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但很快，每次念头一出就被我用力压了下去，我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想用自杀换取他们的自责？一点用没有。
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从此过着没心没肺的幸福生活，还没我碍眼。
再一比，着实不划算。
人活着，你不折腾人，就得被人折腾。
我不想死了，也不想按父母的指示去打工为他们挣钱，为商天宝存钱娶媳妇。
我想跳出这火坑。
看着火势越来越旺，我自己不跳是没人帮我的。母亲不会，她只是一手拉着我一手添柴；父亲也不会，他会用脚踹下我浇上油；商天宝更不会，他还要踩着我开豪车娶漂亮媳妇呢。
我只能自己往上爬，自己挣扎，就算挣不过，那也死心了，说明自己确实没能耐。
于是，初中毕业后的那年暑假没过完，我就跟他们提出了要求：我要去江州大伯家学计算机！
大伯是父亲的亲哥哥，当兵后就留在了那里，儿子开了个计算机培训学校。跟我们很少来往，只是逢年过节打个电话而已。
“你知道计算机是干什么的吗？”
“CNMD，你想干嘛？”
用脚趾头想他们也不同意，母亲的鄙夷声还没落，父亲就开始骂上了。
我不过提了一句，他骂了我足足两天。
没办法，我想到当初张奶奶劝他让我上小学的事，便再次请来了张奶奶。
“东海呀，你这是造孽啊……招弟是不是学习好？你拦着不让去，现在人家要学点手艺，你还不让，你这不是虐待招弟，是虐待你的宝贝儿子！不给他留后路！”
不得不说，张奶奶把事情前前后后捋了一遍后，加上不断数落，父母又一次同意了。
想到要去往千里之外，终于要离开家里这个火坑，我兴奋得以帮张奶奶打扫完房屋和院子作为感谢。
7
一切搞定，我畅想着以后的生活，学成了计算机，会打字，会用办公软件，找一份差不多的工作，从此再不用回到那个家。
但命运却跟我不一条心，它似乎认为我的磨难还没达到上限，又塞给我三年的考验。
经过两天两夜的火车，1993年8月20日的下午，我终于到了大伯家。
初进他们家门那一刻，我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看着明亮干净的三室一厅，温馨的床铺，连同卫生间都比我在老家的卧室明亮整洁，不禁湿了眼眶。
感慨同一蓝天下，不同的生活；感叹我有机会住上这样的楼房，还能学一门手艺，很幸运，好开心。
只是进门不到十分钟，我也看出来了，我大伯也很高兴，终于有回报我爸的时候了。
据说当初他去当兵时，我爸卖了自行车给了他一点钱。
而我那满头卷，用鄙视的目光望着我的大妈更是非常兴奋，还特意在简单的晚餐后，当全家人睡着后拉着我，独自给了我一个别具特色的欢迎仪式。
大妈：“招弟，你爸妈舍得你过来吗？”
我说：“舍得啊，他们盼着我学好计算机挣钱，好给我弟存钱娶媳妇。”
大妈：“你爸倒是真好意思啊，你大伯当兵时的那点钱，花到现在还没花完。把女儿送我这里学手艺，学好后拍屁股走人，我们供吃供喝供学。”
我说：“大妈，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既然离开了那个家，我的人生我做主，回报他们的我不会少，以后回报你的也不会差。”
大妈：“我不想要你的回报，你既然来了，就在这里玩儿两天回去吧，我感觉我们俩的性格不合适，生活在一起万一怠慢了你，再落个不是。”
我说：“大妈，你就把我当成我哥、姐那样的就行，错了该说就说，实在不解气打两下我也没事。”
大妈：“我可不敢，打一下，你那流氓爹会找我拼命的，你也念了不少书，不知道穷山恶水出恶民吗？”
我说：“大妈，也不一定，也会出您这样的善良有福的人。”
大妈：“你不知道你爸是什么样的人……还有你妈……”
我说：“现在知道了。”
大妈：“既然你不想走，那这样吧，以后每天早晨你五点起床，擦桌子，擦电视，擦房间，擦地……”
我说：“好的，我记住了。不过，就像大妈说的，都是一家人了，我不会说话，如果有冒犯的，你也不要生我的气，好吗？”
大妈点点头，“我是不会跟孩子生气的。”
大妈是我大伯当兵前的对象，就在我们旁边的村，退役后我大伯接她过去的。
几番明说暗示要我走的话说完，见我不接茬，她也困了，只好作罢。
8
谈话间大妈不断指责我父母的种种，让我也明白，我不是从火坑到了天堂，而是到了另一个火坑。
与我家的火坑相较，第一个不由我作主，就被投胎了；
这个火坑，却是我亲自选的，是先进火坑后加火，我无话可说。
可大伯家的火坑，是我自己跳的，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所以一进去就被烫得皮开肉熟。
我从没想到。
不过，也有句话说，活在这人世间，任何选择都有结果，无非好坏之分，可只要是自己选的，有目标有目的，果子难吃不难吃不重要，关键是在这过程中，你能不能达到自己的目标。
她脸色再不好，有我父母那么难看吗？她语气再不好，有我父母的语气差么？至少她没骂。
这就足够了。
我明白我来这里的目的，所以，就算心里再难受，再不舒服，表面上也是笑得很谦逊、开心、恭维。她关上门的那刻，我的泪水才如山洪爆发，止都止不住。
一夜昏昏沉沉，脑海里全是大妈的叮嘱和规章制度，我知道，这是她家，大伯又惧内，我和在自己家一样无援，只好想到两个对策来保证自己能如愿学到计算机，因为不这样，我怕我迟早要被她轰走。
一是我给自己严格制订了时间计划，堂哥的培训课是上午和下午，中午回家要做饭吃饭，晚上没什么事。便计划去找一份兼职，以堵住她说我吃干饭的口。
二是一节课教十分的知识，我要争取学到十五分，缩短自己在这里的学习时间。
说做就做，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将从老家带来的三百块塞到了大妈手里，告诉她这是我爸给她的，因为老家的东西她也不爱吃。
大妈并没有接，斜着眼瞅了那三张票子足足一分钟后，才打着哈欠说，“你先去收拾房间吧，我要下楼练剑。”
我只好收起。
打扫房间这事儿我熟悉，熟悉到骨子里，做饭更不在话下。
我以为，我手脚麻利有眼色，她便不会挑错找我的事，但我发现，我太小看她了。
9
第一天上午下课后，我匆匆赶回家做饭。
回到家时，她已经把肉从冰箱里拿出来解冻了。
“中午做红烧肉，你长这么大还没吃过吧？”
大妈捧着《旧约》，冲着我啧啧道。
“没有，大妈，别说吃了，我连猪都没见过呢。”
我决定说点她爱听的，一边赔着笑故作好奇地打量那块红白相间的五花肉，一边套上围裙和一次性手套——这是她交待的，说我是农村来的，手不干净有病菌。
“就是，你这是一步到天堂了，吃得好住得好。那边农村我知道，还见猪，能听到猪叫就很幸福了，要吃没吃，要喝没喝的，都是吃糠的。所以，农村出来的，干点活儿怕什么？年纪轻轻的，对吧？”
大妈并没有看我，而是得意洋洋地嘱咐我择菜、洗菜，叶子要一片一片洗等等。
她话里话外的讽刺让我长了十分胆，不得不进一步满足她的优越感。
“就是，农村来的别的没有，就是有力气。大妈，你太了解农村了，我跟你说，我家连糠都吃不上，全是树皮啊、草根呀，有时还去吃牛粪。”
“商南海，你给我出来，这就是你的好侄女？跟我胡说八道，没一句正经话！”
哪想，她飚了，时间比我期待中晚了两分钟，气呼呼地蹿进卧室摔上了门。
“招弟，干什么呢？你不能跟你大妈好好说话，别胡说八道？你看，她都生气了。”
大伯正在客厅看报纸，闻声立即赶来，对我沉着脸低喝。
“大伯，是我大妈先胡说八道的，我都没生气，她生气什么？我知道，我到这里她不欢迎，昨晚就数落我一晚了，要真容不下我，当初别松口让我来啊？我知道我不是来享福的，但我也不是来挨骂的啊，要挨骂，我爸妈骂得比她还专业，我干嘛跑过来？”
我也委屈，捂着脸偷笑了两秒假装嘤嘤地哭上了，但哭着哭着就变成了真哭。
而这个插曲也以我向大妈认错告终。
不得不说，大妈确实很精明，抓住这个机会给我新加了几条规则，除了打扫卫生、做饭等外，她说，“我不怕你吃，也不怕你喝，你只要讲卫生，爱干净，不顶嘴，我都能忍受。但你农村来的没规矩，我决定再加三条！
第一，不得跟我和你大伯顶嘴，要第一时间认错！
第二，昨晚跟你说擦地，但没有标准，现在我要求擦地要擦得能当镜子用。
第三，给你家打电话时，家人如果问起，要凭良心说我们对你好不好，别胡说八道。”
我二话没说，当即就点头赞同。
凡事只要有了标准，那便谁也无法耍赖了，我如此，她亦如此。
10
但我还是错了。
她对中国文字玩得比我溜，怎么说都是她有理。
我上课时，她在家里午睡过了头，错过了基督聚会的时间，骂我没提醒她，我还不能说我真不知道她要下午四点开始午睡。
她自己洗头发没梳通，一小撮缠一起了，多掉了几根头发，说我把梳子弄坏了。
她吃排骨时假牙咯掉了一块，说我没煮熟……
其他的就算了，骨头怎么煮烂熟？我到现在都没整明白。
当然，还有更过份的。
去江州一个月后，我在当地一家饭店找到了晚上洗菜的兼职，每晚两个小时，十五块钱，包一顿夜宵，从晚八点做到十点。
时间上比较宽裕，大伯同意了，他实在不想看到我大妈每天对着我找事，让他左右为难。
大妈也同意了，因为我能少在她面前惹她烦。
还是那句话，我以为，对，我以为，我交了费便万事大吉，可大妈似乎并不打算放过我，鸡毛蒜皮的事找麻烦也就算了，连拉屎这事儿都能做上文章。
一年后，有一天晚班回来，我因为内急匆匆进了卫生间。
或许是水土不服，自从来到江州后，我每次大号都到了晚上，这次除了是晚上，还有冲水冲了几次都没冲下去。
我着急了，打开卫生间的门，从洗手池处拿了盆准备接水冲下去。
就在此时，大妈进来了，猛然推开门，叉着腰就叫上了。
“你怎么搞的？我们拉的都能冲下去，你的为什么冲不下去？你是故意来气我的？你究竟把我说的话听没听进去？你知道我爱干净啊？我们都是两天拉一次，你一天一次就算了，还总这么冲？你这孩子问题不小！”
“大妈，这真不怪我，怪我，怪我没有把你的话及时传达给屎听！”
我也来了气，试想，谁家马桶就那么听话？闹起脾气来，有的干脆给堵了的不在少数。
为这点儿事找我麻烦，我是无法忍，也不想忍。
“你！你就是故意的！你跟你的屎一样讨厌！马上给我滚出去！”
大妈炸了，我仿佛看到她满头卷都立起来了，精神抖擞。
“你想得美！我不学完是绝不会回去的，还有，我也不是吃干饭，我交的钱足够我的生活费……”
我实在不能忍了，凡事她不同意，我就是有问题。
因为我打算自考，买来了书，每天看书到很晚，为了怕吵醒她特意小心谨慎，但就这些，因为跟她作息时间不对，她就说我有问题；
我喜欢先擦桌子再擦窗户，她说跟她不一样，我有问题；
我一周洗一次床单，她一月洗一次，说我跟她不一样，我有问题……
一次没事，两次能忍，三次也没关系……可次数多了，我真的不能忍了。
11
但现实是，还是我说的那句话，不能忍归不能忍，我不能滚回去。
滚回去就意味着我要受我爸妈摆布，我不想。
我好不容易出来了，我纵使再冲动也要明白我的目的是什么。
又一次，我给大妈道了一次心不甘情不愿的歉后，我加快了学习的步伐。
不会的，我问个没完没了，问得教计算机的老师都开始烦我，因为有些问题他也搞不懂。
不懂的，我也开始自己找寻答案，去网吧、去图书馆。
鼻子下面一张嘴，只要能喘气，就知道想要的一切。
我的努力没有白费，三年后，恰逢香港回归，我告别大伯大妈，离开了人生中的第二个火坑（其实，按说不能这么称呼的，毕竟，我在火坑里学到了很多东西）去了贝城，报考了广告学专业自考，忙着复习的同时，找到了一份文员的工作，是一家建筑设计公司，工资六百，包吃住。
说实话，当时从江州去贝城，我并没有征求我爸妈的同意，也没问他们的意见。
我找不到问他们的理由，这是我的人生，长大了，不是说有能耐了，而是人生就此一次，交给他们摆布也是一生，自己拼一次也是一生，我何不自己尝试一下，做一次主？
就算这又是一个火坑，我还有什么理由不能撑过去？难道还有比我爸妈、大妈更惨无人道的么？
事实证明，当你有硬实力后，确实没有，并且你还有自己灭火的实力。
在公司里，我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尽职尽责，不但工作做得好，自考考试也很顺利，每次都能轻松过关。
四年后，当我如愿拿到某传媒大学本科毕业证后，我哭了，哭得惊天动地，哭了整整一晚，只是，这一晚与大妈家那晚不同，是喜悦的泪。
而我的工作也因为这个学历换了工作在国际某知名4A公司做文案，嗯，又一次不明状况的火坑，我又赌对了。
七年来，从文案到文案总监熬过后，我出来自己创业，成立了自己的传媒公司，直到如今。
这一次的火坑，是我自己打造的，有灭火的实力和勇气，也有能力让它变成了舒适温馨的避风港，有知心的爱人，有可爱的孩子，在自己的家里，自己做主。
几年前，从小认识我的人说，“你终于熬出来了，得之不易。”
我明白他们说的，那是成功背后的目睹；也有很多刚认识我的人称我为“女强人”，却不曾看到背后的一面。
因为总有些人跟我大妈一样，自己办不到的事总会说别人也办不到，鄙视别人的同时，连自己也不放过。
当然，若说这一路走来最应该感谢的人，莫过于张奶奶，她说的一一应验了，我成了“有本事”的人，还在商天宝气死商东海、顾桂莲，他因打人入狱三年出来后，我给了他一份工作，就在我的公司做保安——但是签合同的，违规了要被开除。
因为当初我做总监后，父母勒令我给他儿子买房没同意，跟我断绝了关系，父女、母女、姐弟关系等。
不得不说的是，当我招商天宝进来后，我老公——一家文化公司的主管，说会给我带来麻烦，但事实没有，他也在经历种种火坑后，终于长大了，去年，我给他举行了婚礼，现在，相安无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