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花,流水席

(一)

明天就是腊八,本来应该是祭祀门神、户神、宅神、灶神、井神等各路神仙的,因为一年忙过了,庄稼也打碾归仓了,人们便可以腾出手来犒劳和打点一下这些同样是忙碌了一年的神灵。腊字从肉,可见一进入这个月好多事就跟肉有关,祭祀神灵时也就可以带点荤腥,让他们也分享一下丰收的成果。一进入腊月,鸡呀兔呀羊呀的,都长肥了,年猪也挂膘了,人们就显得比平常更忙了,特别是各种喜事趁着腊月一件赶着一件来了。

       农村过喜事可不像城里,在大宾馆定个标准包几十桌,客人蜂拥而至,完事一哄而散,就两三个小时的事儿。在农村喜事一般得过三天,第一天在娘家,叫“添箱”。姑娘打扮好了在炕上陪娘坐着,娘家定做的两个红漆木箱就开口放在西厢的拉檐台子上,陆陆续续来贺喜的人把自己拿的礼品就装那两个箱子里,床单呀被套枕巾呀衣裤鞋袜呀,要不了多久两个大箱子就会装得满满当当的。大件的东西比如毯子被子礼品箱子,就挂在院中拉起的铁丝上,红彤彤的,看着特别喜庆。一到晚上,上房炕上便坐满了人,商量第二天陪新娘到婆家的“尊客”。尊客就是新娘在娘家最亲近最尊重的人,一般是男性,比如伯父、义父、叔叔、哥哥、弟弟、舅父、姑父、姨父、姐夫、表兄以及押马男孩、各姓族长、庄间老者等等;一定是双数,比如六人八人十二人十六人等等。娘家有时候会考虑到婆家接待的难处,尊客大多派八人或十二人,当然也有派出二十四个人的,我想这里面就可能有了示威的含义,以这样的阵容告诉婆家,娘家户很大,对我姑娘好一点!

       喜事主要在婆家过,而且一过就是两天。在娘家添箱的当天晚上,婆家的各路亲戚也会到齐听管家分配任务,背箱子迎亲、看桌子敬酒、端盘子送菜以及迎来送往、煮酒添茶、下厨做饭都需要大量的人,当然跑前跑后的主要劳力还是自家小孩、女婿外甥。安排妥当以后,就清理了上房桌子,端了香马盘,去请祖先。结婚是本家大事,要添人丁了,得请来祖先共同见证这一伟大时刻。记得表兄结婚时我也跟了大队人马在漆黑的夜里掌了灯笼去请祖先,表兄点了纸钱倒了奠酒说,太爷,你老家忙不?钱也给你烧了,这就算打到折子上了,你可得来呀。

       祖先一般上请三代,在红纸折成的令箭状的牌位上,左右各写“供奉”两字,中间一行顶出头写上“×氏门中三代宗亲之神位”十一个字。农村的梁记、牌位、铭旌等,字数都有讲究,大概是用“生、老、病、死、苦”五字往下数,一般要数到“生”字上。古人用这五个字来总结人的一生,可能他们也认为人生不如意者常十之八九吧。牌位上了桌子之后,左右各摆了香筒、黄表、金方、纸钱、奠酒、奠茶、白馍、果疏、献饭等,旁边椅上便坐了庄间老人照看香火,来搭情的人便可焚香化表以示祝贺。

       迎亲的队伍得天不亮就走,天亮前到达,娘家也备了简单的酒菜招待来客,而新娘早就哭得泪人一样了。一般的情况是哭一下就走,绝对没有赖着不走,把事搅黄的,但是也能遇上比较复杂的局面。好多年前,村里一小伙去娶亲,新娘子竟抱住础截哭叫着死活不下炕。大概是小伙花了不少礼钱,心中有气,或者是急于娶媳妇,着急上火,他竟一步跨上炕去,背起媳妇,扭头就走,嘴里还骂着“哭他妈的蛋”!媳妇在背上拼命撕打,拗不过那犟驴竟破涕为笑了,迎亲的老骟驴倒落了空,跟在后面。迎亲的人沿路要撒上大红的路帖,有的上面写“姜太公在此诸煞避之大吉”,有的写“白虎当道诸煞避之大吉”,一路走,一路撒,如果路过磨子、水井、窖口,都要用红纸苫上。

       新媳妇在路上脚不能着地,到家了也不能下炕。新房的窗格子上照例要贴满喜庆的大红窗花,炕上要满铺红毡红毯,炕沿上可能还要挂上大红的帐幔,加上一身红祆的新娘,在这红色的世界里,你只能恍惚地看见新娘子白净的面庞和纤纤素手。伴娘和迎亲的人都有属相的要求, 必须是“用相”,据说是按新媳妇的属相而定,有“新人门前一五九”的阴阳学说,比如新人属蛇,妨克的属相必然是“虎马狗”,以次类推,“猪羊兔”“龙鼠猴”“鸡蛇牛”等等。

       搭情贺喜的人是陆陆续续地来,凑够一桌就安排一席,吃完让坐,再凑下一席,这叫流水席。来客坐定以后,先摆八个凉碟,一盘酒杯,看桌子敬酒的人倒满酒,双手端盘,恭恭敬敬地给每个人敬酒,你取酒饮了,便可放回杯子,夹几口凉菜,寒暄几句。当主人再一次端盘子让酒时就意味着该收摊了,凉菜酒碟瞬间撤下,端来的热菜已排在门口了。

       热菜都是一人一大碗,叫“碗儿饭”,家境好的人,能在每个大碗里凑够十三样菜品,就叫“十三花”。一般是拿萝卜丝菜垫底,上面依次摆了大肉丸、酱排骨、卤鸡腿、红肉块、白肉块、炸酥肉、炸豆腐、卤鸡蛋等凑够十三样,满满一大碗,再浇入浓厚的肉汤,一碗一碗整齐地排在大笼屉里候着,等到客人上席行酒时,用大火猛蒸,几分钟后便可热气腾腾地端到桌上,然后再备下一席。

十三花确实很好吃,肉都蒸得酥软可口不油腻,特别是垫在碗底的浸在肉汁里的萝卜丝,有嚼劲,有肉香味。


(二)

一碗十三花,最吓人的就是那两大块厚墩墩油晃晃的红白肉,红肉是红烧的,白肉是白蒸的。在吃用匮乏的年代,大家几口吞咽下肚,可能还觉得不太过瘾,但是现在,基本没有人吃得下了,一般席间会放置一个空盘,大伙会把自己碗里的肥肉捞出,嘟嘟囔囔地堆在里面。不过,有时候就会遇见一个特别能吃肥肉的人,大伙就把自己碗里的肥肉全都夹到他的碗里,高高地摞起来,他便大块朵颐,吃得满嘴流油,看得人目瞪口呆。这种人在农村叫“肉量”,大概跟饭桶意思差不多。我最喜欢吃的是那个鸡蛋大小的瘦肉丸子。有些事说不大清楚,比如农村人自己养的猪比城里卖的猪肉要好吃,手工剁碎的肉比机器磨碎的肉做成的丸子要好吃。做丸子一般精选猪后腿的瘦肉快刀剁成馅,拌入料粉精盐蛋液粉面葱姜蒜苗,再团成球摆在大笼屉里猛火蒸熟。这种丸子又酥软又筋道,吃起来盐香可口。我有一次在席间对肉丸赞不绝口,就有好几个老乡把自己的丸子夹到我的碗里,乡里乡亲坐在同一个炕上吃饭,有时候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十三花里有一样比较吃功夫的菜,就是蛋卷。先摊好一摞鸡蛋饼,在每一张饼上均匀地抹一层肉泥馅,小心卷好,再整齐地码放在笼屉里,起火蒸熟,放凉以后快刀斩成小段就可以了。酱排骨和卤鸡腿比较好做,但因为都是土猪土鸡,怎么做都好吃。垫在碗底的萝卜丝是不算菜品的,但是有人就是喜欢吃这个。有一次见席间一人推开摆在眼前的满满一碗十三花说,都端走,干干地来一碗萝卜丝!萝卜丝菜端来了,他腮帮子一动一动地嚼着,竟发出驴吃夜草时的咯嘣咯嘣声。 大家都不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但他就是好那么一口,有什么办法呢。等到大伙都吃完了,这一席就算结束了,管家也就开始张罗安排下一席的人了。

       吃完饭的人大可不必马上离开,因为院子里临时搭建的帐篷里面炉火正旺,你就可以在这里抽烟煮茶划拳行酒掀牛打牌。万一没事干,也可以嘴里叼一棒烟,几个人凑在一起闲蹲在台子上听高音喇叭里面高亢而嘹亮的秦腔。这时候你就可以看见新女婿胸前斜绾着大红缎子被面,出出进进,客客气气,迎来送往,劝茶让烟,而你绝对不会看见新娘子和他同时出现,因为在送她的“尊客”还没有打发走之前,新娘子是不能下地的。

       在这一天最尊贵的客人总共有三批,分别是舅舅家,娘舅家和送新娘的尊客,都是要拿了鞭炮远远地接进门的,而且尊客因为后面跟了新娘子,他们会表现出空前的矜持和严肃,接待的人如临大敌,生怕出了纰漏,吃消不起。所以要有点头哈腰前面引路的,要有递烟点火沿路伺候的,要有握手拍背巴结恭维的,甚至路远了还要在门口备好水盆毛巾随时递上的。当然,他们也不会因为自己尊贵的身份而失了礼节,先要称头的老者率了一干人等给主人家的三代牌位恭恭敬敬地上香叩首以示尊重。他们入席落座以后,要由庄间年龄最长或本家辈分最大的人在席口陪侍,让酒点烟添茶。他们也不能随便去吃普通的十三花,而是要吃庄严隆重的“四盘子”。四盘子是这天的大菜硬菜招牌菜,直接决定着这次婚礼档次的高低。虽然叫四盘子,但情况好一点的主人家可能会摆上六个八个或者十二道菜,以示婚礼的盛大和隆重。

       打发尊客时,要在院内摆上桌案,案上要一碟一碟摆好瓜子糖果,核桃花生,水果香烟,花卷蒸馍,酒杯酒盘,最重要的是要在桌子中央摆上一碟子现金钞票,而前来贺喜的人----不管是你吃饭的,喝茶的,行酒的,打牌的,聊天的,听戏的,下厨做饭的,前后跑腿的,看桌子敬酒的------都要马上停止手头的工作,起身围在院子里,来共同见证这一伟大的仪式。这时候尊客里面的称头的老者和大总管会寒暄着走到桌前,问今天是什么风?喜神在哪个方位?两位大人物都显得风神凛凛而又客客气气,尊客照例要端了酒杯,给各路亲戚、庄间人等敬酒,说些谢谢款待,后会有期,以及新娘小户人家,不懂事,还望看待之类的话。而大总管这时候要安排人把桌子上摆放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塞在每个尊客的口袋里,他们照例会客气一番,但一定得装上,因为这是规矩。而那一叠子钞票,他们又拿了去和新娘道别,有一部分要留给新娘。新娘是不能下地的,但看着亲人们行将离开,想到自己从此入了别家门户,没有不失声痛哭甚至大放悲声的。有一次见一个新娘跪着炕沿上,低声抽泣,一声一声喊:大爸!舅舅!姨父!姑父!而尊客心肠软的,早已泪流满面,扭头就走。


(三)

当尊客们终于谦让着出门时,基本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要来跟着相送。有拉着手不放的,有陪着笑脸尾随左右的,有拿着香烟挨个递烟的,有客套话说个不停的,当然也有站在路边看热闹的。人们也都大都说着些粗茶淡饭招待不周失了礼节还望谅解的客套话以及姑娘嫁到这边就是自家孩子你们就放一千个心一万个心之类的宽心话,尊客们也自然都是频频地点头微笑不断地挥手致意,场面极为喜庆祥和而又热闹非凡。

       送走了尊客,紧张忙碌的一天行将结束,日头也就跌了窝,天色也慢慢地暗了下来,而下面的重头戏就是庄间人闹洞房。其实城里人也闹洞房,有时候尽管闹得比较过火,但节目总是显得单一雷同而且乏味,基本都是用鞋油呀牙膏呀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把新郎画成鬼样子,衣服剥得精光,身上挂了各种蔬菜瓜果,闹房者拿棍子敲着新郎的腿让他和新娘做各种高难度的动作,动作做不上,做不到位,就往死里打,我有一个同事结婚后好几天腿还瘸着。而一个常见的节目就是新郎头上顶着铁脸盆子双膝跪在新娘面前,新娘敲盆子问话,敲一下问一句回答一句,大概都是些婚后谁洗衣谁做饭谁擦地板谁接送孩子之类的老掉牙的问题,因为已经快要被打成残废了,新郎想要继续活下去的话,答案就只能有一个。有时候还比较血腥,比如在新房的被褥里埋伏上大头针。当然也有比较好心肠的人,我就在那天晚上接到了一个电话,他说,马少,总共有三十六根……

       农村人闹洞房时是不要新郎参加的。等到尊客走尽,村里的年轻人能瞬间把洞房围得水泄不通。为了防止闹房的时候损坏了被褥帐幔,大伙便吆喝着张罗着扯下帐幔,移走被褥,仅剩一面光炕,胆小的新娘看到这阵势,早已下得瑟瑟发抖。当然也有性格倔强的新娘瞪着眼睛进行威胁,那意思是你敢过来我就敢和你拼命!也有会来事的新娘客客气气地和大家攀谈说笑,那意思也很明白,让大伙不好意思下手。但一切都是白费,闹洞房那是规矩,只要你肯结婚,等于你认同了这些规矩。不过,所有的节目都是要付费的,而且是明码标价,在村里这是官价,不能谁家高谁家低。这里面最文明的一个节目就是“过桥烟”,新娘点着了香烟,用嘴唇衔住中部,闹房者便凑过脸来同样用嘴取走香烟,大吸几口。几根烟下来,新娘早已被呛出了眼泪。我清楚地记得过桥烟的价格是一毛钱每支,当时在农村一毛钱能买两个鸡蛋。还有一个较为文明的节目,就是交了两毛钱之后可以亲一下新娘的脸蛋,这是个短平快的节目,伴娘在旁边收钱,小伙子们一个一个过,短时间内就能收不少零钱。记不清是谁家结婚了,只记得新娘不怎么漂亮,一个小伙子先交了两毛钱,犹豫了一下,忽然就亲了一口正在数钱的伴娘便迅速转身出门。突然之间出现了这亘古未有的变局,伴娘一时楞住了,等到她回过神来从门里面杀出时,那小伙子早已溜走影都不见了。这些收费的项目完了之后,就基本到后半夜了,而闹房的节目就进行翻新和转段,最惨不忍睹的就是大伙抓来新娘的大伯子甚至是公公,按在炕上,在后背上匹上马鞍,让其在炕上跪行转圈,还要让新娘手里拿着马鞭子反复抽打。闹房的那天晚上,是不能讲究辈分和大小的,好多长辈的男性早已料到晚上将要发生的故事,所以在送走了尊客之后,立马收敛笑容转身遁走,有藏到柴窑里的,有藏到驴圈里的,有藏到洋芋窖里的,甚至有下了河沟上了堡子山的。但是无论他们逃向何方,藏身何处,最后都被一个一个地押解回来灰头土脸地任人摆布,不仅要装驴,还要掏钱。我想这就是这个世界上最难堪的事了,但据说洞房闹得越凶,新人就在以后的日子里越是幸福美满天长地久,这家人以后也就越是吉祥如意万事亨通。有了这样堂而皇之的借口,全村的年轻人都会在这个夜晚放开手脚大干一场。有一次因为来人过多,场面火爆,炕面瞬间塌陷,等从炕洞里拉出新娘,已经是烟薰火燎,满身草灰,反而弄得大家满脸羞愧,都争着去拍打新娘身上的灰土。新娘到是好脾气,连声说没事,没事。不过也能遇上火爆脾气的新娘,听说外村一家大户娶了一个非常漂亮的新娘,闹房者越聚越多,节目也越来越过火,但他们哪里知道人家来自武术世家,身手不错,过火的节目触碰了她忍耐的极限,竟起身亮掌,瞬间打得那些人屁滚尿流。但等到大伙儿一哄而散,他们才发现冷了场子,这是很不吉利的。


(四)

洞房不能闹到天亮,新人总要安床。这个时候,闹房的人虽然意犹未尽,但只能让出新娘从炕上撤下退守在地上来围观由喜娘主持的安床的仪式。而那些既掏了钱,装了驴,又被新媳妇打了屁股的颜面扫地的长辈们也终于熬过了这一关,长出一口气,抽紧脸上的皮肉,恢复往日的威严,披起衣服回到上房里面煮茶聊天,等着喜娘去安床。喜娘必须是已婚的、家庭和睦团结的、儿女双全的庄间婆娘,她的属相也必须是用相,在十二属相里每年只有三个用相。由于有了这诸多的限制,每次找个安床的喜娘其实是挺麻烦的一件事儿。既然是安床,那自然就少不了新郎,至此,他终于可以和媳妇儿见个面了。记得有一次,一个新媳妇已被闹房者折腾得筋疲力尽,见新郎终于被放进门来,竟掩面涕泣,失声痛哭,在众人劝慰之下,渐渐止住哭声,哀怨地看了一眼新郎,破涕为笑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对新人喝了对酒,吃了长面,喜娘便安排他们坐好,拿出几个口袋,里面分别装了花生、大枣、核桃以及荞麦、糜子、谷子等五谷杂粮,就一把一把往炕上撒,每撒一把,就说一句词。那词句朴实通俗又押韵上口,极有意思,大概是一些孝顺老人团结和睦的嘱托以及早生贵子多子多福的祝愿。小时候玩过家家的时候老念这个,但很可惜,我现在一句也记不起了,只记得在闹房的喧嚣过后,洞房的气氛顿时显得安详而又多情,在摇曳的灯光下,新娘看着新郎莞尔一笑,大伙这才明白全部撤退的时候到了。

       不过,还有一个比较神秘的仪式,那就是听床。我至今都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深刻的用意,而且更让人奇怪的是,首先蹑手蹑脚在窗户下和门口边侧耳听床的是婶婶、姑姑、姨姨、妗子等长辈。不过,她们只是象征性地听一下,便回上房复命,而真正打持久战的是村里那些楞头小伙子。他们能一声不响地蹲在门下,而且不听出个动静绝不罢休,为以后见了面取笑新郎新娘留下些证据。但新郎早就知道这些伎俩,因为他可能跟别人一起也听过不少床。有一次一个新郎为了早点赶走门外的听床者,就悄悄地打开风窗兜头倒下一盆凉水来。三九天气,滴水成冰,门外众小火全部中招,一阵哀嚎过后,都在外面日娘蹶老子地骂了起来,而新郎在里面嘿嘿一笑,便放心安床了,他知道,这帮家伙如果还不走,就会冻成冰疙瘩。但任何事总有失算的时候,这些家伙之所以舍不得离开,是因为他们在新房里埋伏了机关,所以继续悄悄地蹲下,任由衣服结冰。新郎以为大家都走了,这才敢和新娘大声说话,准备睡觉了。原来新娘为了防止闹房时大家都不小心出现意外的尴尬,竟然穿了四层裤子,系了四条裤绳,而且全部打了死结------这是这次听房最大的收获。但当听到新郎得意洋洋地炫耀说我早就备了一盆水冻死这些坏松时,大家都咬牙切齿地心想,你小子别得意太早,好戏在后头呢。原来他们早就在炕沿下埋伏了一枚炮杖,在炮杖的捻子上系了一个燃烧的香头,这基本就是一个简易的定时炸弹。只听房中一声巨响,新郎惊呼着从炕上弹起,并带着哭腔愤怒地叫骂,这是哪个狗日的干的,啊?便有人推开风窗说,是老子干的,看谁玩得过谁!大伙便起身抖落身上的冰茬子,大笑着相约出门。

       这事更不好理解,但是唯其如此,这场婚礼就更显得刻骨铭心吧。而以后多少年,人们都会提起这个笑话,还会取笑那个新郎。比如有一次一个粮口袋打了死结解不开了,大伙便吆喝着叫那新郎来解,并说解绳子人家是专家,我们就不要逞能了。

       安了床照例就该睡觉了,但是也保不齐有时候会节外生枝。在那个年代,农村人处对象时是基本互相不说话的。在婚前,两家人也以亲戚相待,逢年过节时也经常互相走动,但两个年轻人交流的机会是很少的,见了面也只是互相看一眼,都不说话。我能清楚地记得表兄和他的未婚妻见面时相视一笑,他的未婚妻就咬着嘴唇红了脸,表兄要离开时,她就远远地站着送,回家时就发现他的包里塞着一双鞋垫,上面用彩线绣着一对鸳鸯。如果哪家的姑娘看见女婿来了表现得兴高采烈,可能娘家人也感觉孩子不够矜持甚至不够庄重从而自己脸上无光。如果两个年轻人在田间地头一起坐了一会儿,或者一起聊着走了一段路,就一定会被谁家的大婶儿窥见,从而成为村子里面一个不小的新闻。这就是当时大的环境吧,不过这样的婚姻并不一定就是包办婚姻,因为大人一定会征求孩子的意见,只有两个孩子同意了,两家人才有可能成为亲戚。这样的婚姻被事实证明是相当稳固的,母亲曾说过,她和父亲婚前没说过一句话,但是婚后他们也没有红过一次脸,父亲还给她教会了凤凰琴。

        但是也有个问题,婚前缺少了交流,两个人需要磨合的时间可能就要长一些,有人在新婚之夜就和老婆发生了不快甚至是激烈的冲突。现在说来有几件事令人捧腹,有的被当做笑话在村子里传了好多年。


(五)

记不清是谁的诗了,也只记得其中的一句:“一觉醒来,她就睡在身边。”

        真是奇怪,从来没有说过话的两个人就这样睡在一起了,他们是怎么开口说话的?怎么进行交流的?不过我想,只要两情相悦,这都是简单事。但是在前些年还是有包办婚姻的,特别是从小定下的娃娃亲,两家大人都成了多少年的好亲戚,孩子长大了反而不同意,这怎么能成呢?于是大人们祭起家法,使了威严,也造成了不少婚姻的悲剧。南山上有一家从小订的娃娃亲,男孩长大以后考上了师范学校,女孩也有自己心仪的对象,但双方大人为了自己的颜面,强行举行了婚礼,结果当天晚上就闹了不快,新郎死活不入洞房。新郎的父亲气急败坏,拿起皮鞭劈头盖脸地抽打新郎,新郎跟牛一样不为所动。亲戚们也都围着他解劝,都说没事, 互相体谅着,过着过着就好了,先入洞房,好不好?新郎见摆脱不了大家,便撂下一句狠话,说你们谁感觉好了谁就进去!说完就抱了一卷铺盖去驴草房睡觉了。后来听说他们和平分手,也各自成家了。除了包办的婚姻之外,还有一些不到法定年龄就举行了婚礼的,在农村这种事还比较普遍。我们村有一个老太太比大女儿大十三岁,我小时候见过她女儿拄着拐杖来看妈妈,娘俩都缠小脚,竟然像亲姊妹。两个性格顽劣的小孩忽然结了婚,成了两口子,有时候就会有意想不到的麻烦,比如新婚之夜有人就打了起来。男孩第二天天一亮就找妈妈告状,带着哭腔说,妈!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他妈一看,不得了了,男孩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脸上还被抓出了好多血印子。这哪里是打架呀,这简直就是虐待!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俩的关系越来越好了,竟然如胶似漆形影不离,我后来还见过他们两个,男孩骑着摩托车捎着女孩,女孩把头埋在男孩的背上,风一样地从大路上驰过。还有一对新人,婚礼本来过得很顺当,结果晚上却生了波澜。尊客打发了,洞房闹了,床也顺利地安了,听房的人也全都走了,结果不知怎的,新娘飞出一脚把新郎踹下地去。当年睡的火炕是拿料光石抹了炕面的,特别光滑,据说新郎飞出老远才停了下来。这事在在村子里当笑话讲了好多年,大家都比较关心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矛盾,但两人都守口如瓶,一直没有告诉大家。新娘漂亮,干练,后来据说还当了急干民兵,组织全村的妇女干活,是把干活的好手。不知为什么,当时我们小孩吵架对骂的时候,都口里叫着她的名字骂。

       在那些年,农村人好像都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爱情,能睡到一起的,就是两口子。繁重的劳动,拮据的生活,琐屑的日常小事,都要靠两个人共同面对和承担,有了长期的磨合,即便是性格不合的两个人,也都慢慢成了最亲的亲人。

        婚礼的第三天,别的客人都走完了,新郎的亲戚们要全部留下来品尝新娘子做的细手面,一般是留到下午,而整个早上还要在上房炕上继续安排流水席,只不过这时候入席的基本都是本家亲戚了。大家都按照辈份落了座,新郎和新娘便由伴郎和喜娘陪着站在炕沿下敬酒。敬酒有两个目的,一是改口,二是要钱。新郎介绍说这是姑父,新娘便叫一声姑父,而那个被叫了姑父的人这时候要把手探进口袋里掏出几块钱,放到伴郎端的盘子里。新娘如果嫌钱少,会再叫一声姑父,直到把他备好的零钱掏光。而有想开玩笑的亲戚会在事先换了不少毛毛钱,叫一声给一毛两毛,一直叫就一直给。当然,如果新娘万一受不了了,使个脸色,伴郎会亲自跳到炕上去,按住那个人,搜光他身上的钱。农村人亲戚多,一早上下来,新娘都会有比较可观的收入,特别是改口叫了爸妈之后,会有大把的进账,如果老两口掏的钱少,也会被亲戚们按在炕上搜身。这样,亲戚们在一起说说笑笑,吵吵闹闹,真是喜庆。

       喝了改口酒,下午就该吃细手面了,这对新娘来说是巨大的挑战和考验。先要均匀地潲入灰水,再把面搓成絮,这道工序不容易把握。水倒多了容易伤水,如果再兑干面,擀出的面条就不筋到;水少了面团就搓不到一起,容易开裂。面团要反复揉搓,一定要把僵硬的面团揉倒,揉软活。一般是左手抬起面团右手搓出,等面搓长了再对折起来继续搓,反复几十遍才能把面的韧劲搓出来。最吃功夫的不是揉面擀面而是切面。把擀好的几张面摞起来两次对折形成扇面,再左手按面右手操刀,一刀一刀地推刀切出长面条。手艺好的新娘切出的面条均匀细长,卧在碗里一窝丝,再浇入滚烫的肉臊子,虽则是普通的一碗面,也是人间美味,亲戚们吃了当然赞不绝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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