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电影

在我的脑子里总有一些场景挥之不去,它们不一定真实存在,也并不辉煌热闹,只是一些小调子,如同老电影中的一阵音乐,但却比盛大的人生梦幻更难实现……比如在阿尔卑斯山偏僻的小旅馆,我在门廊外的椅子上映着下午金色的阳光翻一本小说;比如在一列老式的火车上,我静静地看着窗外缓缓而过的麦浪;再比如一个暴雨如注的深夜,我蜷缩在汽车的后座悄无声息地赶路在万丈悬崖的边上……所有的场景似乎都和旅程有关,我似乎永远在路上,而前方究竟是哪里?——这个问题一直忘不掉也答不出,我兴高采烈地走过一个个不同的地方,然后在歇脚的时候转过身,去回味与思念那些已然残缺不全的旅途记忆。也许,出发、走过和回望是我构成自己精神家园的方式。我的或如荒漠或如丛林或如麦田的家园,它一定存在于某一个地方,等待着我一点点地用土石筑好它的墙围。

我的精神家园就是一场老电影。它不是完整的生命回忆,而是一些特定的、会让内心为之感动、会在回忆时得到满足的场景。它不会散场,因为从来也没有观众;它不会落幕,除非生命走到尽头。这场电影从我出生就开始上映,多数时候是没有内容的空白,我不断地选择人生的段落填充进去,然后坐在剧场里,看着自己。

我在这个剧场里看到了自己曾经的人生段落,这些段落与阿尔卑斯山的夕阳、老火车的麦浪一样,虚幻而又真实。它们或已发生或还在云端,但都是那般皎洁,温暖着我不断奔波的灵魂。封存其中的最近一个段落,自然就是在印度的日子,我像一个流浪的人在这个国家完成自己的探险,直到最终离别,直到多年之后我又走过了许许多多其他的地方,那个时候的经历和感受却仍是我最宝贵的珍藏。它们都写在记忆的胶片上,时不时被我翻出来投射到眼前,以此来慰藉自己不时孤独不时浮躁的心情。

有人问我:你还会回去吗?这个问题实在难以回答。我喜欢不停脚地赶路,随便赶在哪一个破庙里夜宿,夜半独自看着火花喝酒,或者和别的赶路者聊聊我的见闻和故事。然后倒头大睡,天光熹微时再次上路。所以,我多半不会再走来时的路,只是回忆是一种瘾,如同电影。

这场电影的片头有重重的防晒霜味道。我笨拙地把从国内带来的一瓶妮维雅防晒涂在脸上、胳膊上,然后像一个初次捕食的幼狮一样在住处四周的村落里逡巡。那里有横流的污水、腐烂的狗的尸体,有无数拔地而起的房屋,以及角落里用塑料和破布组成的穷人的家。有一群孩子在打板球,我端着相机走过去,他们全都围拢过来,虽然最终没有照片,但能被拍照已经让他们兴奋得大叫……村子的对面,隔一条马路,是一片巨大的海滩。我走过去看日落,那里有木板搭成的房子,用了一人多高的仙人掌做篱笆,破落的院子内种满了鲜花,给人一种海外桃源的感觉。我想,如果崔健来到这里应该就地开一场演唱会,这一定就是他追寻的终点。如同那首《花房姑娘》唱的那样: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这里有大海,也有花房;有渔夫,也有穿着纱丽的女子。我们的住处就在后面的村落和前面的海滩之间,紧邻着那条所谓的棕榈海滩大道(palm beach road)。每天早上,村里人都会越过大道到点缀着花房的海滩上解手,套用一句台词:一两个人一起解手很正常,一两百人一起解手就是行为艺术!——我们在这种艺术中开始了长达一年半的生活,这就是电影的开始。这个开始充斥着防晒霜的味道,虽然第一次之后再没用过,但那种味道已成为了象征。

不是雨季的时候,每一天都是四十度左右的高温。我奔波在这座城市里,交电话费、买办公用品……都是不胜枚举的杂务,感觉不到累,反倒有一种体验生活的满足感。我曾在一处药店的门口看到一个穿黄色纱丽的女子掩面而哭,在警察局里和一个傻傻的警察逗笑,在一个健身器材专卖店和老板聊到他在广州留学的儿子。那些老旧的市场、垂满了蔷薇的巷子、油腻而又安静的小茶馆都成了电影的布景,仿佛有一台摄像机从空中俯拍,讲述一个或探险或流浪或奇遇的故事,而我是故事中的主角。这让我兴奋而激情,并在最短的时间内爱上了这座城市。

我喜欢在周末无所事事的下午溜出,去附近商场五楼的书店闲逛,看那些张扬着印度个性的杂志、厚厚纸质的小说,悠闲地度过整个下午时光。临近傍晚,我会在Bakin Robbins买一碗最大的6个球的冰激凌,在Bread Talk买一大块面包,然后坐在临近电梯护栏的位子上,看上下穿梭的人群,一点点消灭这些让我不断发胖的甜食。楼上的餐馆有一家卖烧鸡翅膀,自以为尝遍川湘不怕辣的我曾在那里吃过一只鸡翅,结果被辣得口水眼泪相和流。商场的二楼有一家Cafe Day,一楼是麦当劳,也是常去的地方。除此之外,住处附近的小餐馆、威尔士王子博物馆后街的几家餐厅也是我偶尔大快朵颐的地方。我渐渐喜欢上了印度餐,喜欢上了咖喱、奶茶和酥软超薄的馕饼。回国之后,仍旧不时跑去三里屯的印度小厨解馋,在熟悉的味道中回忆那时的日子。

影片的景色渐渐开阔,我乘车奔驰在辽阔高远的德干高原上。镜头渐渐拉近,我看到自己惬意的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穿着洗得发白的黑色T恤。车里放着浓烈的印度歌曲,车外是延绵的NH9国道和国道两侧延绵的群山、芒果树、乡村。偶尔会遇到废弃的古堡,都是千年的历史,直挺挺地立在那儿,没有游人,好像一个漫不经心、浑身尘土的老人憨憨休息。我曾经在一个雨前的傍晚进入过一个古堡,殿堂大多已经坍塌,象征着权力威仪的阅兵广场、观礼台只剩下几根直刺天空的大柱。有附近村里的孩子在放牛,偌大的城阙只用了最简单的野草装点残缺的废墟,一种荒芜的美感从石缝中生出,似乎饱藏着一个个动人的故事。有雨滴砸下来,这时城堡上空的天幕呈现出梦幻般的暗蓝色,我慌忙躲进了车里继续赶路。镜头再一次拉成远景,我看到天空中的闪电如龙的指爪一般抚摸着废墟。

这条国道我走过无数次,路况不算太好,但周围的精致却如铺展的画卷。我曾经见到一起车祸,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躺在地上,他的摩托车碎在一边。我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牢牢记住了那一瞬间镜头感很强的画面。他的鲜红的血浆和空中漫飞的红色凤凰花高低辉映,金色的阳光从树枝间射下来,好像是要接走他尚还懵懂的灵魂……

我去Ajanta石窟的时候也有一个很好的铺陈,视野渐渐发黄,树上的尘土越来越多,天气越来越热,路边偶尔会看到黑色的凝重的独山。我们下车,在一个卖甘蔗汁的小摊上解渴,一个小姑娘从她父亲手里接过满满的杯子递过来,好奇地望着我们这些异域的游人。唐代的时候,玄奘曾经来过这里,拜谒了遍布整个山谷的佛教雕塑和壁画。这些圣迹是有生命力的,它由此处向北向东,滋润了整个东南亚,以及敦煌新疆的佛教艺术形式。当晚我们入住石窟附近的一处酒店,并在楼下的游泳池里遇到了一对做钻石加工生意的欧洲老夫妇,他们安静的说着笑话,在温暖的水波上肆意享受旅程。我看着他们,如同望向晚年的自己。

离开之前的最后一次出行是孟买近郊的山区,山里的寒冷是始料不及的。我在那里找到古老的神庙,里面漆黑如夜,有嘴里喷水的石兽。我在路边吃烤得香香的玉米棒,晚上住在简陋的宾馆里。那是一个静心的好去处,安静得好像一个梦……第二天我们出山,汽车在蜿蜒的山道上越来越远,一如我这一段经历的收尾。后来司机停下车打电话,他的妻子为他生下了第一个儿子,他兴奋地告诉我,我陪着他对着山谷大声的欢呼。不同的是,他的声音里是喜悦,我的声音里是因为临近归期而生出的悲怆。

很多年之后,我所描述的和没有描述的这些场景都封存在我记忆的底片上。时间和距离的渐行渐远让它们充满了特殊的质感,如同老电影斑驳闪动的画面和老年人布满暗斑的皮肤。这是一种人生的实现,我在经过之后慢慢梳理、回忆、拍摄、记录。我不停地向人们讲述那些日子里我的惊喜、讶异、伤感以及满足,这似乎是一种炫耀,好像一个演员在炫耀他最最难忘的剧本和自己最最难忘的那些片段。我的已经逝去的日子只留下来少数片段给我,好在印度的这段时光相对来说留下的更多,我在回头品味的同时仍不会停下脚步,我的剧本还没有写完。

也许有一天你会在阿尔卑斯山小旅馆的廊道上遇见我,也或者是在隆隆作响的老式火车里,一定会的。我知道傍晚的斜阳一定会照在我手中的小说上,我也知道,那火车窗外的麦浪里,有我遥望的眼神。


无戒365天训练营 第16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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