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再次见到她,是在大伯的葬礼上。她还像多年前初见时一样,喜欢坐在远离人群的角落里,确切的说,是远离女人的角落里。这让我想到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被整个镇上女人所排斥的玛莲娜。在男人的欲望和女人的妒火中,美丽也是一种罪过。

    “嫂子,你回来了?”我努力克制着言语中的喜悦,可即使隔了这么多年的悠悠岁月,也难掩饰心头的悸动。是的,当我堂兄第一次在大家面前宣布他要娶这个美丽的女人时,我就已经深深地迷恋上了她。

    “昨天夜里刚到。哎小平你都已经这么高了啊,上次见你你还是个孩子呢。”她吸吸鼻子,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苍白的脸庞上随之出现了微小的波纹。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因为这么近距离的坐着,使我意识到了她的衰老,她曾经新月般的脸庞终究没能逃过时光的搁浅,也同其他妇人一般弥漫上了憔悴与沉厚的烟火气息,这让人无比难过。她的双眼看样子是因昨晚的过度哭泣而肿胀着,丢失了昔日鲜亮的色彩,微微耷拉的睫毛在下方留下灰蒙的阴影。干瘪的嘴唇还残留着曾经饱满过的痕迹,但光泽早已消失殆尽。曾最让人心醉的长卷发也不再随意披散,而是挽成发髻温顺的垂在脖颈后面。我感叹记忆中的风情万种终难逃岁月的磨砺,同时也更加怨恨我的堂兄。借用我那婚姻生活极其不幸的母亲说的话:看女人是否嫁对了人,只需看她婚后是变美了还是变丑了,生活在爱中的女人,只会越来越美。母亲虽然没什么文化,但这话说的却十分在理。嫂子跟着我的堂兄受了多少苦啊。

 

    说起堂兄,他是大伯的大儿子。这么多年来关于他的事亲人间一直讳莫如深。还记得是我十一岁那年,外出打工的他带回来了一个四川女人,当然就是嫂子。这个慵懒且温柔的女人不仅俘获了我哥的心,还有我的。她那软蛮的略带川音的普通话细细小小,完全不同于乡下媳妇扯着嗓子骂街的那副架势。古人形容美女曰: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我想大抵就是这个样子的吧。堂兄回家是要准备结婚的彩礼钱,然后顺便把这当成婚后的一笔资产,去广东经商。嫂子的父母在那里买了房子,准备让他们在广东定居。大伯对此事无太多异义,他家里两儿两女,堂哥初中还没读完就因家庭无力供养而外出打工了,可以说与家里的感情很是寡淡。但是终究是自己的孩子,而且对于没能让堂哥读完书这件事,大伯一生都在自责。所以这是一个弥补的机会。而村里娶媳,即使在那样的年代光景里,也是要有几万元的彩礼的。更何况女方家里竟然这么阔绰的为他们在广东置办了房子,着实令大伯这个一辈子没见过世面的农民大为震惊。他东拼西凑地筹集了给嫂子的彩礼钱,生怕自己的儿子会被这个城里来的媳妇瞧不起。带着大家的期许,哥哥和嫂子走了。

   

    此去经年,开始一两年大家还常与堂哥联系,总是听到他做生意赚了大钱的消息,还宣扬要带我这个弟弟去广东游玩。也了解到大嫂很快就怀孕生了个可爱的女儿。后来不知怎么,联系便悄无声息的中断了。大人们也心照不宣的对关于堂哥的话题保持了缄默。曾不经意间听到亲戚们的对话,好像他沾染上了赌博,身家输得惨淡,又好像他因在赌场上出老千,被地痞追打,身上缝合了几十处伤口。但对于他的事,家人们总是很隐晦的提及,我也知趣的没有再过问。而对于嫂子那不伦的爱,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也是万不敢显露出一星半点的。

   

    而现在,我又可以像小时候一样和她交谈了。我喜欢与她叙话,因为她无论和谁一起都不会有过高或过低的姿态。哪本书中说的?有些女人是候鸟,一生沿着一个轨迹静谧的飞翔。这话形容她再合适不过。

 

    “大伯的事,你不要太难过。”望着她红肿的眼窝,我的心一阵绞痛。只是还没来得及再说些宽慰的话,堂哥就走来了。我这才意识到他竟然没与嫂子坐在一起,以前他们是多么的恩爱啊,几乎形影不离。但是很快我的思绪就被他头上约莫两寸的刀疤打乱了,那疤痕蛰伏在眉心处,像一条暗红色的蜈蚣,随着眉头的耸动拧成一团,让人屏气凝神不敢对视。我赶紧假意去帮忙摆办白事的桌席便离开了。看来那些他赌博欠债被街痞追打的传言是真的了,这引发了我的一丝怜悯之情,但是旋即便消逝了,转化为更深的怨恨——他曾经拥有多么令人嫉羡的生活,可他却不知死活的把它们变为了泡沫,他就是摧残嫂嫂的元凶啊。

   

    象征正午十二点的鞭炮声轰然响起,妇孺的干嚎哭声也伴随而来了。我对于哭丧不是很了解,甚至觉得这种行为很虚伪,当然也不吝于表现对这种传统习俗的厌恶。父亲总说我洋书读多了,都开始不认祖宗了。但是哭本就是内心压抑到极致时的真情流露,现在却要用此种形式来禁锢它。告诉你可以哭了,然后所有人就攒动全身的表演细胞去哭嚎,更多时候是光打雷不下雨式的嚎叫,因为大家毕竟不是专业的演员。片刻后告诉你要停止了,然后大家就再象征性地啜泣一会,互相搀扶着起来了。当然这么说太过刻薄,总是有真正伤心欲绝的人的,比如大伯的儿女,大姑,三伯,以及我的父亲。只是令我反感的是,在接连不断的哭丧中,哭泣竟变成了一种被强迫的固定模式,变成了一种不仅为表达自己哀悼悲伤,也为惊动左邻右舍令他们闻声而至的有目的表演性行为。而直到很多年以后,当我的母亲也离世,我才不再反感哭丧的习俗,反而理解了它存在的意义。因为哭泣的过程,本就是愈合的过程。白喜事办完,眼泪也流干了,对这种疼痛的触觉也麻木了。或许我们在看似痛彻心扉的眼泪中,反而更容易振作。

 

    而对于大伯,说实话我认为自己是与他没有太深厚的情感的。但是现在他就这样无病无灾的离开了,就像一个活生生的人被生吞活剥在宇宙的洪涛中,令人哑然。还记得两天前从父亲那里听到这件事时,我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头皮立马炸开。挪动着僵硬的肢体反身入屋,肩膀却难以克制的耸动,鼻涕和眼泪也不争气的窜出来。我一边告诉自己他的离去并不会引发我强烈的内心波澜,一边却对着墙壁撕裂着失声大哭,脸部难以自持的抽搐,内心疼痛到痉挛。我第一次这么真切的接触到了死亡,我知道我哭泣多半不是因为缅怀与大伯的情感,而是因为在死神的逼临下所引发的畏惧惶恐。生活中总有太多的事令人感受到人类的渺小,这太令我沮丧——或许哪一天,我也会这么悄然地沉睡过去,了无声息,没有痕迹。

 

    一天的奔忙过后,我疲惫到了极点。父亲和母亲去灵堂守夜了,我一个人百无聊赖却不想入睡,思绪被嫂子的影子所牵扰。正在想着,突然间被叫门声打断了,竟然就是心心念念的她的声音。大伯家至今没有安太阳能,所以堂哥让她来我家洗澡。她进入敞院角落里随意搭建的洗漱间里洗澡,而我倚在堂屋水泥地的凉席上臆想着她曼妙的胴体。我已算是一个成年男人了,也与许多不同风韵的女人有过性爱,却总是浅尝辄止,从未找到我想要的那种,怎么说呢,质感。大多数女人爱的歇斯底里,自己倒是觉得痛快了,却时常让男人有被榨干的窒息感。而嫂子却全然不同,我甚至无法用言语形容她的让人沉溺的平和感,她温柔的看着你,无需言语,你的脑海里就已全是她话语的回音。

 

    洗完澡后,她坐在堂屋的沙发上擦拭长发,并在唇边点燃了一支烟,静静的抽着。我很庆幸她抽烟的习惯还未改掉。几句闲聊后,我才知道她竟然已经与堂哥离婚了。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一天都很少见她与堂哥呆在一起。只是她竟然回来了,因为什么原因呢,我思索着。若是以母亲和其他村里妇女狭隘的角度来看,她就是为了回来分割大伯的财产。但是我是绝不愿这么想的,我觉得她就是因为对堂哥的爱吧。因为即使两人已经离婚,但她却还是和堂哥住在一起。他们一起回了四川老家,住在她父母家里。至于广东的房子,早已为了给堂哥还赌债而变卖了。我多想问堂哥在那些年究竟做了些什么令人诟病的事,终究忍住了。听她的语气,是有想要复婚的打算,她说他们的女儿渐渐长大,许多事要为女儿考虑。而她也想要搁置过往,给彼此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而我多么希望时光就此停滞,我们就这样长久的聊下去。她有愈合伤口的力量,无论是多么让人觉得难以承受的事,她也能以一种平淡的口吻讲述出来,就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觉得我就像《朗读者》中的米夏,细细聆听着汉娜的讲述。只可惜没有性爱罢了。我一直以来就是一个空有色胆的懦弱鬼,无论夜里的风情被撩拨的多么氤氲,我也不敢做些什么,只能在书和影视中完成自己的如梦如幻的臆想。在持续的交谈中我发现,不知为何,比起她年轻时璀璨的容颜,我反而更爱看她此时稍显黯淡的面庞。生活的伤痕化作细纹镌刻在她的脸上,令人怜惜,却平添了成熟女人的风韵。颈上还如同从前般不戴任何项饰,却不再像天鹅般挺立,而是略微弯曲成了一个优雅的弧度。我突然好想看她八十岁的样子。我知道,有种女人,在岁月的侵染下,反而会活得更有意韵。

    几天后,她与堂哥乘火车走了。而当时我已在学校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了,没有机会看她最后一眼。往后的日子里,每忆及此,心中就充斥着遗憾与悔恨。我也时常想,是不是每个男人在青春时期都喜欢过这样的女人,她们与自己隔着十几年的漫长岁月。而与她们相处,我们就像一个衣不蔽体的孩童,所有小把戏都无法逃过她们领略过诸多男人的慧眼。但是我们却沉醉于她们身上那种年轻少女所没有的风情。直到现在,我还是喜欢欣赏比我年龄略大的女人。

    大伯去世几个月后,迎来了第一场初雪,可我的心却不知为何一直揣揣不安着,完全没有欣赏雪景的心情。好不容易捱到周日回家,就听到了那个令人猝不及防的消息,堂哥去世了。这太令人震惊,他还未及四十,竟就这样凋零了。但是我马上想到,嫂子呢,她…还好么?世事弄人,关于堂哥的离去,有人说是因为长期的夜班操劳,有人说是因为多年的抑郁不得志加之父亲的逝世加重了堂哥的心病。但是离去的人已然离去,却给活着的人留下了难以估量的痛苦。为什么偏要选择在这样一个嫂子决定放下过往,准备复婚的当口?为什么要把人世间的风霜雨雪都让她承受一遍?为什么老天从不对美丽的女人宽容?她甚至连保留骨灰盒的权利都没有,只能让堂哥落叶归根,让父亲和三伯一起去四川带回来了这匣子。曾听到父亲与母亲交谈时提及过嫂子,“那样一位可人儿,就这样被折磨的不成人样了。”我当下便难过的无法自持,总是善待别人的人,却怎么偏得不到命运的善待么?

    很多年过去,我时常会一遍遍地在记忆中温习她的面容,就像剪刀手爱德华般,在心里为她铸造了一尊雕像——既然无法拥抱她,那就永远记住她年轻时的面貌吧。只是那些被妥善珍藏在记忆里的日子,终究是要随着驶去的列车呼啸而去了。


    我忘了问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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