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寄北》完·开国

略长]

BGM:夜雨寄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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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行是一段两个人的长路。安岩骑在马上,任由那匹汗血被神荼牵着,走在塞外的戈壁上。风沙成浪,地上乱石滚落,那人的背影不算宽阔,看在眼里却如同山河。

  安岩抱着马脖子,侧着头看神荼侧脸。风里这个文官孩子气,伸了手去摸将军的眉目,被神荼躲开了,又不依不饶的伸过手去。

  

  神荼想留人,安岩却道毛蛋还在长安,这个小妖叫了自己那么多年爸爸,他不能放着自己儿子不管。

  又道这一场风雨若是真的要来,我便在长安等你。入秋了,万户捣衣,我为你备好煮酒,等你来喝。

  他见神荼眼底还是犹豫,不由得笑了起来。

  

  安岩只有眼里望着神荼的时候,笑的像个孩子。

  他道舍不得啦,你不是给了我防身的引信弹吗,我身手那么好,你怕什么。

  

  嘉峪关,雁门关,关里关外,隔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是刀血铁蹄,一个是笔诛口伐。

  此刻晴日尘沙中,那一道远去的飞尘,风中激扬的一抹玄色的身影,好似从他的世界被剥夺而去,投奔入某个他所看不透的世界之中。

  神荼钉子一般立在那里,赤色披风鼓胀随风扬起,如同那北方千年柏杨。那双眸湛蓝如海,遥遥望着安岩离开的方向,久久不愿移开视线。

  

  起伏马背之上男子勾起的嘴角逐渐放下,平平的紧闭着。

  安岩用力扬鞭,快马如同电光飞奔,左右道路高树流水般后退,不知是痛还是没来由的想到了什么,这个男人的眼前景物不甚清晰,蒙上一层水雾。

  

  缰绳粗糙,磨在手中。那手上还残留着对方脸侧的温度,一丝一毫都不愿消失,安岩握紧了,只觉得手心里攥着麻刺,紧握一分,就眼红一分。

  绝尘大漠,凋零的枯叶翻飞于高空之上,那无际大道上流星般穿梭的支影。如同天地间一片微不足道的鸿羽,转瞬中消失在时间的余辉里。

  

  帐营中,幕僚点香。那老人垂眸道:“有些话臣不当讲,但不可不说。您说安拾遗自幼为孤,并无家世背景。可人自有父母,为何其往来朝廷江湖,皆无人查清他的底细。若他前来为殿下分忧也罢,不过略沾一二,踏遍机要之地便撤身而退——”

  

  老人抬眸正视已经神色不悦的神荼,一身铮铮气骨强撑着头颅,哑声道:“此人在京城与离阳公主和当朝太子交好,赤湖棋亭众人皆知。如今形势正在千钧一发寸步薄冰之际,殿下给臣一个理由,此人何足为信?”

  

  言辞掷地,声若金石。

  竟是让人一时间无以作答。

  

  许久,神荼道:“我信他。”

  

  我信他。

  不仅信他,我还会带走他。

  在长安第一场大雪到来之前,朝天宫外去见那个青衫如画的青年。

  他备好了酒等着我们的军马,我便不会食言。

  

  帐外有将军以刀刃为杯,在一众军士喝彩中举酒倒引。转身之中白光如急梭,剑舞缭乱。黑瞎子一刀横空接住了军官抛来的酒壶,钉子一般酒樽稳稳的停在剑柄之上,只见那指拨剑身,嗡的一声金属颤鸣。那酒壶应声而起,翻转中酒水滚落,剑虽手翻转如风沙花乱,刹那之间酒水一滴不剩落入酒樽中,而酒壶从天而落,响亮的一声破碎在战靴旁的地面上,溅开一地晶莹!

  

  喝彩如雷。

  黑瞎子痞笑着睨了重将士一眼,仰头将手中酒一饮而尽,眼眸如锋。

  他大声道:“此为誓盟!”

  

  一语即出,如同山岳轰然倒塌,全军军礼跪拜,呼声震天。

  

  “承盟誓!”

  

  那呼声响亮隔着铁甲直撞人心,连带着血液都在这呼声中沸腾。黑瞎子喊了一声好,大风滚落边塞,百里声喝震动大地。

  

  “吾等追随秦国公!”

  

  “他们倒是找到了好主子,你呢?”手松开男人的下颚,留下深深白转红的痕迹。安岩猛地偏过头,忍着不发一声。

  太子道:“明知会如此,为何还要回来。”

  

  发现毛蛋不见是个雨夜,是长安深秋的最早一场雨。

  雨声淅沥中,血气会散漫的更加遥远浓重,安宅上下危机四伏。当安岩踉跄着除掉最后一个刺客跪倒在雨地里,被从天而降的男人一手揪着衣领攥了起来。雨水混杂着血水在他的脸上流淌渗下,喘息中安岩望见眼前人有着一双冰封如同千年寒禅寺的眼眸。

  

  在雷光电闪中刹那间映亮了他的脸。

  

  深秋的长安,天际的雷呼啸着如同万马奔腾般碾压苍穹,将那亭台上作画的公主,那醉梦阁慵懒望雨的公子,那深宫中不安晃动的垂帘一并包笼,将千千万万户世间尽数携带。犹如湍流直前的江河,在冲出闸道的一瞬间停滞于空,继而顷刻轰然倒塌,坠落如瀑。

  ——跌落在这不会回头的一场大幕中。

  

  捆人的是绊仙索,紧扣住手腕死结绑在漆红大柱上,男人的头巾散乱,淌下一肩青丝。漆黑散发之下,懈气一般手猛地扣住人的下巴把脸扳过来,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唇角勾起,安岩轻声道:“你又能如何。”

  

  脖颈猛地一阵大力,呼吸骤然急促梗塞,安岩张大了嘴竭力挣扎徒劳如一只被锁喉的鸭子。太子一把将眼前人很叩在柱身上额头撞上对方头盖,眼中锋芒如刀——

  “我能如何,呵。”

  

  口气带笑,那种来自上位者不屑一顾的笑腔,太子道:“你以为你是谁。”

  

  “张尚书已经倒了,追诏令连发八道,你们的人接二连三的消失。我倒要问问你,你能如何——”后脑勺后仰砸在柱壁上,“你又能如何!”

  寒冷,这样没有灯盏的夜晚,冷的让人心血结冰。

  安岩哑着声音费力的得不到一丝一毫的空气。竭尽全力的眼神还专注在眼前男人身上,他咬牙慢慢道。

  

  “你……做……梦。”

  

  找到你的人是我。

  你该陪伴的人是我。

  

  寝殿内纱罗摇曳,书页籍册散落一地,那前后十八步,从前到后,从后到前,小的时候是三十步,弱冠之年是二十二步,如今是十八步。这个完全属于我的地方每一寸都只有我一个人,永远只有一个人!

  

  手下突然用力,又在安岩脸色变差的一刹那陡然松开,太子一手捂着手腕自顾自的垂眸,不知是哭还是笑,奇怪,我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

  

  眼前人却笑了,安岩闭上眼道:“我好痛。”

  

  白皙的脖颈上是触目惊心的勒痕,声音也随之嘶哑,几乎听不清楚。

  木雕鎏金窗忽的被风砸开,夜风穿乱了整个寝殿掀翻无数书册,还有二人的衣衫。太子的眼眸如寒山石,望向无求无畏的那双柔软的眼,仿佛沉沦水中。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人起身出去,又过了两个时辰,有侍女端着伤药进来。

  

  嘴角没有弧度,唇发白,和脸色一样白,没有血色的脱力神色。

  眼中却清明,清明的暗中计算着无数外界的杀机,安岩垂眸望着地面,只觉得若是这一局和神荼下棋,自己又要输了。

  不同的只是以前,自己尚可以抱着他的脖子耍赖,而到了如今,却是非赢不可。

  

  那一日在长安寻常人家眼中,是一年一度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在朝阳落满整座城的红辉时,赤湖亭上,烈焰飞快的将手中的纸信吞噬而尽,化为漫天飞烟,黑色的灰烬随风落在水中,沉没了,在浪花中匿去痕迹。

  那一日,圣上在宫中大开宴席,设宴迎接远道归来的秦家世子,迎接北击匈奴的功臣名将。

  还有那不成名却已经满城流传的传闻,就在那七夕宴会上,皇上会赐婚给神荼将军。

  

  “待嫁的那位是我!你,你快让我进去!”离阳公主站在殿外,她抱着怀中的小石头,张扬的脑袋在外面急的跺脚。那双串着珠链的小手拨拉这那红门,用力推撞窗户,可无论用多大的力气,那木栏杆严丝合缝,竟是一分都不曾动摇。

  啪的一声,手狠狠敲在窗上,风铃声乍起,允诺后脊颤了一下,仓皇的后退靠在门上,双腿脱力跪倒在地。

  

  “喂,喂,你说话啊!我知道你在里面!”允诺咬牙喊道,“我哥等会儿回来了,谁都救不了你!!”

  痛,真的好痛。

  额头也痛,血淋淋的,脖颈也好痛,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舒坦的。安岩用力皱眉,感觉身体带来的痛楚几乎抽离了意识,冷汗顺着背脊滑下去,背后湿透紧贴着衣裳。他模模糊糊听到外面的拍门声,心中知道是太子设下结界不准人靠近,朦胧中是个女孩子的声音。那声音隔得那么远,远的听不真切,隐隐约约的,听到了“神荼”两个字。

  

  眼眸刹然翕开,无神中逐渐凝眸。

  

  “你!”允诺开始踹门,她跺脚咬牙冲怀里石头道你敢骗我就完蛋。被打回真身的毛蛋要哭了,它真的感应到安岩在这里,就在那近在咫尺的眼前,却也感觉到他们仿佛隔了万丈深渊,有堵墙壁挡在面前不让他的妖识进去,浑身解数却毫无办法。

  

  毛蛋在那个被追杀的夜晚,就像安岩说的那样,跑了好远好远的路。它被雷电劈回原形,滚落在长安街旁的汲水沟中,方才逃过一劫。

  后清醒过来,又拖着残躯,爬到了公主府去求人。

  

  “安——岩——!”允诺四下看着没有人听到她们,毛蛋正咬着牙耗尽真元坚持着两个人的隐身术。公主终于没了办法,她一抬手抚上额头,道了声不行我去找哥哥,不顾毛蛋拉扯转身就走。

  

  门里传来了极低的一声轻唤,气如游丝化开。

  

  “殿下。”

  

  允诺和毛蛋登时回头砸向殿门口。

  “你真的在里面啊!”离阳公主眼眶红了,“我告诉你,神荼哥哥就要回来了,我哥他疯了,你——”

  

  “殿下。”安岩道,“毛蛋在外面吗,臣想和他说话。”

  

  那话像一块破碎的玉石,打破在地,一地狼藉。

  美目浸透了水波,允诺喃喃道:“你不要我救?”

  

  隔着黄木雕栏大门,门里情况无人得知,血腥味却渗透过缝隙,从下而上弥漫在风里。刺痛了人的双眸。

  毛蛋挣扎着喊道爸爸,它的声音那么小,小的几乎听不到。

  

  安岩垂着眼,嘴角艰难的勾起。

  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出生在了帝王家。

  连笑都那么费力,但面对殿下,总还是要笑笑的。

  “殿下不必挂念,臣的命……早已不在臣身上。”

  

  他哑声道:“毛蛋,还有妖力吗。”

  

  话音未落,不等听到回答,他便叹了口气,道:“罢,你先进来。正门下砖缝右三尺,那个地方有漏洞,你是原形的话,是进的来的。”

  

  石头从藕段双臂滚落,跌跌撞撞的石妖冒着撕碎妖丹的风险闯进结界。毛蛋在抬眼的第一刻长大了嘴,差点瘫倒在地。

  

  允诺守在门口,望着远方的朝阳计算着时间。她像个等待父母的孩子,不耐烦的徘徊着,有侍女经过,她便灵巧的躲在廊柱之后,像一只灵巧的猫。

  这只猫一样的姑娘,看到的世界,一直是单纯如镜。

  哥哥怎么会这么做——世道恍然,就在她还在思考着明天七夕,怎么骗个灯笼出去放的时候,却被告知要红装素裹,去嫁一个不爱她的男人。而那个说好要和自己一起骑马的人,却被关在了哥哥的宫室。

  回神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在颤抖。克制不住的浑身害怕,她第一次发现有好多事情不懂,就在那一瞬雷声炸响,将人心狠狠的提起抽痛。允诺浑身缩起抬头望天,看见远方的云黑压压的一片,朝长安缓慢的移来。

  

  就在那一刻,就在那一瞬间,就在朝堂散朝,太子走出大殿的一瞬间,几乎所有官员都在那一刻望向天空。望向那滚滚的惊雷,那黑如瀑墨的压城之势,如同从北方袭来的洪流猛军,不可阻挡的迎面闯来!

  大风拂发,衣裙猎猎中,那个高大如荒野厚盾的男人,抬臂,示意众官侍从不要轻举妄动。就在众人面面相觑发怔的时候,太子殿下一阶阶的走下玉石台阶。他走的那么郑重,神情端庄,仿佛脚下不是往日的石阶,而是一块块迈向登基的宝座。

  

  就在那秋风将世界吹乱,长安落叶纷飞的时候,是那一年收成最好的一年。朱雀街上熙熙攘攘,人们赞叹着当年的那位丰年先生,茶馆杯盏起落,说书人扯着嗓子肆意大谈江湖人士。

  

  ——说那北方的军队,最最有名望的,还是那秦国公世子手下的武陵铁骑!说惊蛰那日,北击二百余里,往前看二百年,往后看二百年,都不会再有人有如此功绩啊!

  那秦国公世子,可是一位一表人才,又身手不凡的人中豪杰——

  

  大地震动,蹄踏石碎!

  如同乌云覆盖长安的不仅有那昏暗的天色,还有远方官道上迎面冲来的铁骑军!

  甲光冰冷,彼此辉映,飞沙之间,那位黑瞎子立于马上,鹰于万丈苍穹尖唳,盘旋于那黑压压数里的铁血军之上,如同陨石落于男人抬起的臂膀。

  刀锋指处,尽成余烬!

  

  “这离阳王朝多少年没打过仗了!”黑瞎子甩着酒壶大喝道,“一个屁都放不出来!”

  沿途驿道镇守关卡,稍有抵抗便瞬间击溃,如狐狗与猛虎搏斗,撕碎不留余地!

  

  而剩下大半郡县已受秦族控制,大开城门,军队长驱直入直插长安!

  

  那红袖招,那青楼女,那长安歌唱着七夕人相聚,那秋风送来落叶和漫天风雨。那西孟楼的红玉玲珑台上,解语花描罢了最后一抹眉梢,他对镜自望,在老鸨殷切的目光中缓缓起身,望着满堂喝彩,眼底深长。

  

  长袖血红,他一身红如莲花,就在那一起一收之间,舞落惊鸿。见那红袖长裙作物,裙裾翻飞如红蝶,在那飞蛾扑火一般的热烈姿态中一声悠长动人的吟唱戏声起落,随风化作绝美的信笺,扑散长安灯,传遍城间!

  

  那青烟寥寥,那侯府深深。

  那药香缕缕,狭窄的药房内,张海客打了个盹,在雷声中睁开了疲乏的双眸。

  他低声道了些什么,却被雷声湮没。

  

  血迹斑斑的,瘦弱的胳膊从死扣着的绳结中脱下,那个被绑在红柱上的男人,踉跄着在地面上走了几步,瘫在地面上,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空气。

  

  ——这一味药,名唤天子泪。

  可不是什么好药啊,服用者虽然短时间内八脉其通,功力大涨,却会——

  

  就是它了。药房中,那时男子认真的点头道,就是它。

  苦笑中,雷声里张海客闭上了双眼。

  那个开着玩笑说来日再给药钱的男人,那个摇着扇子讲笑话的男人,此刻跪倒在太子府的殿中,感受着自己身体都不属于自己的奇妙感觉。

  

  黑,这里原本就是黑的。昏暗的光线,滴答着的血水,还有那长休不止,那长休不止的风声。那盘旋于整个长安的孔明灯,那高歌于市井的戏声,那谈词曲儿里的牛郎织女,那糕点铺里香喷喷的点心,那人怀中柔软的双眸。

  那些明亮的回忆,那些过往的色彩,在长剑入手的刹那便不存在了。

  

  安岩在仗剑抬眸的最后一瞬,双眼赤红,如血落痕。

  

  纵马间,那黑瞎子驰骋中拍向神荼的肩。

  这个诧叱风云的将军咧嘴笑道:

  

  “——有些事,是他早就知道的。

  他算透了一切,甚至算进了自己。”

  

  昔日幼时,道长教诲仿佛还在耳畔回荡。

  ——安岩此子,慧极。然,天性属天,且爱憎分明,不善情字一道。

  

  合清宫大殿上,就在那夜幕降临的一刹那,就在那万花灯一同放飞的一瞬间。穿透重官员贵卿,从远方疾驰而来的人,伴随着一声尖利的骏马嘶鸣,电光一般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只是在毫厘瞬息之间,隐匿在宫城四角的大内高手同时出手,暗器击飞于空中,绽开血色红莲——一把寒芒长刃,笔直的穿透了皇帝的心脏!

  

  电闪雷鸣,霹雳骤落!

  一时间风暴涌起——人群哗然大变,场面刹那间混乱如同沸腾殇水。安岩瞪大了双眼,看向胸口被穿透的那一剑,手中不知何处来的力量,翻转剑刃回身斩去。禁军一拥而上,整个大殿血光飞溅!

  

  ——是谁的头颅在凄然喧哗人影慌措中轰然倒下,磕碰在膝案之上。

  

  ——是谁在脚步的乱影中唳声哭泣,在风里乱成残纸飘零。

  

  就在那一刻宫城禁军外城点燃了狼烟火,随着那漫天狂风弥漫扩散至整个长安,天下人见之色变!

  

  安岩捂着胸口的剑伤,那里正汩汩的渗着血,他感觉自己逐渐的冷下去了。

  他垂着眼,站不太稳。身旁禁军那么多,他应付着强撑着挥剑抵抗,手起剑出时血水溅在自己脸上,溅在脖子侧,溅在衣衫上。

  溅在那踉跄着的脚步里。

  

  好冷。

  风中乱军里,那个血衣男子双眼模糊,站在杀气四伏的殿堂中央,感觉好像回到了那年冬天,那个大雪的夜晚,那个孤单等待着救赎的时候。

  

  风声如溪,在嘈乱奔走之间仿佛回到当年少年。安岩看不清眼前的景物了,连人影都觥错,他往前一步,那些被他杀怕的守卫和贵戚们就往后退一步。于是这浩然大堂之上,竟是只有他一个人拖着遍地血水往前走。

  

  一步,两步。

  手在颤抖,血从伤口涌出来,带走温度。

  

  那一幕解语花折下了长安最后一枝落花的枯枝,噙着眼眸水波唱出绝唱,那飞鹊盘旋于西孟楼之上,如同一场华美不可及的酣然大梦。长风猎猎中长安灯伴随着狼烟吹过宫城的上空,就在那一刹那宫门殿外,有玄衣华服,提刀踏步走近。

  

  两步,一步。落在地面上,沉的砸在人心上。

  

  恍惚中安岩抬眸,在朦胧中看见了脑海里的人。

  喉头一热,全身的冷化作了眼眶的红,整个灵魂都在颤抖着哀鸣,心脏收紧了,再也放不开。

  

  思念里逐渐走近的人。

  

  浑身是血的男人轰然跪倒在地。

  他跪在无数禁军的尸体之上,他跪在当朝天子的尸体之上,他跪在一代王朝的尸体之上。

  

  神。

  荼。

  

  没有血色的唇颤抖着张开,已经发不出一点声音。

  又泪从眼眶落下,淌出清河,仿佛是那个深山风雪里的小孩子,在甜美的梦中无意间抱住了小男孩的手指。

  

  你终于来了……

  我好怕你来,又好怕你不来。

  

  那个痴痴双眼,在一步又一步的到来中凝望着眼前的人。泪和血一同滚落,他再也崩不住所有的情绪,任由所有的感情肆意倾泻。

  谁会在长夜里教人学剑,在窃窃私语中耳鬓厮磨,在相拉的手指勾处摁上一生的契约——

  倒下,砸入怀中,血浸透了男人的衣衫。

  他那么乖,那么安静,安静的像一只睡着了的鹿。

  

  太子抱着安岩,胳膊慢慢的收紧,他深埋于这个血色青年的脸侧,忽然带着哭腔一般笑了,笑的放肆又张狂。这个男人仰起头,望着漆黑烈火灼烧着的穹顶,又闭上了眼眸。

  抱紧了怀中人。

  他哑声道:

  

  “他终于还是死在我身边。”

  苦笑。

  “我赢了。”

  

  嘶哑的吼。

  “我赢了!!!”

  

  一旁的老侍从没有作声。

  他只久久的站在太子身后,顺着安岩死前凝望着的方向,看向窗外的桃木。

  那是皇宫中最美的桃树,春日的时候,会开一树繁密的桃花。

  桃木,惊蛰之木,桃花,心中之人。

  那双痴怔的双眸凝固在那道视线中,合不上,就那样慢慢的,慢慢的空了。

  

  刹那间一株流星自地而起,窜入高空之上,于风里绽开巨大的蓝色花火,直插云霄,声势浩大!

  毛蛋跪倒在地,浑身颤抖,已经是一丝力气俱无。

  耳畔嗡鸣,混杂不清,直插心脏!

  

  神荼的声音。

  ——你带上这个,一旦有变故,秦家上下族人都会来救你。

  

  安岩的声音。

  ——这是他最后一道…关卡,你去拉动信号弹……长安城内的族人一定明白该做什么。记住,不要……回头。

  

  长安城破!!!

  

  皇城禁卫军在太子一声令下全数集结,朱雀大街上双方南来北赴。长旗猎猎,风雨如注,那漫天长安灯尽数全部滚落,只剩下厮杀刀枪声破天震地,蓄势待发!

  

  那无数宫人逃散,花宴打破,鹊桥斩断,天动地变!

  

  铁骑踏过之处,秦氏为尊,眼前却是这王朝最后的护盾,皇城禁卫如铁幕阻拦眼前。

  

  解语花起双蝶步,秀手托起一城风雨,那一声唱腔激昂有力,铮铮铁骨鸣。在那城中赤浪来袭的一刹那,黑瞎子甩出背上长刀,将酒抛入空中应声斩落,就在那一刻酒落地面,万蹄踏遍,呼声震天!

  

  太子站在内城宫门之上,一身血衣,搭弓落箭,那铁血寒芒直至为首的将领面门!

  

  那一刻神荼腰间吊牌脱落,在男人放大的瞳孔之中跌落在乱军铁蹄之中。

  铁蹄踏下,毫不留情的碾过,桃花木应声而四分五裂!

  寒风呼哨,烈火赤焰!

  

  却就在那一瞬,在木牌破裂的一瞬间,窜起一道冲天赤色龙吟,在滚滚雷声中重鸾飞腾。那刻着神荼名字的木牌碾碎于万军之中,在官道地面上腾然跃起飞龙,狰狞咆哮于空,又诧然间于万众之中倏然盘旋落下,伏于神荼身侧。

  

  金龙为尊,浩然如神灵驾世!

  

  城墙之上有老守军怔然间跪下,声带颤抖着嘶声喊道:“天诏……天诏啊!!!”

  

  金龙盘旋,九五至尊,帝王之相!

  嘶鸣如雷,刹那间耳鸣震响大地!

  

  ——这个牌子,你神荼,我郁垒,一定要带着,好不好?

  

  眼前人笑颜依旧,眉如清水,在神荼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回荡轻吟。

  

  ——殿下不必挂念,臣的命……早已不在臣身上。

  

  刹那间太子睁大了双眸,眼睁睁看着道旁守军一排排伏地叩首,如同麦浪层层压过,一道道滚雷碾压,风雨瓢泼中,浑身湿透的男人颓然倒地。他望着一步步踏马而来的铁军,一时间手中的所有底牌都失去了作用。

  

  禁卫军又如何,江湖势力又如何,朝廷分野又如何。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敌不过一个天相,敌不过一个天命!

  怆然间有人大笑与风雨之中,一身的血水和华衣尽数被雨水褪下,惨然间太子抬眸,望见朦胧中城下一步步逼近的将领,竟然心头没有一分不甘。

  

  弓弦跌落在地面,太子笑的如同从地狱深处爬来的野鬼,在那怆渺的风里摇摇晃晃。骤然间双眼通红,他用尽了全身气力嘶吼道:

  

  “杀!!!”

  膝盖落地,溅起三尺雨水!

  

  乱军交战,谁是输家,谁是赢家?

  这一局谁输谁赢?

  

  问地地不应,问天又如何灵验,那雨水滚落在起伏的喉咙和喉结,太子踉跄提刀嘶喊道人定胜天。

  人定胜天啊!

  

  皇帝死了,这天下也变,这朝廷也变,这江湖也变,你倒是万圣不动太平,我偏要踏碎崩塌!

  

  真龙长吟!!

  

  乱军交战!!!

  

  恍惚中风雨里,回想到当年往事。两个孩子坐在幼时的桃花木下,忽的说起那长安城来。

  

  安岩说那长安为笼,他非家禽,此生注定不羁,若非要一朝入囚,必当以死相搏,断颈折翼而死。

  神荼却迟疑了,好半响才道,可我是要去长安的。

  

  原本以为这小孩子又要不依,拽着人的袖子闹一场,却不曾想到这次只是意外的多看了两眼自己。安岩的双眸清澈活泼,望着自己的时候,喜欢笑起来。

  那年桃花落得好,他便在那花树下笑道,没事呀,等到那日我便也来。

  我要做你的新娘!

  

  长安下了大雨。

  

  好一场暴雨打散落叶,漫天雨色,潸然如瀑。

  走在长安道上,跨过高高的门槛,里面是无尽的青砖白壁道,神荼恍然看见那个少年提着剑从远处走来,走到一半,又换成了踏马白衣,而到了跟前,却是遍身血色,模糊不堪。

  

  淅沥磅礴,雨声中记忆里,两个孩子一起去偷书。小心的两只趴在屋檐下,听着下面孩子们在齐声念到。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书声琅琅,漫上枝头,落在眸中,淌下无声。

  

  风雨乱人眼。

  

  背上忽的沉了,不知是累了,还是那么多,那么多他为自己承担的东西,又回到了自己肩上。

  那年惊蛰,一大一小,披着月夜星河,走在山间。

  他靠自己那么近,小小的手,小小的脑袋,乖巧的蹭着自己的脸,像只粘人的小动物。

  ——跌入猎人的陷阱,也不喊两声,樵夫说要救你,为何不出来。

  

  耳畔回响起当年的声音,仿佛有人蹭蹭他的发,在身后满意的眯上了眼睛。

  轻声呢喃。

  

  “他们不是你啊。”

  

  嘉勇二十一年,七夕,大雨。帝崩。骠骑将军携定远将军入长安,破城门。太子重较以三十万禁军死抗之,不敌而败,携离阳公主自刎于朝天宫。方时金龙现世,得万民俯拜。

  是年,新帝登基,开王朝秦安,年号武德。

  一生无后。

                                             ——《国事录》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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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通宵]

①“好怕你来,又好怕你不来”这句来自于霹雳原著刀龙传说

②安岩死后望向桃木的画面源自《无根攻略》

以上]

这便是全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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