿佛意识到什么,双手摁着床铺用力支撑起疲累的身体,穿着床边摆放的宽大的男士拖鞋走向声源处。她闭着眼深深吸了口气拉开通往阳台的门。是他,那熟悉的脊背和嗓音是她不可逃脱的梦魇。窗外淅沥沥下着冷雨,在玻璃窗上爬出一道道蜿蜒曲折的水痕,仿佛他抑扬顿挫的歌曲从耳朵流入心底的路线,一点点一点点侵蚀着撕裂的内心。

她转身跑出去,像是一个落荒而逃的流浪者不愿让别人窥探自己的狼狈。雨水很冷,顺着她的头发钻入脖颈内她才意识到自己未穿外衣。

他从后面追来,脚步很急很紧,踏着地面积聚的雨水发出嘹亮的声响。她忽然停下来,转身看到他手中拿着自己的外衣只有几步之遥。他也停了下来,伸出拿着外衣的右手站立不动等她上前来取。那是她曾假想过多次的画面,用尽全身力气奔到他面前紧紧相拥,可如今这几步的距离却胜过山水相隔的别离。他看她原地不动便耸拉下一直伸着的手臂,走到她面前为她披上厚重的外衣。突然他用有力的手臂紧紧揽着她瘦弱的肩膀,她的头抵在那片温暖的胸膛,想逃脱远去却又无力抗拒。雨水和着泪水从嘴角流入口中,有点咸,有点苦。

那天他拉着她的手走入自己的住处,告诉她从今往后这便是他们两人的天地。然后她知晓情人节的那个女人是他前女友,拥抱是分手前最后的告别。结果他抱着玫瑰在公园等了一下午都不见她,打手机又无法接通。直到半夜接到酒吧人员的电话要他去接她回家,告诉他醉酒后她一直呼喊他的名字。

听过他的解释她又惊又喜地笑出泪来,用毛巾轻柔地为他擦干被雨水淋湿的头发,可他竟猝不及防低头吻了她光洁的额头,她一时怔住又被他揽腰紧抱。她感受到他急促的呼吸,他口中呼出的温热气息扑散在她羞涩红润的面庞,让她紧张不安却又满怀期待。他轻吻她的侧脸,一步步滑到她紧闭的唇边,她下意识地在他怀中挣扎一下想要躲避,被他固定的身体再无力反抗,双手不自觉勾着他的脖颈沦陷于细腻的拥吻中。

那晚她把第一次给了他,窗外的雨滴摔落得粉身碎骨,她眼中充盈着泪水望向水痕阑干的玻璃窗,只有撕心裂肺的疼痛才能换回蔷薇热烈的怒放。

大三那年她与他同居,除了上课学习还要照顾两人的饮食起居,一个本应毫无压力自由散漫的少女逐渐舍弃了青春应有的繁华,心满意足地守着那位自己初次爱的人。他除了在学校教课还办了一个吉他培训班,每天都要奔忙于两地疲惫不堪,她就在那间不足五十平的房子里做好饭菜等他回家。他承诺会努力工作买车买房,等她毕业了两人就结婚,给她一个完整舒适的家。她每天晚上都依偎在他的胸怀里,听着他节奏分明的心跳声安然入睡,那仿佛是她生命延续的节拍,她从未想过如果某天失去这种依靠自己将会万劫不复。

他的事业逐渐起色,和几位朋友合伙办起一家培训中心,整日忙于各种事宜很少时间陪她。大四毕业后他要她去自己那里工作,虽然想与他朝夕相处可她清楚自己志不在此,便找了一家出版社做编辑。工作一月有余她感觉身心不适,去医院检查得知自己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她并不认为未婚先孕是多么见不得人的事,想着两人迟早都要结婚生子反而心有欢喜。晚上回家告诉他这个消息,不料他却满面愁容,说了一大堆理由要她放弃肚子里的生命。她震惊地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他充满歉意过去抱紧她柔声安慰。她哭得声嘶力竭没说一句话,只是感觉那片胸口不在如以前那样温暖可靠。

放弃那个孩子后她辞去了出版社的工作,借口身体虚弱需要调养只身回到这座小城。起初他每天一个电话嘘寒问暖,后来由于工作繁忙联系逐渐减少,有时她打过去也只能无关痛痒的说上寥寥几句,而后不知为何便再沉默不语。

她在家静养了两个多月,想着他一个人在那边无人照应心有不忍,便收拾衣物准备回去。那天回去的路上下起了雨,到达那边车站已是晚上9点多,本想要他去接可他电话就是打不通,于是她便自己打车回家。

到家已是半夜11点多,她怕打扰他休息便拿出钥匙开了门。进屋却看到灯光明亮,她听到浴室里哗哗的流水声想他在洗澡便没有说话,俏皮地贴着浴室门听里面的声响,谁料竟听到了女人的声音。她难以置信后退几步,回头看到沙发上凌乱的衣物,一双陌生的高跟鞋倒在地板上。

她想起了那年情人节看到他与别人拥吻的场景,可那个误会里隐藏着未知的甜蜜幸福,如今的场景能说明什么?她用手抵着墙壁让自己站定,而后拉起行李箱慌忙离去,就如同那天醉酒醒来后一样落魄不堪,可她知道这次他不会追来了,自己也不会停下脚步转身等待了。雨水肆虐地敲打着地面,淋湿了她的衣袖与长发,比那年冬天的雨还要冰冷。

我直了直腰换了下坐姿,她低着的眉眼稍稍抬起停留在玫瑰花上,而后不知所以地掩口大笑,看着我说:“那天我在车站等了一夜的车,他好像不知道我已经去过又离开了,第二天我刚坐上返程车他便打来电话,我没有接。而后他发信息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回话说,我们再也回不去了。然后我把手机丢到车窗外的河水里,回到这里我便经营了这家咖啡厅,这么些年他竟然没有来找过我。我曾想,如果他能到我面前给个解释,哪怕只是来道歉,我都会原谅他。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有我一个人守着旧时的伤痛迟迟不肯罢手。”

我伸出手为她擦拭眼角即将滑落的泪水,她抓住我的手紧贴她的面颊,闭上眼温柔地用我的手背摩擦她洁净的侧脸,用微微颤抖却依然淡然的声音说:“直到遇到你,我才发现自己那么傻那么傻……可我清楚自己已非完璧,不可能在一生中拥有两次类似的幸运。”

我抽过被她泪水打湿的手,她顺势低下头伏案哭泣。我起身走到她身旁,俯身揽着她孱弱颤动的双肩,下巴抵着她散发着清香的头顶,无话可说。

第二天一早,我背着吉他沿着落满桐花的道路,穿过悠长而寂寥的长巷来到昨日伫立的窗外。她全然不似昨日的脆弱悲伤,用白色发卡把乌黑的长发松松绾起,如同打上心结的一片忧戚。

我试了试音清了清嗓子,在桐树下端然而立,流畅的琴音伴着我从未在她面前绽放的歌喉:没有一点点防备,也没有一丝顾虑,你就这样出现在我的世界里,带给我惊喜,情不自已。可你偏又这样,在我不知不觉中悄悄消失,从我的世界里没有音讯,剩下的只是回忆。你存在,我深深的脑海里,我的梦里,我的心里,我的歌声里……

她终于停下手头的工作,背对着我静静站立了几秒,而后猛然转过身来。隔着明净的玻璃窗,我看到她有了一丝动容的面庞,终于不再似一泓春日里毫无波澜的潭水,眼中晶亮的液体迎着熹微的晨光漾起缕缕涟漪。

她走到窗前伸出右手轻轻擦拭毫无尘埃的玻璃窗,我盯着她由浮光掠影到深刻脑海的面庞,自顾自地唱。

身旁的桐树被风吹动枝桠,掉落了一朵桐花砸在我的肩膀。

花落人在,弦断曲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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