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姐姐姓陈,小名悠悠。初见时她七岁,我五岁。她穿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脚下是一双嫩黄色的皮鞋,鞋子里还有长长的白袜子,袜子收口处有一圈蕾丝花边。她的一对马尾辫梳得一丝不苟,辫子梢还有坠着草莓图案的发圈。

这架势直接镇住了我。我把手背到身后,想藏住黑黑的指甲和刚才吃西瓜留下的污渍。她爸爸却无视了我的窘迫,对她说:“这是妹妹,来握个手吧。”我伸出手去,她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然后一微笑,一颔首,优雅至极。这种集好看、洁净和礼貌于一体的优雅,直接征服了五岁的我,使我在相当一段时间里甘愿当她的小跟班。

姐姐的爸爸是个很温柔的人,比我急性子的爸爸好说话。我的亲生父亲在半年前因为尿毒症去世了,从那以后,大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长大后我才明白,他们是在用眼睛说:“你怎么不哭呢?你还笑得出来?”也许还有人说:“才五岁就没了爹,真可怜呀!”

当然,这些我都是看不懂的。我只是开心,不用每天去医院倒尿盆了。

父亲死后半年,叔叔来家里吃了几顿饭。又过了几天,叔叔带着姐姐住了进来。

家里有两间屋子,我和姐姐住小屋。床是块木板子,三面靠墙,底下放着劈好的柴火。床头是洗衣机,洗衣机旁边放着碗架柜,碗架柜贴着第四面墙。妈妈和叔叔用大美人挂历纸蘸着面糊把墙重新粘了一遍,于是这间储藏室一样的小屋有了点“闺房”的样子。

我和姐姐在被子里面聊天。她把一个袖珍手电筒点亮,放在下巴底下扮鬼。我兴奋地叫起来,又连忙捂住嘴巴。两个大人在外面看电视,我俩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发现没有人注意到我们,这才放心地说起话来。

姐姐说:“班里有两个男生喜欢我,一个是班长,一个是卫生委员。好多女生都喜欢班长,因为他长得帅。可我想嫁给卫生委员。他说话特别温柔,像我爸爸。”

姐姐说:“世界上有三个国家:美国、中国和日本。我妈妈经常去日本工作,给我带回来好多那里的铅笔,明天我送你一枝。”

姐姐说:“你看过《泰坦尼克号》吗?我爸爸带我去看的。讲的是两个人在船头看海的故事。你看过海吗?”

我不记得那天晚上姐姐说了多少话。她像一个百科全书,无论我问什么,她都能想出一个天衣无缝的解答。我对她的崇拜与日俱增。

我们没费多大劲儿就改了口。从此,我们变成了幸福的一家四口,爸爸、妈妈、姐姐、妹妹。

七岁的姐姐还不会自己梳小辫,但她已经拥有了一大堆漂亮的发圈、发夹。妈妈并没有给她梳头的意思,她只好自己摸索着用发圈把长发束在脑后很低的位置,几绺头发从额头上垂下来,看起来老气了很多。几天之后,爸爸带我们去免费的发廊理了发,于是姐姐也拥有了和我一样的短头发。

本市有几个很大的美发学校。市民中心开了免费的发廊,既能造福市民,也能让学生练手。我想留长发,每次剪头发时必哇哇大哭。姐姐在一旁,眼圈也红了。她已经围上了理发的大围裙,还在可怜巴巴地看着爸爸。爸爸摆摆手说:“算啦。妈妈有时上夜班,早上谁给你梳头?短发多好,显得清爽。”

“算啦”几乎是爸爸的口头禅。在很多年后,我们已经有了微信语音,再也不用担心长途话费,姐姐却很少和家里通话。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算啦”。

出了市民中心,姐姐的头发只比男孩子的“板寸”长一点,不再有初见时的温婉女儿气,狗啃一样的刘海也让单眼皮的缺点暴露无疑。她低着头走路,不看我,也不说话。

我竟然有点高兴。身边有一个仙女儿固然令人开心,但更令人开心的是仙女儿摇身一变,成了凡人,和你一样丑,一样小眼睛黑皮肤,一样会哭鼻子。那时我还不知道“嫉妒”和“同情”这些高明的词,只会呵呵傻笑,用眼睛的余光扫着姐姐。

姐姐不再需要发圈和发夹。她把这些东西放到月饼盒子里,和她妈妈的照片一起。姐姐和她妈妈长得很像。准确地说,是“神韵”很像。她们都有绵羊一样无害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你,直到你自我反省是不是欺负了人家为止。

我妈妈则完全是另一种女子。她漂亮泼辣,说话声音天生就比别人高上八度,跟邻居吵架可以骂得人家出不了门。浓眉大眼,前凸后翘,卷发红唇,她大概是所有市井男人都想娶回家的那种女人。我喜欢站在她身边,这让我莫名有种自己也变漂亮了的错觉。

姐姐很快开学了。我有些羡慕地看着她穿上校服,背上书包,每天早上准时出门,晚上回家。她要从书包里拿出书和本子,放在小屋里的洗衣机上,对着小台灯写上半个小时,然后才能出去玩。

我的姐姐不再是我一个人的,她有了很多和她一样大的同学。我每天巴巴地等她放学,等她做完作业,然后跟在她屁股后面去呼朋引伴。我们跳皮筋,丢沙包,玩一二三木头人,有时也会去同学家演《康熙微服私访记》。姐姐扮德妃,我就是小桃红,甩着枕巾当手绢,一声“皇上吉祥”练得和电视里一模一样。

我们经常会玩到晚上八点多,家长找到街上来,然后才筋疲力尽地回家,倒头便睡。

有天早上,闹钟响了半天,姐姐还没起。我生气地推她:“你快上学去!”

姐姐躺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妈妈也来了。“快起来!上学要迟到了!”

她把手伸进姐姐的被子里,愣住了。姐姐的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姐姐,我优雅大方的姐姐,居然尿床了。

我在一旁咯咯地笑起来,笑到一半,发现妈妈的脸色很不好看。她皱着眉头把我俩赶到床下,扯下床单,看着湿掉的褥子叹气。褥子不能洗,她只好把它晾到外面公用的晾衣绳上,让那片“地图”朝着阳光。她递给姐姐干净的裤子,姐姐小声地说了句“谢谢妈妈”,就换上裤子,跑去上学了。

妈妈把床单摔进盆里,坐在外面的石阶上洗起来。倘若有人问她:“一大早就干活呀?”她就会痛心疾首地说:“没办法,大姑娘七岁了还尿床啊!看着干干净净的,谁知道......”

晚上睡觉时,姐姐发现床单下面垫了一层塑料布,她一翻身就沙沙响。我睡不着,让她不要再动了。姐姐就真的没动,早上起来时头发都不乱。

可是尿床这个毛病是改不掉的。晚上玩得太累,或是喝水太多,姐姐都会尿床。

在一周洗了三次床单后,妈妈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后妈已经仁至义尽了。一个下着暴雨的清晨,她又一次来摸姐姐的床单。她沉下脸。姐姐在发抖。

这天爸爸在家。妈妈提着姐姐的耳朵,把她拽到爸爸面前,指着湿的裤子说:“来来来,你看看,多大的姑娘还尿床!骚不骚!要不要脸!”

姐姐嚎啕大哭,几乎跪在地上:“妈妈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爸爸有些不知所措:“我给她洗,你别生气了。”

“洗什么洗?这是洗个床单的事吗?我要是不管她,她能尿一辈子床!姑娘家家的没点规矩,这都是什么人教出来的啊!”

妈妈还不解恨,揪着姐姐短短的头发,扇了她几巴掌,姐姐的脸上瞬间多了很多红色的手印子。爸爸想拦,又不敢拦,只能劝姐姐:“你快说,你再也不惹妈妈生气了!你快说!”

姐姐已经哭到抽噎,说不出话来。

妈妈把她的脸扳过来:“你听着,你要是再尿床,我就把你的床单晾到你们学校去,上面贴上你的大名!我要让全校的老师同学都知道,你七岁了还尿床!”

姐姐拼命摇头。她哭得一抽一抽的,讲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摇着妈妈的手,说着:“不......不要......求......求......”

邻居开始敲门,妈妈这才放开她。

从那天起,姐姐晚饭后不再喝水。她把塑料布铺到床单上,不穿裤子睡觉,塑料“哗啦哗啦”的声音更大了,她只能保持一个姿势躺一晚,然后早上把塑料布收好。这种方法很有效,妈妈不再天天来检查,只是偶尔让她动作轻点,妈妈心脏不好。

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姐姐要交学杂费了。爸爸上班早,她和妈妈讲,要八十块钱。

妈妈早上要带我去股票大厅,此时正在涂口红,嘴唇咧成一个奇怪的形状:“知道了,明天去银行给你取。”

姐姐欲言又止,还是走了。

第二天一早,姐姐又跟妈妈要钱。

妈妈一拍脑袋:“哎呀,忘了忘了。明天吧,明天再给你。”

姐姐几乎要哭出来,但还是什么也没敢说。

晚上,她在被窝里偷偷问我:“妹妹,你还有多少零花钱?”

我警惕地看着她:“你要干什么?”

“可不可以先借我一点,我交学费用。老师催了我两天,说再不交学费就不让我上学了。”

我有点心软了,拿出枕头下的存钱盒,数了数:“我只有五块钱,也不够呀!”

她咬着嘴唇说:“这可怎么办呢?”

夜里,我被哭声吵醒。我点亮台灯,看见姐姐有一瞬间的惊慌。她拿着她妈妈的照片,眼睛通红,满脸是泪。我连忙关上灯。

姐姐的形象在我心中一点点幻灭。从她尿床开始,她在我眼里已不再有光环,而躲在黑暗里哭,更是让她身上最后一点神秘感都消失了。我以为比我大的人都是无所不能的,但姐姐的眼泪告诉我,她只不过是一个跟我一样受大人摆布的小孩。

姐姐第二天还是交上了学费。她翘了上午的课,倒了两趟公交车,去她妈妈的新家要钱。那是她第一次自己坐公交车。

晚上,妈妈和爸爸逛公园回来,把钱给了姐姐:“跟老师好好说说,咱家困难,以后学费晚点交,啊?”

姐姐一声不响地接过来。我从那一刻开始厌恶妈妈。她看起来是那么愚蠢,被骗了还不晓得。

姐姐没有把钱还回去,她有了八十块。这八十块的巨款就藏在碗架柜子的深处,让我老是惦记着。

我说 : “姐姐我想要个芭比娃娃。”

姐姐说:“你都那么多玩具了,还要买!”

我不服 : “你要是不给我买,我就告诉妈妈去。”

她急了:“你敢告密?我再也不跟你好了!”

但无论我去不去告密,一个七岁的孩子都是抵御不了花钱的诱惑的。

一天放学回来,姐姐在书包里偷偷藏了两包旺旺雪饼。

我们在小屋里偷吃。雪饼是脆的,咬起来声音太大,我们只好小心翼翼地掰开,然后慢慢放到嘴里含着,等它没那么脆了再咽下去。我们咀嚼这那一点甜味,兴奋地边吃边笑。好像零食这样才最好吃。

姐姐从此经常带零食回来,有时是地瓜味的软糖,有时是巧克力。我们依旧很小心地吃,不让爸爸妈妈发现。垃圾袋就先藏在床底下,等他们不在家的时候再收拾。

快冬天了,大屋里搭起了炉子,妈妈要把床底下的柴火收拾出来,结果收拾出了许多零食的袋子。

我大气都不敢喘。妈妈问我:“这是你们吃的?你们哪来那么多钱?”

我只说:“是姐姐买的。我不知道。都是姐姐吃的,她不给我吃。”

晚上,爸爸和姐姐都回来了。妈妈把零食袋子倒出来,姐姐往爸爸身后躲了一步。

妈妈看着姐姐冷笑:“说吧,你哪来的钱?”

姐姐的声音在发抖:“是我妈妈给我的......”

“你去找她了?”

“上次交学费的时候去的。我怕老师不让我......”

妈妈一个巴掌重重地落在姐姐头上。“好啊,还敢骗钱了!你真厉害啊!都跟你那不要脸的妈学的吧!”

姐姐和我同时哭了出来。爸爸伸手拦了一下:“行了,有话好好说,打孩子干什么?”

“行,我不打她,我也教不了她,我教不出骗子来。你让她滚,谁生的找谁去!”

妈妈把门打开,一边拽着姐姐的衣领:“你走吧!走啊!”

姐姐一边呜呜哭,一边被妈妈推着往门外走。正是晚饭时候,邻居都端着碗出来看。

妈妈有了观众,更来劲了 : “大家都看看啊,我喂出个白眼狼来!小姑娘家家的耍心眼骗钱!偷吃!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呢......”

姐姐流着泪仰着脸说:“妈妈你别生气了......妈妈我错了......”

我不记得那天的事情是怎么收的尾,反正剩下的钱都被没收了。姐姐还写了一个保证书,保证以后绝不骗人,绝不单独去找她妈妈。

第二年我也上学了。这时候我才知道,有一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姐姐有多痛苦。我从没用过新课本,没穿过新衣服。虽然姐姐穿的也多数是亲戚给的旧衣服。但到我这里,衣服就从二手变成了三手。

姐姐的成绩很好,三好学生的奖状挂了满墙。我去她的班级找过她,她在讲台上坐着,下面的同学都安安静静地做作业。偶尔有一两个调皮捣蛋的男孩子偷偷讲话,姐姐就狠狠地瞪过去,男孩子吐吐舌头,无聊地趴在桌子上。

“找我什么事?”

“老师说下周要有贫困生演讲,学校要你去。”

姐姐眼里的光暗下来。“那好吧。”

周一的升旗仪式上,姐姐作为贫困生代表上台讲话。她穿着大了一号的白衬衫,戴着红领巾,脸被麦克风衬得那样小,活脱脱一个营养不良的贫困少女。

她的声音很小 : “秋高气爽,天高云淡,今天,我很荣幸站在这里,表达我对母校的感恩。我家里有四口人,爸爸是一个......”

底下的孩子静静听着,看姐姐的眼神有点异样。她不再只是学习好的语文课代表,她成了需要帮助的对象。从此会有很多父母回家教育孩子:你看她,这么可怜,学习还这么好。你再看看你。

升旗仪式的最后一个环节,是领导把一个写着“一万元”的大纸板交到贫困生代表手中。我看着姐姐拼命挤出笑容,眼里有泪光,嘴角都在抖。我突然很庆幸站在台上的不是我。

很多年以后,我上了大学,听说系里有人拿贫困生助学金买iPhone6,不禁觉得很感慨。生活优裕的人才能心安理得地做这种事,真正从小穷到大的孩子,会记得每一次被施舍的痛苦。拿了这笔钱,你就不再是集体的一员。你不能攒钱买MP3,也不能和别的孩子一样看《男生女生》。你得凿壁偷光,悬梁刺股,囊萤映雪,闻鸡起舞,因为“成绩”是你唯一的遮羞布。不会有男生喜欢你,你成了无所谓男女的存在。什么,你还爱美?你还想早恋?好意思么?班会上发言,要记得提到那些给你捐过款的同学。毕竟,别人都让世界充满爱了,你得负责感恩。

在写过五篇贫困助学金申请之后,姐姐茫然地问我:“我做错什么了吗?”

那时的我无法回答。今天我想告诉她:你投错胎了。

姐姐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家门口的初中。两年之后,我也进了同一所初中。

姐姐快中考了。以她的成绩,可以去全市最好的高中。但高中不是九年义务教育,学费很贵。好在有一所二类高中为了抢夺生源,向姐姐抛出了橄榄枝。他们承诺,可以免除所有费用,每月还可以给姐姐一百元补贴。

姐姐当时就想签约了。可是副校长拦住了她。

副校长把她叫到办公室,一脸恨铁不成钢:“鼠目寸光!你怎么能为了一点钱,拿自己的未来开玩笑呢?你知不知道附中是多少人想去都去不上的?附中比十三中的升学率高了多少!吃点苦怎么了?你们这代人,一点辛苦都吃不得。我当年上学的时候还要走十里山路......”

校长最后一句话是:“十三中这种签约是违规的。你要是敢签,我就敢把这件事搅黄了,让你一个高中也去不上。”

姐姐回家和爸爸妈妈商量。妈妈苦着脸说:“我也想让你去好高中,可是你看看咱家这个条件。你妹妹过两年也要上高中,又是一笔钱。你爸爸身体又不好,高血压糖尿病干不了重活。你是姐姐,就懂点事,多理解理解家里,行不?”

爸爸有些不忍:“能去好高中就去,不行就卖房子......”

“房子是你的么?你凭什么卖?”

“卖了这个再换个小的!两个孩子读书,总不能让她们都委屈着......”

“哦,原来娶了我是委屈了!当年追我的人有多少,我怎么就挑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你都几岁了?能不能别提当年?不卖房子哪有钱给孩子交学费!以后她们上大学怎么办!”

“你没房没钱没本事,白白住我家这么多年,还想卖房子?你给我听好了,这个房子是我前夫留给妹妹的,不能动!”

一向老实的爸爸红了眼睛:“好好好,你守着你的房子过日子,我们俩走!”

说完,爸爸拉着姐姐往门外走。

“慢着!”妈妈对姐姐扬扬下巴,“你在这把我给你买的衣服脱下来。”

两个人一句话赶一句话,都想在字眼上找回一点点面子。眼看着爸爸罕见地不肯认输服软,妈妈便把枪对准了姐姐。

姐姐看着妈妈,有点不敢相信。妈妈这几年对姐姐已经好了很多。她在姐姐十五岁生日时送过一块米老鼠的塑料手表,昨天还给姐姐买了新的内衣裤。

妈妈知道姐姐今天不仅穿着她买的内裤,还来了例假。而她就要姐姐在爸爸面前把内裤脱下来。

我有点看不过去:“妈妈......”

“你给我闭嘴!”转头冲姐姐,“你脱呀!”

姐姐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又摆出了求饶的脸。七岁时就挂在她脸上的表情,这么多年并没有跟着她长大。她看着爸爸,爸爸不得不替她出头,跟妈妈说:“你瞎闹什么!”

“我没有无理取闹。你们想走,可以啊!把我买的衣服脱下来,从此以后,你们爱去哪去哪,我管不着。”

爸爸语塞。他吵不过妈妈的,我知道。他不仅心软,还要脸,这是吵架之大忌。

姐姐忽然一抹袖子,把眼泪擦干了。她居然冲妈妈一笑,那笑像是在说:“你不喜欢我,你以为我喜欢你么?你以为我在乎你的喜欢?太自作多情了吧。”她的脸上多了一种超越了这个年龄的表情,有骄傲,有仇恨,有轻蔑。一直对大人逆来顺受的姐姐,仿佛一瞬间看穿了所有包藏在他们强硬外表里的无能和懦弱。又好像是,她早就看穿了一切,以前的求饶不过是配合演出。

她盯着妈妈的眼睛,脱下裤子,把粘着卫生巾、还带着血的内裤扔在地上。然后套上外裤,转身离开。

那是少女最后的自尊。

我想就是那个瞬间,她和这个家彻底决裂了。

姐姐到底还是上了附中。她去找了她的亲生妈妈。她妈妈又结了婚,生了儿子,几乎把女儿给忘了。

姐姐说:“你每个月给我二百块,大学毕业以后我都会还给你的。”

她妈妈的新家条件还不错,也不在乎多这一笔支出。只是不愿让一个十六岁的青春期女孩住进家里来。

于是姐姐住了校。她在新学校里依然是成绩优秀的贫困生,每个学期初要拿着减免住宿费、学杂费的单子,到处找学校的负责人签字。不过三年很快就过去了,姐姐也如愿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

爸爸妈妈在那次争吵之后又和好了。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

姐姐高中三年回了三次家,都是过年时宿舍关门不得不回来。她没有像我想象中和妈妈闹得很僵。姐姐变得很有礼貌,妈妈给她盛一碗饭也要说谢谢。妈妈对她的补偿,都像拳头打在棉花上。

姐姐上了大学之后,我们就很少见面了。她每个假期不是在打工,就是去实习。爸爸在家里经常盯着手机埋怨:“这孩子!怎么就不着家呢!”

我和她最近一次见面是一年前,在一家日本料理。姐姐毕业整三年,带着未婚夫回来办手续。他们决定结婚了。

妈妈老了,看报纸也要拿老花镜,再不复当年的风情万种。她讨好地跟姐姐说:“结婚好啊,生了孩子我帮你们带!”

姐姐看她一眼,依然是疏离的笑容:“谢谢妈,不过不用了,上海太远,就不麻烦你了。”

妈妈脸上有了中老年人的痴呆,好像是过了两三秒才理解了姐姐的意思。她的母爱来得太晚,错过了少女最柔软纤弱的时光。当年能为一碗宵夜感动的小女孩不在了,换成了现在这个礼貌的客人。七八岁的姐姐哪里知道一个成年女人心里的芥蒂,她是真的把妈妈当亲人来爱的,可惜妈妈把婚姻里所有的不顺都发泄到了她的头上。后来妈妈后悔了,可她也独立了。现在想帮忙带孩子?谢谢了,不需要。

爸爸愣住了:“要走那么远啊?那啥时回来?”

姐姐说 : “不一定,不过我会寄钱的。”

后来我看到一本书,严歌苓的《芳华》。在书里,严歌苓形容女主角何小曼时用了一个词:欠抱。欠缺拥抱,多么贴切。我想姐姐是“欠抱”的。你了解她,就会原谅她,原谅她的敏感,她的冷漠,她的不会撒娇,不爱讲话。她很少主动给爸妈打电话,对所有人都有着淡淡的疏离感。她谈一次恋爱像脱一层皮,因为信任入骨,难以放弃。

对不起,爸爸妈妈辜负了你。我也辜负了你。我们都没能给你一个女孩子应得的爱。虽然“甘”无法抵消“苦”,但仍然祝你苦尽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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