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北京

不知是靠近工业区还是地理位置的缘故,从这巴掌大的地方向外眺望,看到的总是灰蒙蒙的边际,天与地仿佛被浆糊黏贴在一起,日夜不得分离。不像在故乡,抬头则见山波起跃,天地不会有机会平整地拼合。

每每看见这似乎并不遥远的灰色边际,总是会想起《淮南子》所写的一句:以天为盖,以地为舆。自从来到这个基本与高中学校相差无几的大学里,我慢慢就背弃了科学转而相信“天为盖”,盖住了高考前所有的痴想,我驾的车舆跑不出这个灰色的边际。

直到坐着火车离开故乡的时候,父亲还在质疑我最终落定的学校,他倾斜身子靠近我说:这学校是民办的还是公办的?

而我在漫长的暑假里已经就分数与大学和他吵了无数次,吵得再也没有气力回答他任何关于大学的问题。

在父亲的规划里,我应该有一个足以撑起他的高傲的分数,应该去一个名号响彻中国的大学,而不是委委屈屈地在那些毫无名气的学校里挑拣,最终落入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大学。

图片发自简书App


待把我送到大学,他和母亲要回去的时候,他又说道:你看看你这个学校……又是一顿数落。我想我无论怎样都扯不去他为这学校添加的标签了,于是依旧是沉默。校区太过偏远,家长回到市区都要仰仗校车接送,偏偏自武昌火车站来的学生少,校车少往那走,父亲和母亲便一直等在校门口。一趟趟的车发出,却不见一辆开往武昌。一次次的失望终于消磨了父亲所有的耐心,他又如在家中时那样讲起了他未被实践的英明抉择,以及我不听从导致的此般结果。

母亲向来是个温和的人,却也在回程火车发车时间的催促下变得焦灼,她突然呵斥父亲不要多嘴。刚愎自用的丈夫面临来自妻子对他权威的挑战,不满的情绪再次发酵,于是一个人的唠叨变成两个同样焦躁的人的争吵。在家长休息区域,家乡的方言格外扎耳,我几乎是带着哭腔求他们不要再说了。

最后在日头高照时,终于有了一辆车发去武昌。家长们回头看着他们的孩子即将生活的地方,我旁边的女生忽而“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父亲从位置上站起冲我挥手,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离别的愁绪,只觉无比得疲倦。

迎新结束后,第一次见辅导员,在挤满人的阶梯教室里。年轻的辅导员穿着一身老年人的黑色汗衫,松松垮垮的样子给他的样貌减了几分。我身后的同学嘀咕说:大概是要减少他的美貌带来的麻烦。

学思政出身的辅导员开起班会来也有着一股教育的味道,像室友调侃的那样在给学生们洗脑,让学生接纳这个大学。作为一所名气与师资都不高不低的学校,每年的生源有一半是带着失望与不满来到这里的,开学氛围自然也不是尽善尽美的。辅导员拿捏着用词讲着这个学校,而我从他的话里总结出的是——迎新第一天便有几个学生拉着家长去办公室找到他,要求退学,只因这个小学校的硬件设备完全不符合他的心理预期,与其在这蹉跎四年,不如回到高三再搏一局。

如此论调,父亲也不是没有对我说过。可高三对我而言不是外来的激烈竞争,而是由内的愧疚。抑制不住对文字的渴盼,或者是面对不见多大起色的成绩,想要逃窜进于我而言是温柔乡的世界里,于是小说要看,文章要写。理智知道面对高考压境,值得花费时间的只有学习,却又缺乏所谓的自制力,愧疚感由此而生,感觉读一个学习以外的字都会让名次再低一些,对不起老师对不起父母更对不起自己。

那种愧疚感直到高考结束都未散去,成绩公布前,夜夜梦见自己门门不及格。有时夜半醒来,会生出惶恐,觉得母亲也会因成绩而厌弃自己,哪怕白昼时清楚地知道母亲的期盼只是我过得开心。再也不想承受那种愧疚带来的压抑与无力感,因而父亲一提出复读,我便抗拒与他交谈。偏偏父亲对分数有着比我更深的执念,一再唠叨复读的优势。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早已不是他可操控的对象,我只想要自己选择路途,于是,战争不可避免。

那天开完班会,我将辅导员列举的学校优势一一复述给母亲听,我知道她会转述给父亲。可父亲每个周末频频打来的电话里还是对我的选择透着质疑。我坐在窗台边,俯视着教学楼下简陋而灰尘遍布的田径场,忽而不知我重复辅导员那些洗脑的论调究竟是为了推翻父亲自以为的权威还是说服自己。

大学生活还是要继续,哪怕它与我曾经期待的相差甚远。

图片发自简书App

温度还没降下时,我会在夜晚去田径场上跑步,不大的跑道上每晚都有健身的男孩、减肥的女生,还有放肆分泌着荷尔蒙的小情侣。因为被辅导员选中做了他的助理,常常要在办公室值班到很晚,等我跑过几圈,田径场上已是人影奚落。几盏昏黄的路灯不均地分布在跑道四周,我跑进微弱的光里复又被黑暗遮掩,脚底泥沙沙沙作响。

在这个跑道上,我第一次看见低垂着几乎压倒建筑的黄色残月。我迈动着腿,仿佛继续跑下去就能踏上云影,握住弯刀似的月。

不知在北京,是否有月如此。忽而有个声音,莫名冒出。高考后,因为自主招生的缘故,父母下狠心花钱带我去了趟北京。那是我第一次坐那么久的火车去往离家千里的地方。铁道铺过了黄河,列车行经时,人们纷纷趴到车窗上,看母亲河的容姿。我诧异地看见那一段黄河当真如地理书上所写,干涸待尽、黄沙漫漫。进入北京地界,手机收到通讯公司的欢迎词,我睁大眼睛看着外面修建地铁的工人、被津津乐道的创客空间,心想我真的走出了乡村,到了北京——这个过去与现今都尊享辉煌的都城。

如今想来,我都未曾在北京好好看看月亮,只记得近八点钟才慢慢昏暗的天空。参加完自招考试,和父母去了故宫,因为星期一的缘故,没能进去看那些有着历史刻痕的文物,却阴差阳错地进了太庙。

与隔壁的故宫不同,太庙因游客稀少而保持着它的宁静与端庄。遍布太庙的柏树有我唯可想象的几百年的风华,最老的那一棵据传是明成祖亲手栽下,我仰望着切割天空的枝叶,揣测那个篡位的皇帝走进先祖安魂的地方时,感受到的是得意还是一点点的羞愧。

图片发自简书App

我想以后我要经常来,听这些老树刻画年轮时的声响。等我跑在武汉郊区的跑道上,我看着残月低声地嘲笑自己当时哪来的自信一定能前往北京。

开学季,一个老朋友在空间里发了北师开学典礼的照片,配了一句话说:梦想实现的感觉真好。我环顾武汉的灰色边际,找不到梦想的影子。

曾经在百日誓师大会上,气壮山河地喊过某知名大学的名字,心想自己要去北京,去接受最好的教育,要改变命运赋予的原生环境。后来呢,我也不知道究竟实现了几分。

冬天到来的时候,气温骤降,未入深冬我的手背就已经开裂,左手覆上右手,那种感觉叫摩挲。我和心理老师坐在走道旁,风把黄叶吹得四处飞散。老师问我说:你觉得是有什么压力导致你最近情绪稍有低落便会黑暗纵生呢?我说没有吧,我虽然对高考成绩很不满,可对这个大学并无意见。

你看,我也学会说谎了,即便下定决心要进行心理咨询也还是难以对老师敞开一切。

高考前,我在印着北京的明信片上写:这个秋天,你会在哪?会遇见怎样的人?落叶铺了一地,我站在武汉而非北京。我在大学里遇见了很好的同学、老师,也在故事里看见许多与我曾经以为的不相似的东西。哥哥说,大学本就是半个社会,你要慢慢习惯这个不止黑与白的世界。

室友过五关斩六将进了某校级组织,却又在实习期刚过时愤愤地从校级组织里退了出来,她说学长学姐依着裙带招新,勤勤恳恳的人背了黑锅却不得辩解,倚老卖老的干事得饶人处不饶人。她说:你能明白我的失望吗?在那样的群体里,我或许只能学会自己都觉羞愧的操作。

我看着她气愤的神情,哥哥告诫我的那些话就在嘴边,想想终是作罢。收拾好东西匆匆赶往一场院级会议。她说的那些,我再迟钝也感觉得到,这样令她愤慨的事何止是发生在学长学姐身上呢?可是话不当讲半句多。

我将那些失望的东西归结为学校的原因,一路追溯下去则是我考场上的过失。五柳先生弃官归田时说悟已往之不谏,心情当是愉悦的,而我叹此一句时却不见得有多释然。对成绩耿耿于怀的不止父亲,只是我比他更能掩饰。

后来上课时老师讲说,北京某知名大学的学生也为一个席位而宴请八方。原来我不管到哪里去,都会遇见这样无奈的现实啊,于是我也不知是该为高考后的选择而释怀,还是该接纳所谓的黑与白。

等几大校级组织规模盛大地招完新,不由学校直接领导的社团也开始吸纳新的血液。这就简单多了,没有一层层的选拔,只是交活动费、填表,从此即是一家人。

朋友拉着我一同在“百团大战”里转悠,半小时后,她交了大把活动费进了多个社团,而我却似乎失去了刚入学时的热情,只报了两个因场地限制而活动不多的社团。

朋友问说之前不是嚷嚷着什么都想参加吗?

我开玩笑说:人老了。但实际却是一种欲语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心境在做怪。

自开学跟着辅导员,也算是做过不少尝试,见过不少情与理。对每一个做事的机会总是积极抓住,可做过之后,却越来越质疑做得越多是否真如设想般会让我靠近理想中的那个自己。

有时候看着灰蒙蒙的边际也会想,理想中的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呢?头绪一如这朦胧远景。填志愿时想着一个俗气却又现实的问题,便入了商学院,可当我优秀的同学们在研究案例、写分析时,我却在看着小说,笔下天马乱蹿。未来的商业精英说我该考虑转系,我说我得在四年后有个生存技能,我不敢孤注一掷,毕竟,谁说得清我究竟有没有那一点点的文字天赋呢。我怕现实与梦混淆时,我会被迫为了现实玷污梦。我终究不似那种孤勇的英雄敢一条道走到底。

开学初,辅导员扬着一沓学生上交的未来规划问我说:你有写吗?我迎着他期翼的目光摇了摇头。然后他告诉我说,没关系,我等你以后写。

以后写。辅导员仿佛自信的先知般肯定我一定会写好,会找到我的路途。

会吗?就像通往北京的列车一样,沿着铺设好的轨道,转动车轮,再漫长的二十个小时,也会被走完,然后收到北京的欢迎信息,哪怕会有那么多的防不及猝。

图片发自简书App

    我在时光里提笔,写风、赋雨,等你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57,012评论 4 359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66,589评论 1 290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06,819评论 0 237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3,652评论 0 202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51,954评论 3 285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0,381评论 1 210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1,687评论 2 310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404评论 0 194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34,082评论 1 238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0,355评论 2 241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1,880评论 1 255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28,249评论 2 250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2,864评论 3 232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6,007评论 0 8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6,760评论 0 192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35,394评论 2 269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35,281评论 2 259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