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优选Ⅱ二嫂


乡下的风景变美了,不足的是路依旧逼窄。四米宽的路基上只浇了三米宽的混凝土,对面有车,远远的就得寻好避让的地方。我让过了一部车,准备踩油门,又来了一辆三轮。没办法,还得等。

“呜呜”声渐近才发现开车的是多年未见的二嫂。透过黄昏的光,看她的脸膛有些黝黑,头发乱舞着,五十来岁的人倒是越来越精神了。大概她的眼中老远也对伸出的头颅感觉熟悉,到了我的车边竟停了下来。我想开车门也没办法打开,便问她去哪儿?她还是很腼腆的模样,声音不大,说是回家。我一时有些疑惑,回家?我心想回家应该朝东啊,怎么往西跑?听到我这种口气,她的脸上刷地飞起来一块红晕,说话有点口吃,是的。我感到了自己的冒失,笑笑,本来想问些什么其他的,出到嘴外却是一句我也回家看看。松了刹车,从路沿边拐了过去。

擦肩而过时脑子忽然就多了一个画面,如同在一张黑白照上重涂上了颜料,模糊的记忆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其实在正月就听人说过,守了三年寡的二嫂改嫁了。谁做的媒没问,嫁到妻子娘家的生产队里。男的是家里的老四,比我小三岁。我们不仅熟悉,还是同一个林氏宗族的,理起辈分比我要大两辈。

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竟然有了怪怪的感觉。想想看,叫了快二十年的二嫂,忽然要改口,换成叫四奶奶,真的叫我好为难,也很尴尬。但乡下人有乡下人的习俗,那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古语说得一点没错,这口不改也得改。

二嫂嫁给我的一个堂兄、大伯第二个儿子,比我大三岁。

堂兄的房子和我老家的紧邻着,相隔的只是一条逼仄的巷子,挑担水时扁担都不能斜得太多,不然水桶会撞到墙上空空响。

八三年我谈对象时,他就已经结婚了。那女人三朝回门,一回就不见了踪影,十多天也没有回家。堂兄没办法只好去接,去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回来仍旧是独自一人。原来她是嫌我这个堂兄太老实,木讷,家又穷,回娘家就跟村里的小姐妹外出打工去了。当时没有结婚证,官司也没办法打。浪费了钱财,“新房”成了“旧屋”,亲事就拖了下来。我结婚后,他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大妈一着急,求爹爹拜奶奶的,见到大树恨不得也要跪下来求求,四处打听,终于打听到三里路外和堂兄情况差不多的一户人家。找媒人一撮合,一个要锅补,一个要补锅,对方答应很爽快,只提出了一个条件:换亲。

年底,她就过门来了,一见林家的大门我就得喊二嫂。

可惜二嫂来的时候我没赶回去喝杯喜酒。那时不仅交通不方便,信息也是堵塞着的。我在上海的工地上干活,腊底回老家时,见到还是陌生的她在门口晾晒被单。听别人说,结婚那天差点出了屁漏:这边堂妹去了婆家,那边二嫂却迟迟不见过来。原来她心里有了对象,大喜日变成了大难日,她死活不愿出门,还是她哥哥跪下求情,才红肿着眼睛,几乎是被两个媒人架过来的。

我理解,却又无法支持她地举动。

自从外出打拼,老屋坍塌后,我就不怎么回去。没有家的村庄,回去似乎没有脸面,我怕和别人聊天时提到房子二字,也不知道怎么确定自己的身份,甚至都怀疑还是不是这个村庄里的人。那些年里,许多差不多大的同伴结婚,出嫁,也有陆续老去走了的人,都在我的背后轰轰烈烈的闹腾着。程家墩,成了我心中的一块疼病。

直到我家的房子造好第二年,父亲诊断出胃癌,那年我一个月要回去一趟。见到堂兄的次数也多,听说他得的是肝癌。看上去,除了脸色蜡黄外,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他的孩子还在读书,自己要复查,吃药,服侍他的是我的大妈。二嫂守在上海,多少还能挣点开销钱。

堂兄的新屋刚刚装修好,用他的话是才享受没几天就得了这个医治不好的苦病。

年底我回家很晚,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我上午去了村里,到了他家,二嫂坐在门边,脸色像秋天霜打的茄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心思。问她老二呢?她站起来,给我拖过一张椅子,说他在睡觉。我问她,没事吧?现在医学发达的。她苦笑,没用了,肚子里都烂了,活一天是一天。也不知道我前世作了什么孽?日子才好一点,又交了这么个恶运。

是啊,谁知道明天是阴是晴,又有什么运气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没人能知道。

我实在拿不出能安慰她心灵的话语,就像我无法阻止如刀子般寒的北风呼啸而来。塞给她五百元钱,我匆匆离开村庄,心思重重的返回铜陵。

堂兄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每次给父亲上坟时都要路过他的坟前,他的半身相片嵌在黑色的大理石墓碑上,依旧在微笑着,只是颜色更黄了。看着他在笑,我笑不出来,许多想说的话也闷在肚子里,默默地焚烧两刀纸,让闪动的火焰替代着我的心思。

遇到二嫂后的几天里,我仍旧在那条路上跑过几趟,眼睛一直盯紧着前方,却再也没见到那辆深红色三轮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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