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天涯远 I

第一回 陆地神仙睁妙眼,迤逦羊途通两界

自神州四分,有一南瞻部洲,广聚人烟,好不热闹。其中又有一郡,名唤洞阳,盖因有名山大湖环绕,取山湖之名以冠之。但凡名山,多有文人骚客寄情于此。洞阳山脉钟灵毓秀,有百十座天然而成的望台,多于山腰之上。站于望台之上,凌空望去,如在云间,大有飘飘然出尘之快意。是以无论洞阳当地的文人,还是途经客旅的学士,都愿意登山一睹奇景。

十月初三正是洞阳乡贡的鹿鸣宴期。洞阳郡太守依古礼制,在洞阳湖东设下三条花舟,以兰桂点缀其间,大宴中举的学子。席间忽有一学子,目若朗星,面如冠玉,施施然站起,环视众人,说道:“湖有百里之宽,穷目矣;山有百仞之高,穷足矣。然天地之间,苍茫云海,悠悠然何以辨其界限?”感叹既毕。他方坐定,见后排席间站起一人来,“主民兄言之云海无涯,其谬矣。古有不周之山,为天一柱。天地相接,是天无涯。有传二千余年前,不周山崩,古人以精怪之灵躯填之天地四角,以为屏障。即是精怪,或山中,或海中,岂有闻何物归于山海而长于山海者,是以不能称量不周之重。既为屏障,凡直方万万里,百万万里,皆有限之数。”名唤主民者正欲相辩,却听得另一舟上遥遥有声音传来,字正腔圆,洪亮饱满。“吾闻知物之美必观之形貌,知人之秀必见其行动。云海之涯,无经所载,焉流坠于市井传说之间。太史曰,三代者,不敢言。盖后来者窃其代之名而乱作,不过遮掩之意。如今欲知天地之大,云海之宽,何不一上洞阳,亲目观之,纵不得其真实,也强于搬弄传说,浸于虚妄。”声音遥遥荡荡而去,却传至山脚码头之上。恰有一猎人担柴而返,闻听此段,大笑回道:“人只寸目,何以观天,况日光夺目,细量之更短视线。”他只这短短一句,却因洞阳山包裹两面,有如扩音一般,却被陆主民首先听到。他不由心神激荡,挺身一跃,说道:“山野之民,言语不足信。学子格物方以知。同年者,欲上山观,随吾一行。”顿有二三十学子站起,各舟唤过舢板,望着码头急急行来。

不及各舢板靠岸,陆主民率先一跃,稳稳当当地站到栈道之上。他先是睨眼瞧了瞧后头紧跟靠陆的舢板,然后便朗声笑道:“诸君何其徐?”花舟上驳斥他的那士子刚踩上栈道,不由针锋相对,盖文人相轻,自古无幸,“云海有涯,则或万万步,一步之遥,徒有何利;云海无涯,穷一生而作夸父,一步之于百步,皆无用步。”陆主民大笑,“憾山易,说天理兄难。”说罢,便擎起程天理的手,两人并向而行。身后学子皆广袖大袍,或青或白,高声相争,一时熙熙攘攘,竟将周围挣活做工之人挤出大道去。虽嘈杂如故,却大别先前景象。

却说陆家乃世传之家,有历百年,家中文教武会,自小打磨筋骨,是以陆主民虽为书生,却手脚疾快,有异常人。当先攀石赶路,只与程天理两个,赶至山脚时,才不过数十个呼吸。好个陆主民,脸不红,气不喘,色不变,只遥遥指着刚上山道的人影说道:“天理兄,此必刚出言村夫也。且唤住他,询问上山之路径。”程天理如何能比得过陆主民,此时已上气不接下气,只好恳求道:“主民兄言之有理,不若先行,余稍后赶至,也好为余同年指路。”陆主民哂然一笑,也不接话,只将前袍寄在裤身上,追身而上。

未及百步,陆主民定睛一看,那村夫背影已清晰可见,便高声呼叫道:“唔那匹夫,暂缓行走,且指路来。”言语未尽,他欺身相上,便要超过猎户。那猎户也颇有文字功力,便回头闷闷道:“何以言欺人?上山之途众多,我亦只惯走这一条。若你愿随,自便即可。山中不辨东西,如何言语相告?”陆主民冷冷回道:“人言山民村夫多惫懒狡猾,果不其然。你走走停停,如何教我等你?再者山间虽难辨日月,但想你十年行走,一草一木早记心头,便要画出地图,也不过费些时间。今日且不要你做活便是,为我等导路,也是太守亲愿。你若不知好歹,他日分说太守,且叫你家破人亡。”猎户也是心火旺盛,脾气暴躁之徒,如何忍耐的住,只是三言两语之间,如何是陆主民的对手,反叫陆主民拿住了漏洞,频频炮击,盖此时风气使然,世家大户压榨村人,以为正理。猎户先天不足,自是矮人一等。他言语上斗不过,便有心要武斗,要陆主民知难而退。哪晓得三招未过,反被陆主民接过拳掌,一拳轰在肚腹,跌在地里,难以言语。陆主民啐了一口:“无知村夫,若非山迢路远,雾气迷蒙,哪里留你性命?还不快带路。”走了几百步,后头程天理赶上,陆主民分说缘由,程天理便建言道:“主民兄不知这些狡猾之辈,其心底魑魅魍魉,说不得要让我们在山中转悠,不得所出。现如今只将其随身之铁具搜起,其必不肯走矣,翻掌之间,岂有言不由衷之道理。”陆主民闻言,大善。

两人言谈、叱责猎户、收纳铁器,约莫花了半刻功夫才一一结束,故此耽搁良久。是以未及两人起行,后头的学子们都渐渐赶上。程天理见众人前来,也拉住了陆主民,劝他同行。于是,两人把村夫一事于众人说了,虽有些学子看不过陆主民等欺沫良善,但摄于陆府威势,再是不敢顶撞。唯有一乡贡,一袭青衫,纶巾持剑,腰中坠着细线,穿着几颗黄白莲子,朗声斥道:“彼乡人也,至或一言不及,岂罪之乎?再者彼做活干事,奉养家庭,如今被尔所遣,一日之计何着?其亦非尔仆,以其物而勒其身,惶惶乎何当圣言?”陆主民大笑:“彼不过乡野劣民,一日之际遇如此,夫复何求?若办事妥当,我将其带回府中,或为主事,或为长随,岂不比山野存生安居?况圣人有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胡言乱语,自当惩处;二者如今众人上山,山雾深重,一脚踏空,岂非生计无着?或尔相言,众同年较之此村夫,命其轻。”那士子自然不屈于陆主民之说,便上前几步,这便露得怯去。原来初看他芳兰竟体,如圭如璋,自有一段气度,待之其踱步,将鞋履露出,却是破旧,其跟处隐约之间,以草充塞,头里则以麻相裹,盖其时乡贡鞋履,一针一线,非有数十年功力之织户不能为,寻常士子,以百文购之,不过质量平平,不足一年,便已履旧。或有囊中羞涩者,只添上衣,为人前聚会所用,至于踱步,为之轻轻,亦不露分毫。他亦未曾想到今日竟行至匆忙,爬山越岭,将那本不堪用的鞋履彻底暴露人前。然如今是道义之争,他也顾不上许多,且低头穿过众士子,也不知何人讥笑讽刺,十分刺耳。待站在陆主民身前,他才定定神开口说道:“我闻山鸟弦歌而飞,啾鸣而归,其声为猎者所悉。猎者遂制陷阱而捉之,盛之以牢笼,日间既出,其鸣也哀。何哉?不自由之故。人亦如此。此乡人若入陆府,或有一日百文之费,然为人佣仆,必以主人之命为先,一日或不得上意,纠考至死而无问。二者,圣人虽言不知为不知,然未禁不知者言,且我等皆未上山,如何知道其言对错是否。三者,昔有樊迟问稼、圃,圣人言,‘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圣人固慧,只学有不同,道有其倾。但有曰,上山问路,吾不如乡人,不如以师事。如此,岂有人命不等之道理。不过富裕权贵之道,尔在其先;山间丛林之道,他在尔先。”

一席话方毕,众人议论纷纷,或有不忿愤慨之意于面目者,或有垂目自思之徒。程天理本欲开口为陆主民解围,不想陆主民却摆摆手言道:“是言虽是歪理,却也成其系统。我方知尔当是舟上开口之人,既尔言亲历方有思想,亲听方有决断,想来不如听这村夫一言,若他得愿在这乡野间行走,陆某自惭而退,放他离去;若他得愿为我等带路,过后入陆府为仆,尔且再莫多言。”那士子自然无有不可。于是由他问猎户可有带路,入陆府之意?他却哪里知道,猎户不忿,是为陆主民折辱所致,一时羞愤。后来回过神来,十分恐慌,一是畏惧陆府、太守权势,二是孤身置于众乡贡之间,手脚无措。如今听闻时来运转,竟然受一拳而能入陆府,平乐安康,强似山间挣活、性命旦夕,岂有不遵之理,心中十个百个愿意,唯恨眼前之人,坏他将来生活,是以回道:“相公不知,贱民先才已自愿画书为契,典入陆府,为主人带路,职责所在,亦是快乐。”那士子当真目瞪口呆,一时伫立当场,不由喃喃开口:“岂有自愿为人佣仆者?”猎户反而笑道:“相公不知,我等猎户,食不饱饥,朝命夕亡,唯顾山间大虫。身入陆府,虽少自由,却避灾劫。或有闻大虫食陆门子乎?”士子再问:“若他日为陆府主纠考至死而无悔?”猎户不言。再问,猎户应之,“不悔。”士子慨然而退,唯道:“人之欲,唯生乎,何其羞。”他本欲离去,却又被陆主民唤住:“是不往望台观云海,如何知天地苍茫,有界无涯?”那士子挣扎良久,终究云海一行,十分珍贵,他亦难放下,只好跟着陆主民,攀山而上。

路有苍松古柏,阶梯而上,形同环抱,层层叠叠,仿佛路障一般,横垣在山道之间。故此,常人皆不能进。猎户始则挑选两人宽的道路而走,渐渐道路只能容一人通过,行不至千丈,人便只有攀附树枝,脚踩山石方能行走。众人渐渐不支,便央求程天理同陆主民暂缓脚步。陆主民如何肯依,只是催促。一时间抱怨骤起,言不能禁。这样又走过五十丈高低,只见古树散尽,花香扑鼻而来,众人拾屐而奔,不百步,豁然开朗。这正是一处望台,望台之下,九山相叠,如龙抱渊,气息蒸腾,令人心驰神往。众学子皆赞叹不已。有持扇吟诗者,有开了书箱取纸笔作画者,亦有贪恋山间美色,沉醉于中不可拔。陆主民问猎户:“此望台见景不见云,何也?”猎户答:“未至高者。”又问:“高者望台几何?”猎户答:“有九望台,只最高处能见云海。”再问:“是几望台?”猎户答:“观人众渺茫,万物难见,恐怕已在千丈高崖,离峰顶不远了。”陆主民这厢问罢,便通告众士子立刻攀山。众士子哪里肯去,一者腿脚松软,二者不耐烦陆主民久矣,便推脱不去。最后只剩下三人,陆主民,程天理,和那个被言语挤兑的士子。三人作别众人,发劲向上。半路陆主民又嫌猎户手脚太慢,将其斥退。是以,登这洞阳山者,只今唯此三人。攀山之间,困难重重,三人同行,也有互助之时。故此未几便也熟识,那士子名唤张知之,是张家田人,因家里遭了水,举族移来洞阳,因百废待新,故此亲友之间,只有奉献之心,绝无讨要好处的道理。少年教育如此,自然看不惯陆主民的诸多举动,但他也知道自己文武皆非陆主民之敌,与其自寻其辱,不如缄默不言,待至云海大观之后,再找机会与其切磋。

行不得多久,忽有万丈金光从上方穿过,直插林海之中。三人急赶过去,原来那金光十分厉害,所穿之处,巨木化为齑粉。因此越往上走,越是轻松,不多时,果有云海苍茫,浸入林间,白茫茫不辨方向。陆主民大喜:“望台非远!”腰间动力,再提速度,瞬时穿入白罔之间,立刻就不见踪影。张知之落在最后,本想喊住程天理,无奈脚中一扭,坠在两树之间,等站起再攀,既没了陆主民踪影,也难寻程天理声迹,只好一步步地踱入迷雾之中。

山岭之登,行九十而未临其险。当真是雾凇肆乱,真菌潜藏,虫鸟掩迹,白茫茫一无他色。张知之略有疲乏之色,其乃众因杂驳。一则坠落时受了些外伤,二则爬山越岭,肚中饥饿,三则山高路险,氧气缺乏,故此连登数丈后,身体不能相继。他便靠在一处巨石处歇息,不一时竟迷蒙过去。忽而将睡未睡之际,有一黑影在林中闪过,扑腾跳跃,略有声响。张知之猛然清醒,懊悔道:“早闻洞阳山多有野兽,适才我等数十人相随,必惊逐之。如今我单身独行,其必要害我,岂有容我随意行走的道理。”想到此处,便要下山。他却不知上山容易下山难,一时迫切,竟见荆棘满地,无处下脚,也忘却哪条路上的山来。他不由暗暗苦笑,事到如今,只有奋力向上,寻找另外两人。他猛一转首,却见那畜生正站在一株大柏下,静静地盯着他看。原来并非大虫狗熊,却是一只母鹿,全身冰白似雪,又有三四黑点点缀其间,亦无双角,害不得人。它见张知之走近,也不避退,只慢慢靠近过来,拿着鼻子冲着张知之乱嗅一气。张知之哪里见过如此美丽的生物,手足无措之下,呆立当场。那鹿只待了片刻,便嘤嘤地叫喊起来,接着便是垂着头,向着远方走去。张知之一时醒来,就要赶上去再细细观察,不想那鹿跑的飞快,瞬时不见。可当他嗟叹无缘时,那鹿又忽而归来。如此三番两次,最后还是消失在白茫世界之中。

却说程天理追赶不上陆主民,回头又不见了张知之,内心惊惶。故此留在分别之地,未行一步。好在此地被那金光洞穿,巨木皆倒,倒也无有视觉之碍。他等了约莫半刻时辰,人影不见,雾气却又深了几分。他转目四顾,忽有一轮廓明显,净白如玉般的东西在远方伫立。他有心过去一看,却好像海市蜃楼一般,连赶了百十步,犹如原来天边。他若驻足不前,那东西仿佛反进了几分,只是迷迷糊糊之中,难以确认。如此行走了几丈远近,已是脱离原路,不知身在何方。再想去看那东西时,只有白雾苍莽,却哪里有其踪迹。

这两人皆是身体不足,力量不济之徒,如何能与陆主民相提并论。早在两人歇息之时,陆主民已攀附向上百十丈,雾气虽沉厚,到此间为风吹啸,已飘散许多。陆主民抬首望去,只见第九座望台已犹然可见,不觉心中振奋。然而他一路行来,险阻四布,对于最后的这段路,更加小心谨慎。他先取了一块锋利的山石放入夹袋中,又摘数根藤条,将其互相缠绕,然后一头寄在腰间,一头寄在一根大柏上,方才举步向上。攀至半隙,已无有落足之处,只有手脚并用,至于高冠博带,此时均不知所踪,连身上的青袍外衫,都被荆棘划破,在风中了了作响。陆主民手脚受创,满目血红,只靠着平生难得的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向上。忽有阵风袭来,仿佛之间,有一巨物从眼前掠过,速度非常。陆主民哪敢迟疑,顺手摸出刚取的山石,横掷过去。说也奇怪,那山石颇有分量,却在这山中飘飘然毫无力气,竟飞跃了好长距离,砸在那巨物的跟脚上,只听着九天之上仿佛有一声哀鸣传来,又仿佛山石之间,有人在呵呵作笑。陆主民见此奇异,又闻得这些个渗人声响,本有些胆怯,但迅即想道:“早闻那山中之风,不似平野,撞击山壁,如有人声。或有胆气不足之人,为之所侵,自以为山鬼魔怪作祟,实则内心模拟,自我害怕。”再狠狠地看了看这略略淡去的白雾,想道:“行百里路而半九十,此时废止,非圣人道理。当勇敢前行,一山不能征,何以用天下。”如此暗暗激励,果然不再惧怕那些异事,就连攀登速度,也略略快了几分。

及至登上望台,已是旁晚时分。有见百鸟西来,重归窠臼;虫蚁缩身,复回洞穴。远望天地,果有一片苍茫云海,联通东西,不知何处是彼岸,何处是尽头。目力之所及,竟是滚滚红尘,映在那太阳之上。陆主民不由感慨:“其时是哉,若白日,目力为日光所夺,必看不长久。现下日在云下,倒是时间恰好。只是天地一斗,如何辨其南北,终究人力有穷,不能计算天地之广,世界之大。”忽有人声在不远处叫喊,不似刚才之回音,他赶忙下了望台去找。原来是张知之蹒跚而至。两人遇在一处,见彼此形貌都已不堪,不觉昔时已人取貌之失,殊为可笑,便携手往望台上走了一遭,张知之见到如此景象,不觉叹气道:“怪道人力不能胜天,我等费尽万机,攀上山来,终究不能知天地之轮廓,云海之深浅。今我有悟哉。”两人叹息良久,忽聊起程天理亦攀山而来,却错开二人,不见踪影。张知之熟思片刻后言道:“天理兄与我等一起上山,若下山时失了他,终不是圣人门徒所为。不如你我下山寻他,却要在落日之前找其踪迹,否则入夜之后,虫豹出动,生命有危。”陆主民亦称善。于是二人结伴下山。

连续走过几里,只听得远处有人大笑而歌:“立峰峦,脱簪冠。夕阳倒影松阴乱,太液澄虚月影宽。海风汗漫云霞断,醉眠时小童休唤。”陆主民不由言道:“此非常之歌也。不知是何人在彼?”那人笑道:“是我,是我。”张知之秘言道:“此非程天理之声,大约是什么精怪,故仿人声,招纳山客,以为不幸事。”陆主民闻言大笑:“何惧哉?若真是精怪,彼只敢以妖言惑我,如今我站立当场,若他有力,自来扑食,何须装神弄鬼。他既畏缩不前,我们过去,令妖魔速速避散,是我学浩然气之高证。”张知之被陆主民抢白一通,自惭形秽,只好亦步亦趋。那人果然在一树下,腰边悬着铁斧,身前堆着竹篓,只是背过身去,歪在地上,仿佛不听见两人靠近,自得其间之乐。陆主民上前问道:“先辈有理了。不知此歌何来?”那人歪了歪脑袋,并不出声。陆主民不由笑道:“果然不是乡野之人。”张知之异之:“观其外在,看其装扮,皆是山中人,如何不是乡野之人?”陆主民又笑:“但凡山中人,如何弃竹篓如废闾,挂铁斧如玉璧,我入的山来,无一时不悬心,岂有将将入夜而睡于荒岭之人?此必不是山人。”那人见陆主民已经点破,也不恼,施施然站起身来,唱道:“夜起寒风谷,腾转暮后庄。固非山中人,何需打昏樵。”唱罢,竟将铁斧、竹篓尽抛下山去,这才回头来见。

两人定睛一看,此人果然生的好面皮。身高八尺有二,体态修长,面如冠玉,目若流星。有叁缕细髭,荡然于身前,浓黑似墨。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人,说道:“你二人认不得我?”陆主民先言道:“先生游戏红尘,大约是功名在身,莫非早已蟾宫折桂?”张知之稍稍落后:“我看不然,先生看似文字斐然,实则多有痛意,当是被奸恶所害,无有得功名之办法。”那人哈哈大笑:“都不对,我确有中第之望,但青云直上者,不知其后续之重,难以承受。不如寄情与山水,得尔悟道。”陆主民笑道:“我闻本朝方有科举,然中科举而不就者,三四人矣。其中为驸马者有半,又有出家之人,号纯阳子者,两任县令而返,终不知其踪。但闻他状似张良,也不是你这般气度。可见你昔时中第,大约是虚言。”那人听闻此言,也不相辩,只抖了抖身子,大笑道:“适才见我者如何,如今见我者如何?”又跃出山巅,如在云层之中漫步,“朝闻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尔等皆是有缘人,他日凌霄复见君。”笑声滚滚而去,竟传出百里,平白惊吓了一个大妖,这却是后话。

且说此人飞鹤而去,飘飘荡荡落在一洞府前,就见一道者前来迎接。“纯阳子何来?”那道人问道。“自岳阳来。刘真人可见天地苍茫之中,却含一线空灵?”纯阳子反问。刘真人叹口气:“若仅是一线空灵,我便长守洞府,坐念《黄庭》,何必如此担忧?”纯阳子不由细目观之。果然天地一线之中,有七彩异色,斗转灿烂,竟将那日光全部遮掩,最是后头那黑漆漆的一条亮芒闪过,便是蓝白红黄各色,却好像天空大地之色,复归人间。忽有一轮红日灌目而来,鲜亮赤红,又有五星黄彩,遮云蔽日,最后竟有千百万人呐喊之声,从那缝隙传来,如钟大吕。纯阳子还待细看,却有一声“铃铃铃”的响声从远及近,惊心动魄,直沁心底,叫人不寒而栗。他不由对刘真人言道:“此或为劫之始。不知多少人,沦于红尘中。”刘真人大吃一惊,说道:“当真如此,可要修书与天上?”纯阳子长太息道:“不必,天上已尽知矣,然今事,恐非以此为要。我闻各处妖王作乱已久,天上立志剿灭,各处灵官、法王、元帅、神将,皆有要务,纵使告知凌霄,此亦不为要事。若只有一二神将出面,恐无大用。”刘真人亦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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