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有墓碑 你爱我像谁

东南方向最亮的那颗星,是不是你在天堂的模样。——题记

我是一个生下来连哭腔都没有的孩子,差一点就不用参与这个世界,如果是那样,便也很好,偏偏多捡了一条命。既然捡来了,我今世的父母权当阿猫阿狗养一养我,也就罢了。只是不要爱我。

我不喜欢被别人关爱,我惧怕被人关爱。有时候很羡慕《水浒传》里的鲁提辖,提辖他酒肉穿肠而过,从不牵愁惹恨,“剃度莲台下,相离处士家,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真是好不潇洒。可是这样的他,很值得羡慕吗?

他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失去了,他无父无母无妻无子,甚至连梁山上那些半路相逢的好兄弟,都全部先他而去。他什么都不曾拥有,策马流浪天涯,确实无牵无挂,毫无悬念就孤独了整部水浒。

我们比他幸运,生下来就怀揣着满满的爱。我们足够不幸,难逃与挚亲的生死相隔。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故乡的面貌却是一种模糊的怅惘,仿佛雾里的挥手别离。

今年的清明节就这样来了,猝不及防的凛冽气息,湮灭了内心深处的每一声呜咽。塞北风起,故人听不到我的想念,冥纸惶惶,何以寄托哀情?我们如此羁绊,从今生相遇为亲人开始。

老头的碑是五年前立的,老头的葬礼我没有机缘参加。家长们怕影响小孩中考,所以关于他的死亡,小孩从头到尾都不知情,颇虐。

小孩以为自己可以像个野草野花一样疯长,随便落在哪都可以生根发芽。可是老头把她捧回了家,天天抱着背着,温柔地对她笑,慈祥地哄她睡觉,老头担心她吃不好穿不暖,家里经济太拮据,她会不会缺营养?老头担心她学走路时会滑到,一颗心就那样悬着。老头担心她想念父亲,对小小年纪还不懂事的她说:“你爸爸穿着军装很好看,那个带大盖帽的就是你爸爸。”贯穿小孩整个童年,老头都是笑眯眯的,从来没有吼过她一句。

后来小孩上小学了,被亲爹接回去,宠到了无法无天。

后来小孩去看他,念叨几句和同学的矛盾,这时候,老头偏偏不向着她了。老头谆谆教诲,一字一句:你要宽厚友善,不能小肚鸡肠。

老头安静,温柔,自己默默叼着烟卷,看世事沧桑,云卷云舒。老头恬淡,宽容,任劳任怨困顿田园,阅人生百态,宠辱不惊。老头是我外公,一辈子只有一个的外公,如今他已长眠地下多年。

有时候我总会想啊,为什么我这么没有安全感,没来由地患得患失,担惊受怕。大抵是因为我父亲就是梁山上各位亲的性子,行伍出身,豪爽仗义,每每喝醉酒就会让别人替他悬心,谁也不知道下一秒的风暴,这样的跌宕起伏与不安稳,充斥在我成长轨迹中的每一个日落晨昏。而外公的性格却刚好相反,他斯文儒雅,温润如玉,平静得就像一湾水泽,我永远不用担心有什么风险,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他。他护着我,暖着我,成为我在尘世宗庙跌跌撞撞无数光景里,唯一的皈依,在他身边的那几年,真的是漫长人生中少有的安稳。

摇啊摇,十五摇过春分就是外婆桥。

盼啊盼,阿嬷阿嬷甜甜地叫。

吵啊吵,米花糖挂嘴角总是吃不饱。

眨啊眨,晚星对着她们笑啊笑。

外婆家怎么那么远,一直都走不到。小庭院依山傍水,日出时云霞缭绕,月圆时星辰璀璨,满院子桃花杏花李花枣花,直迷了少年人的眼。我揉揉眼睛,庭院中好像还有我的外公,那个人,痴心不改地宠了外婆一辈子。

尘封六十年的爱情,他们青梅竹马,从小就订过娃娃亲。外公十九岁那年,五官出奇地俊美,家里人觉得两个人并不相配,执意要毁掉婚约,性格温吞的外公为了娶外婆,整整三天没有吃饭。他们成亲时,他一定是个很好的新郎官,岁月静好,美景良辰,红盖头下,坐着他俊俏的小媳妇。

三年内他们有了两个孩子,外公却从军了,外婆送了他一程又一程,独自撑起了整个家。听姨母讲,外公穿军装的照片,好看得惊为天人,他当了文艺兵,成为队里的颜值担当。然而文艺也会有风险,可怜无定河边骨,在他们分别的几年里,小两口忍受着相思的折磨,直到有一天外公和战友执勤遇险,他的战友被炸瞎了一只眼睛,外公虽然平安无事,却在一瞬之间醍醐灌顶。如果真的殉难了,妻儿便从此无人照拂,服役期满后外公果断退伍,原谅他小小的私心吧,实在割舍不得,他多想守着小小的四方院落,和妻子归园田居,用一生来诠释一场恩爱。

除非黄土白骨,我守你百年无忧。他们果然油盐酱醋,嬉笑怒骂,直到星星白发。他们的孩子,每一个都长得很漂亮,女儿们如花似玉,小儿子调皮可爱。外婆嫁女儿时,嫁一个,她哭一个,其中有一个还嫁给了军人。

在外公身边时,我一直是个顽童,蔫坏蔫坏,心思极野,身怀一百种闯祸的方式却没有挨过揍。在外公身边时,我欣欣向荣,茁壮成长,轻而易举就能考到第一名,即使在外貌上,我没有遗传到外公的良好基因。

印象中外公身体很好,从来没有生过什么病,他经常在灯下看书,写出来的毛笔字秀丽飘逸,我读初中时,他还领着小表妹接我放学。外婆虽然小灾小难不断,却也记挂着给我做早饭,我真惭愧啊,当年不应该让外婆辛劳,后来她真的生病了,磨人,撒气,无理取闹,外公一句抱怨也没有,每天都会耐心地哄她吃药。

那一年外公带外婆去鞍山看女儿,临行前他和我妈妈说:“过段日子等你们搬家了,新家的地址我还找不到呢。”

过段日子等我们搬家了,那是我听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新家的地址......外公要怎么才能找得到呢?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在鞍山突然辞世,他陪别人去看病,自己却在医院猝死。尸检的结果是,外公很早就得了癌症,甚至还有其他并发症。他生命中最后那段时光,一直在饱受病痛的折磨,他一定很疼吧?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过,不动声色地忍受,日复一日地煎熬,谁也不知道他生病。

外婆呢,茫茫人世她该怎么办呢,从此就剩她孤单一人了。他们少年时就做了夫妻,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遗,不到半年,外婆就迅疾地憔悴下去,她离世前是那么无助,哀戚的深情,怯怯的眼神,就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我的祖父母很早就离世了,我有幸承欢在外公外婆膝下,可是连这点幸运,都被剥夺了。一个再也没有外公宠溺外婆疼爱的孩子,是什么感觉呢?

我一向是个铁石心肠的,每次在公交车、地铁站、小街边看见年迈的老妪,都会哽咽地说不出话,那些个孤寂的晚年,那样不安怯怯的眼神,是我的外婆吗?茂陵前有很多卖手工艺品的老妇人,她们鸡皮鹤发,步履蹒跚,脸上长满了皱纹,在数九寒天里,她们会满怀期待地举着自己的货品,盼望着过往的游客能够看上一眼。

如果我当年能够多陪外婆一会,多看上外婆一眼,就不会这么钻心的疼痛。买买买,以后我见到一堆买一堆。这些年不断地习惯痛苦和失去,触及生离死别的味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何待?

清明时节墓草青青,满庭桃树风光好,桃花树下秋千架,我等的人在哪啊。故乡的脸上挂着泪珠,仿佛雾里的挥手别离。我曾经在这里度过很多个夏天,矮株的红番茄,结橞的甜高粱,藤上的白黄瓜......夜凉如水时,清风轻抚而过,山花年复一年的盛放凋零,外公的世界里,再也没有四季变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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