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那人(之四)

一九七四年五月,记得立夏的当日下了一场大雨。好雨应时节,这场久违的大雨对庄稼人来说太及时了,大雨一直了两天两夜,满池塘里都蓄满了水,只待开镰放麦插秧的时候,能应急农时。大雨安抚着庄稼人焦躁不安的情绪,望着满畔已惯满浆,基本形成小麦米粒的一片片麦田,人们都憧憬在丰收的喜悦里。

座落在村中间槽门的农家小院里,此时也格外安静,被雨水冲刷的小院落的石板上也不见一丝尘土。父亲依旧被派往到外地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的工地上,已经二十多天没见到父亲的踪影,我的疯娘每每快到下雨天气突变的时候,就会日夜不停地在家搭着她的戏台,嘴里依旧咿咿呀呀地唱个不停,她时儿大哭,时儿大笑,唱够了就睡,睡醒了就又接着哭,经常半夜起来从村前骂到村后,又从村北骂到村南,村子里的狗也常常被疯娘的叫骂声惊动,整个村子乱哄哄的,狗不停地大呼小叫,这乡村的夜,也被母亲闹腾得不得安宁。好在这情形村子里的人们早已习以为常,人们不再为母亲的这些异常举动常常找上家门来兴师问罪,乡亲们都知道,这位疯女人闹腾够了自个儿就会安静下来。

每当村子里的人们听到我疯娘的叫骂声之后,大家议论最多的就是:“唉,作孽啊,鲜花一样的一位女人,一把纸,一把花,纺线织布,挑花绣朵,那可是百里挑一的仙女啊!可老天偏偏不开眼,竟然嫁了一个右派的男人,成了反动权威的女人,上天不公啊,这运动(指文革)以来,这女人就疯了,可惜啊!你听,这深更半夜的,又在哭闹,怕是天又要变了,这“天气预报”又开始在广播了,一场大雨就要来啰!”

我的疯娘终于安静下来了,大雨下了整整两天两夜,趁着这天,庄稼人正好能呆在家里歇息一会。

家里一天前就已经又断粮了,因为家里人多劳力少,打我记事起几乎是累年累月缺粮,每年因为交不上生产队的缺粮款,粮食、油料几乎是年年这个时间抵押在生产队的仓库里,只有等到把缺粮款补上,才能把粮食换回来!

可眼下,正是青黄不接,家里的小猪仔才百十来斤,大姐去邓店食品所已打听两回了,现在连最未的等级(约120斤)都达不到,去哪里想办法筹这笔缺粮款呢,一家人束手无策。父亲被限制在工地不能回来,母亲连白天还是黑夜都不知道,一家人就这样在大雨天饿着肚子睡了两天两夜,小弟小妹们饿的嗷嗷叫,扯着大姐乌啦啦地哭,大姐手牵着弟弟妹妹们一起哭……大姐不停地安慰我们说:“等天晴了,大姐带着你们去讨些好吃的回来,你们都莫哭,听话,大姐就是乞讨,也不让你们饿肚子……”

雨后放晴的当天,大姐挎着一个竹篓,带上二弟和小妹,踏着雨后的泥泞上路了。出了村口,大姐刚走了几步,只见她满脸发白,心跳的厉害,两眼冒着金星,脚没有半点力气,神情恍惚之中一个趔趄就将自己的身子重重地栽倒在地上,头着地的时候正好落在了地上的石子上,只见一股殷殷的血迹顺着大姐的头部流了出来,见到这情形,二弟和小妹吓的大哭,嘴里不停地呼喊,村子里的人们顿时陆续围了上来,看到大姐手上的竹篓,里面有三只空空的小碗,再看满身是泥巴的大姐头上正流着红红的鲜血,正躺在地上有气无力的呻吟着,嘴里不停地低语着“我饿,我饿,我带着弟弟妹妹们去讨点吃的"。村子里的人们这下全明白了。

大家分头把大姐抬回了家里,有人去找赤脚医生来给大姐包扎了伤口,左右邻舍的好心人,已把能应急的食物送到了我们的手上。大家七嘴八舌地纷纷商量着怎么解决我家目前这危机。可在那个时代,谁家又有多余的粮食呢!正当乡亲们束手无策之时,人群中突然站出了一个人,他就是我们的后辈,名叫祥森,他将有力的大手高高举起,家里一下子全静了下来:“父老乡亲们,今天的事大家都看到了,我们再不能袖手旁观,否则这家马上就会出人命,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啊”!他顿了顿,等待着乡亲们的呼应。人群中有人提议:“只要你祥森发话,我们大伙都听你的!”

“好,有大伙这句话,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出了事我一个人顶着,要坐牢我一个人去!下面大家听我吩咐:祥瑞哥你回家去拿把锄头,家绿叔你回去拿把冲担,祥奎和祥友两位老弟,你们回去每人拿一根木棒,你们四人就守在公家(生产队)仓库门口,谁敢来阻拦,你们四人就一起上,手中的家伙就往这人的身上使劲敲打,大家听清楚了吗!“听清楚了”,四人齐声回答!

“好,开始行动“。

祥森自己回家挑了一担箩筐,手里拿着一把大锤,看到加工厂的祥均也在场,就对祥均说:你快去把加工大米的机手找来,让机手把加工厂的门打开等着我,等我把谷子挑来就立刻开动机器!

这时,仓库的门口早已站满了围观的人群,生产队的大小干部都在场,看到仓库门前站着的四位健壮的大汉子,手里拿着各自的家伙,他们都远远地看着,谁都不敢往前靠近一步!

只听“哐啷”一声,生产队仓库的门锁就被祥森手中的铁锤敲开了。祥森叫来两位挑粮食的村民,过了称,挑着两担稻谷径直向加工厂走去,仓库门口的人群也随之散去……

1988年农历八月上旬,祥森侄儿因患脑溢血不幸去世,英年38岁。每到清明时节,我们兄弟都会特地到他坟前专程去看看他,那空中片片飞舞的纸灰,就是我们兄弟送给他的最纯真的追忆和敬重!在他身上,我看到了浓浓的乡情,但更多的是让我看到了中国农民的淳朴、憨厚和善良!

2019夏于青海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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