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下雨天


1.

天空阴沉沉的,下着毛毛细雨,从教学楼跑到操场另一边的广播室应该不至于淋得很湿,于是我一只手遮住额头,一只手拎起裙摆跑进了雨里。我穿着一件白色的棉布裙子,白色的凉鞋,因为担心积水和淤泥溅到裙子上,我跑得不快,风把细细的水沫吹到我脸上,绵软湿润,舒服极了。我跑到操场边上的时候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仰起脸闭上了眼睛,想好好感受一下这风吹过的下雨天。

雨却突然停了,我睁开眼睛看到头顶上多了一把黑色的雨伞,身边站着一个穿着白色T恤的高个子男生,他正微笑地看着我。

“同学,淋了雨容易感冒哟,你要去哪里?我送你过去吧。”

“谢谢,不用麻烦了,雨也不大。”我边警惕地说着,边往旁边退了一步,好让自己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你是要到对面去吧?我顺路,走吧。”

我心想这个男生真是脸皮厚,都说了不要的,该不会是哪个班的坏学生吧?学校到处找女孩子搭讪的坏男生多的是,于是我不理会他径直往前走,这时雨竟然大起来了,那个男生追了上来,非要给我遮雨。我抬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长得倒是白净斯文,看起来不像个坏男孩,笑起来还挺温暖的。我放松了警惕,要是淋雨跑过去的话也太狼狈了,搞不好真的会着凉,于是我小声又真诚地道了谢。

伞不大,我能感到它在往我这边倾斜着,他的右肩膀估计淋着雨了。第一次距离异性那么近,我甚至能闻到他衣服上残留的淡淡的洗衣液香味。我有点紧张,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不小心碰触到他。这段路变得很漫长,时间也变得缓慢,明明雨天挺凉快的,我却觉得燥热起来。他倒是泰然自诺地走着,也没有像个坏学生一样跟我搭讪。

到了广播室楼下我再次向他道了谢,他冲我笑笑就转身走了,他原路走了回去。骗人,根本就不顺路啊!我跺了一下脚,看看手表,已经是下午4点45分了,我赶紧往三楼跑去。到了广播室,值班的莉莉已经在等了。

“你怎么才来啊?我们要开始了噢!”

“抱歉,下雨耽搁了一会儿。开始吧。”

莉莉播了一段音乐,然后我开始了今天的播音。

念了一封点歌信,播放了一首音乐,然后又朗读了一篇散文。其实到底有没有人在听呢,我有时候会这么想,特别是在我朗读诗歌或者散文的时候,真的会有人听吗?还好其中穿插着同学们的点歌送祝福,不然他们肯定会觉得我的节目太无聊了吧。

好在也没什么人知道是我在主持这个时间段的播音节目,不然还是会觉得有些尴尬。

2.

想起当初面试播音员的时候,我是被逼上场的。我那年轻漂亮的班主任,非要把我名字报上去,美其名曰不能做书呆子,要全面发展,尤其是因为我胆子太小,更应该锻炼一下。于是我只好硬着头皮去写播音稿、试音,战战兢兢的,也不知道面试老师看上我哪一点,竟然就选上我了。

作为学校第一批播音员,可真是够手忙脚乱的。设备破旧不堪不说,还经常失灵,时不时要跑出去听一下到底有没有声音。节目也得由我们自己去开发、编排,真真是个很好的锻炼机会!不过既然开始了,那就要努力去做好,我心里是这么想的。

新闻、学校公告、校园心声、美文朗诵、点歌祝福,一步一步策划起来,着实花了不少心思。我被安排到每周二和每周四下午的美文朗读和点歌节目。播音稿除了一些自选的名家作品外,还有各班提交的优秀作文,以及同学们的自愿投稿,它们被统一投放在广播站一楼的专用信箱里。就在广播室一楼楼梯旁边的过道上,一个绿色的像邮筒那样的信箱,上面挂着一把古铜色的锁,钥匙一把在播音室的抽屉里,一把在我手上。

我得提前一天把稿件准备好,打开信箱,把稿子拿出来审阅、挑选、编排朗读顺序、整理介绍语之类的。学校没有图书馆,什么都没有,我只能拜托老师同学借些家里的藏书给我,但他们的书也很少,或者我觉得合适的很少,于是我便省吃俭用,从生活费里省出钱来买书。还是去我小时候惯常去的那家旧书店,那里简直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了。有时候能淘到意想不到的宝藏,我曾找到过一本拜伦的诗集,想不明白原主怎么舍得把它卖掉。不过也正因为这样,我才有机会阅读许多不错的书。

审阅同学们的投稿也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情,虽然文笔稚嫩,但自有一股天真烂漫的感情在里面。偶尔也有告白信之类的,明恋的暗恋的,但那不能念,于是我就给他们送上一首歌曲。依旧还是有人乐此不疲地把自己的心思投进信箱,好像这样那个人就能知道一样,又或许把我当成了一个倾诉秘密的树洞。

点歌节目应该是许多人喜欢听的,他们把祝福写在纸上,今天是某某的生日,想点一首什么歌送给他之类的,也有点歌送给老师的。播音室经常没有他们想要点播的歌曲,我就挑自己喜欢的播送,校园民谣之类的,管不得他们喜不喜欢,毕竟条件有限。

3.

播音室远离教学楼,在操场边上一栋独立的楼房里,那栋楼里还有教师办公室和教师宿舍,另外初三重点班的教室也在上面,为的是给重中之重的毕业班创造一个无人打扰的清静的学习环境。非常奇怪的配置,不过我们学校原本就是这样奇葩的。

这是个很差的乡镇中学,它在一个城乡结合部的村子里面,基础设施很差不说,还开放式管理,其实就等于没有管理,村里的不良青年经常到学校搞事情,打架、撩女生什么的。学生也是不大学习的,基本处于放养状态,出去网吧打游戏、去酒吧玩、早恋什么的,都没法管。直到我上初二那年换了学校领导,才开始实行封闭式管理,不良风气才得以慢慢纠正。

广播站也是那年才开始设立的,同时每个年级都设立了一个重点班,用于冲刺重点高中,我刚好被分到了重点班里,学校分配给我们班的任务是十个上重点,而往年能上重点的也才三两个,所以老师和学生压力都很大,功课特别紧张。

我自然是想上重点高中的,那意味着能上大学。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当播音员其实有点纠结,一方面它确实能锻炼我的部分能力,一方面它需要耗费我一些时间。为了平衡这两点,我只好每天比别人早起,比别人晚睡。

学校自动广播每天早上六点会准时响起,但通常我五点半就悄悄爬起来了,然后到操场去跑步,吃完早餐刚好六点,就到教室里去看书。晚自习别人上到十点多,我经常十一点才走。

深夜的校园里静悄悄的,从教室回宿舍大约五分钟的路程。教室旁边是初三的一个男生寝室,有时候会碰到他们赤裸着上身在走廊晾衣服,非常尴尬。学校房子有限,不得不见缝插针地安排宿舍。下楼往前走一点,在拐弯的地方是一个长长的往下走的楼梯。楼梯顶上也有一个男生宿舍,似乎不管多晚,总有男生没睡觉在门口晃荡,然后吹口哨吓唬路过的女生。楼梯下面有一颗很大的榕树,没有灯光,有时候还有男生在那里吸烟。总之是挺让人害怕的一段路,如果不是另外一条路更黑更远,我是不情愿经走这里的,特别是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会飞快地跑下去。

4.

过完年后,新的学期开始了。天气慢慢回暖,校园里的树木长出了新绿的叶子,操场上的草坪也恢复了生机,一切都生机勃勃的,让人感到非常舒适。不知道何时开始,我留意到一个学生经常投稿,大约每隔两个星期就能收到他的作文。从来没有署名,看字迹应该是个男生,笔迹苍劲有力,又有股潇洒劲。暂且称他为A君吧。他的文章在我看来很不错,关于他小时候的故事,他的感悟,他的梦想。我朗读着他的文字,感觉到他应该是个上进而温暖的人。有时候我走在校园里看着来来往往的同学,会想他是不是其中的某一个,会想着不知道我在念稿子的时候,他有没有在听呢。我把他的稿子整理在一起,有时间的时候会慢慢再回看一遍。

快到夏天的时候,有一次我整理信箱里的稿子,其中有一封点歌信,是写给我的。

小漫:

你好。夏天到了,也意味着我即将参加中考,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想到不能再听你的节目,心里感到有些失落。快要考试了,每天要做很多试卷,有时候觉得很累。可是再忙,也会听你的节目,就当作是给自己的一个奖励。很奇怪,听完又有动力去继续学习了。

或许你不知道我,但我经常会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看着你走过。你的长发很美,真的很美。我想点一首《长头发》送给你,感谢你的声音陪伴我这许多时日,带给我那么多的感动和欢喜。祝你健康快乐、学习进步!

我是在教室里看的这封信,只觉得脸颊发烫,心跳得很快。这算是一封情书吗?但跟我平时看到的那些表白信又不一样,它很含蓄,又有点欲说还休的感觉。即将中考,那就是初三的学生咯。没有署名,字迹很陌生,娟秀整齐,感觉是个女生写的。但有点熟悉感觉,我一时也想不明白。

广播站是没有这首歌的,但我以前听电台节目的时候听过。因为我自己就是长头发,长及腰际,所以当时听到这首歌的时候,我便记住了。于是周末的时候,我去了一趟县城。学校离县城倒不太远,骑自行车大约半个小时,不过为了找这首歌特意去一趟,我也觉得自己有点不可思议。我想在节目里播这首歌,想让那个人也听到,想告诉他我已经收到了他的祝福。

我记得歌手的名字,是个小众歌手,音像店的老板也迷糊记不清,我便只能自己去找,卡带一盒盒细细地看。找了两家店都没找到,可我就是莫名其妙地执着于这件事。后来还是找到了,我真的非常开心。

周二的时候我播放了这首歌,对这位神秘的点播者表示了感谢,并祝愿他中考能考出好成绩。当我在听这首歌的时候,我特别留心其中的歌词,我总觉得歌词才是一首歌的灵魂所在。

你的长头发 在风中飞扬

让他迷失了方向

你的长头发 映在月光下

美的像梦境一样

他的视线移不开 你的长头发

却没有勇气和你讲话

他的视线移不开 你头上的花

那一朵火红色的花

你的长头发 在风中飞扬

发香缠绕在四方

你的长头发 映在月光下

美的像梦境一样

听罢又想起那封信,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认真听我的节目,悄悄看着我从教室外面经过,喜欢我的长头发,太可疑了,怎么都觉得像个男生,搞得我每次去广播室的路上都有点紧张。

5.

一天晚上我在教室看书到很晚,快十一点的时候自己走回宿舍。照例先把长发扎起来收到衣服里面去,因为之前有一次经过楼梯旁的男生宿舍,一个坏学生拦住我摸了一把我的头发,我吓得要死,后来就不敢披散着头发回宿舍了。尽管这样,还是不时被吹口哨或者围堵在那道长长的楼梯上,我走左边他就拦在左边,往右边闪躲他就拦到右边,就是不让我们轻易通过,直到后面来了更多的学生才不得不放我们走。

那天晚上又遇到经常拦住我们的坏男生,他不知道发什么疯,突然冲过来作势要抱我,我吓得赶紧往回跑,还是被他一把从后面搂住了,他的手竟然在我的胸部摸了一把。我又恼又恨,转过头狠狠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他吃痛松开了手,还是拦着不放我们走。这时转角处刚好走过来几个男生,其中一个飞快地冲过来一拳打到他的脸上,他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等他反应过来便冲上来扭打成一块。

后面的几个男生见状赶紧过来把他们拉开了。我认出来,救我的是之前打伞送我的男生。

“你以后要是再敢动她一根手指,我废了你!”他怒气冲冲地指着坏男生说道。

那坏男生看到对方人多势众,竟然也没有退缩,“你谁啊?好大的口气!再说了,她是你什么人,这么护着她?女朋友啊?”

他一听又挣脱了同学的控制冲上去大了一巴掌打到那男生的脸上,“看你再胡说八道!”

“呸,多管闲事!”那男生骂骂咧咧地回了宿舍。

“你没事吧?”他走过来看着我说道。

“没事,谢谢你。你有没有受伤?”我心里难受得很。

“我没事。走吧,早点回去休息。”他和另外几个同学一直把我送到女生宿舍楼下才转身离开了。我看到他们往初三男生宿舍的方向走去。

整个晚上我都心有余悸,辗转反侧无法安睡。真想快点中考好离开这个鬼地方。

接下来的日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个欺负我的坏男生好像消失了,他再也没有半夜出来骚扰过我。

6.

眨眼就到了六月,月底就要中考了。我已经快一个月没有收到A君的作文了,其实是有点失落的。我猜想那是个初三的男生,此刻应该正在紧张备考所以没有时间写作文了。我在心里暗暗为他加油。

等他们毕业,我也要上初三了,感觉时间过得特别快。好在成绩还可以,基本上在前五名徘徊,我心里也是很渴望上重点高中,上大学。

越是临近中考,就越多点歌信,清一色祝愿自己或者同学考出好成绩的,还有感念师恩的,充满了斗志,或者淡淡的离别的愁思。中考前的一个星期三,我在一堆点歌信中看到一封简短的信,是写给我的。

小漫:

还有一个星期就要中考了,我其实也有点紧张。但是我一定会考上县一中的,绝对。你也要好好学习,希望到时能在那里见到你。请你考上一中,我会等你的。

还是没有署名,但我认得那个字迹,还是上次那个搞不清楚是男是女的同学,不过这次我就算再笨,也能感觉到他肯定是个男生。难不成他是喜欢我吗?我的心如小鹿乱撞,有点害羞,又觉得有点幸福,我还从来没被表白过呢,真想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男孩子。既然有把握考上一中,那就是重点班的,至少是前五名。不过可惜我不认识他们班的任何一个人,倒是有同学的哥哥在重点班,但是突然要打听这件事,好像又有点难为情。算了吧,迟早我会知道的,到时学校会把上了一中的名单和照片公布出来。

整个暑假我都在盼望着开学,期待着他的名字会公布在学校的荣誉榜上。

开学的时候我把行李往宿舍一扔,就一路小跑着去看荣誉榜,一共五个人考上了县一中,三男两女,照片有些模糊,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打伞送我的男生,那天晚上帮我打坏人的男生,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就是那个给我写信的男生,我认定他是个男生,所以两个女生不再考虑范围内,而另外两个又不合眼缘,我也不想考虑,一厢情愿地相信就是他。我心里涌现出一种奇妙的感觉,真好,原来是他啊,原来他叫周诚。

7.

初三的生活正式开始了,我们也搬到了播音室楼上的教室,开始了魔鬼式的高强度学习。想到周诚不久前也在这间教室里埋头苦学,我的心里就充满了力量。

我辞去了广播站的工作,不过我把A君的稿子都保存起来了。后来我留心听了一段时间播音,也没有听到类似A君写的作文,估计真的是毕业了吧。

有没有可能A君就是周诚呢?我有时候会这样想。功课实在太多,我只能努力把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赶走。

但很快我就确认了这件事。

开学的第三个星期五,我收到了一封信,看到信封上的字迹我突然就很想哭,它跟我保存的稿子上面的字迹一模一样。

小漫:

你好,我是周诚,我想你或许更早一些时候就知道是我了。

抱歉,前两封点歌信,是拜托一位女生帮忙写的。那时我还不想让你知道我,一是不想吓到你,另外一个是中考在即,我也分身乏术。

现在是傍晚休息时间,我在教室里给你写这封信。从前我总是在这个时候站到教室走廊外面,看着你远远地从操场的另一边走过来。然后听你的节目,听你的声音,听你喜欢的歌,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刻了。感觉一天的疲惫好像被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地拂去,又充满了力量继续去看书刷题。

时间过得真快,距离我第一次见到你,已经过去快两年了。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女孩,现在应该长高许多了吧?头发也更长了吧?你的头发真美,像动漫里的女孩子。声音也好听。

你还记得我的样子吗?但愿你记得我。

县一中是个很好的学校,教学楼和宿舍都很好,校园里种了玉兰、凤凰花,很香很美。这里也没有坏学生,大家都在很努力地学习。真的很希望你也能考上一中,请一定要加油。

我给你写信会让你困扰吗?希望能收到你的回信,说点什么都好。

读完这封信,我忍不住哭了,我趴在课桌上,不声不响地流着眼泪。我的心里升起一种温柔的情愫,只觉得满心欢喜和感动,原来他们是同一个人啊。我喜欢的人,他也喜欢我呢。

可是我不知道要不要给他回信,思前想后,还是放弃了。我还没想好。

一个月过去了,有一天广播站播放了那首《长头发》,我离开那里之前,就把所有的卡带都留在广播室了。

你的长头发 在风中飞扬

让他迷失了方向

你的长头发 映在月光下

美的像梦境一样

他的视线移不开 你的长头发

却没有勇气和你讲话

听着这首歌,突然就很想念周诚,我决定给他回信。

周诚:

你好。

想了很久,现在才鼓起勇气给你回信。谢谢你一直听我的节目,我一直以为不会有人认真听呢。

祝贺你考上了一中,我也会努力的。

谢谢你给我写信,我很开心。

可是我要看书了。

再见。

心里有千言万语,落笔却只能写下这几句。不能多说吧,怕不小心泄露了自己的心思。怕他知道,又怕他不知。

信寄出去后,我终于松了一口气,然后继续日复一日的学习,很辛苦,也很踏实,感觉每天都离梦想更近了一步。

也离他更近了一步。

8.

周诚给我回信,说了些学校里的趣事、图书馆、最近看过的书之类的,我又羡慕又开心,便更加努力去学习,希望自己也能去经历他所描述的一切。不过我没有再给他回信,校长和班主任时刻监督着我们的学习,我自己也不想分了心。

他还是会每个月给我写一封信,并没有问我为什么不回信,我想他懂得。我也乐意看他的来信,感觉很温暖,又充满希望。直到一天上晚自习的时候,班主任把我叫了出去,我跟着他走下昏暗的楼道,来到一楼的花坛前面。他的神情严肃,手里拿着一个信封,他把它递给我说道:“陈倩,你在和周诚谈朋友?”

我一听大事不妙,信怎么会在他手上,而且已经拆开过了,突然觉得很气愤。

“没有。”我辩解道,事实上也没有,不是吗?

“还说没有?我注意到他已经写过好几封信给你了。你自己看看他写了什么。”

我只好把信拿出来,借着昏黄的灯光看了一遍,其实并没有什么暧昧的语句,就像往常那样。但我看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突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了。

小漫,想你了,想见你一面,给我回信,好吗?

这下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们真的没有谈朋友!”我说。

“你知不知道学校多重视我们班?校长每天都会亲自过问啊,特别是你,虽然稳定在前十名,但数学总是差那么一点,要是不好好学习,万一到时候就差那么几分上不了重点怎么办?一直跟你们强调不准早恋,你怎么偏偏就不听呢?这是谈恋爱的时候吗?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班主任痛心疾首地看着我说,我一言不发地低着头,恨不得地上裂开一条缝来,好让我钻进去。

证据确凿,我还能说什么呢?可是我不仅觉得委屈,还特别生气,凭什么私自拆我的信件?眼泪就这样不争气地吧啦吧啦往下掉。班主任一看我哭,又心软了:“我说这些也是为你好,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要专心学习啊!”

整个晚上我都没法专心看书,熬不到十点钟就回宿舍去了,狠狠地睡了一觉。第二天我给周诚回信,让他以后不要再给我写信,我说我一定会考上一中的。我想他会明白。

后来,他就真的没有再给我写信了。

9.

没有周诚的日子,心里像缺了一块,空落落的。但在重复单调的日子里,时间一样过得飞快,期末考试,寒假,冬去春来,到了最后一个学期。学习变得更加紧张了,周末也只剩下一天时间可以回家休息。周六下午放学后,我照例去车棚取了自行车回家,学校离家挺远的,骑车要整整一个小时。

学校门口在低洼的山坡下面,回家的话要推着车走一段上坡路。这段路坑坑洼洼的,两边都是流水冲刷出的小小的沟壑,露出黄色的大大小小的石子。道路两边种满了尤加利树,还有些长得比人还要高的小灌木,有时还能看到蜥蜴或者绿色的小蛇出没。走到半路的时候,我看到了周诚。他扶着车把手靠着车椅子悠闲地站着,像是在等人。大半年不见,他长高了许多,脸上的稚气也消退不少,像个大男孩。见到我来,他挥了挥手,然后笑了。我看了他一眼,也笑了,然后我们默契地推着车往上走,从见面到上坡顶的这段时间,我们一句话都没说。

到了平路上,我说:“我要回家了。”

“嗯,一起走,我送你。”

我没说什么,也不上车,就这样推着走。由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周围的同学基本都骑到很远的前面去了,我们才开始说话。

“上学期,发生了什么事吗?”

“嗯,信落到班主任手里了。”

“噢,对不起,给你惹麻烦了,是我考虑不周。”

“没事。”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你成绩如何?”

“还行,偶尔进前五。”

“那应该没问题。你记得的吧?我会在那里等你的。”

“嗯,我知道。”

“我还能给你写信吗?或者你写给我也行,随便说点什么。”

“不写了,免得分心。”

“好吧。我给你带了我之前的笔记本,重点难点和错题集之类的,你要吗?”

“要!”我停下来伸手问他要笔记本。他笑嘻嘻地从背包里拿出三个本子来,“给你,数学,英语,综合。语文就不需要了吧?”

“嗯,语文不用。”

我翻看了一下他的本子,笔记做得很好,看来当时有好好学习了,我很开心,把本子放进了车篮子的书包里。

“以后,我还可以像这样见你吗?周末的时候,我陪你走一段路。单周六下午5点20分,我在这个亭子等你,好吗?”他指着前面一个简陋的凉亭说道。

我想了想,班主任的话又浮现在我脑海里,也不知道是怄气还是怎么的,我点点头答应了。反正他都认定我早恋了。

他又送了我一程,然后我们就分手了。

10.

上课,做题,测试,一切紧张而又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的成绩稳定之中又有所提高,他们都说上一中十拿九稳了。我盼望着每个单周的星期六,不管天气如何,周诚准会在那里等我,这让我感到很安心。其实见了面也并没有太多话要说,但就是这么安静地待在一起,我们也觉得很愉快。

中考不知不觉就来临了,那几天特别热,考试的时候窗外的知了一直吟唱着悠长的夏天的歌。我发挥得很好,信心满满地交了卷。后来核对答案感觉分数应该远远超过了一中的录取分数线,便心满意足地享受中考后的假期。

这是我最快乐的一个假期了。备考时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我的胃口很好,体重也有所增加,感觉又长高了一些,这些都叫我感到欣喜。没有手机,但家里有固定电话,周诚有时候会打电话给我。有一次是妈妈接了电话,严肃地盘问了我一番,后来我就不让他再打过来了。整个暑假我们都没有见面,也没有写信,但想着我们很快就能在同一个校园里上学了,倒也不觉得十分难过。

中考放榜的那天,村里张贴了大红榜,上面用毛笔字写着我的大名,其实村里倒没几个人知道我的姓名,平时都是小妮子地叫我。我妈简直高兴坏了,指着榜上我的名字跟别人说,你看这就是我女儿啊,她考上了,还考了第一名。总算让她扬眉吐气了一回,那段时间村里人见了我就夸,搞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便整天整天待在家里不出门了。

开学那天下着小雨,风轻轻地吹拂着,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周诚那天一样。他打着伞,依旧是往我这边倾斜着,我们在校园里走了一圈,他像个导游一样给我介绍了学校的每个地方。

“小漫,真开心,终于等到你来了。”他说。

“等我干嘛?”我笑嘻嘻地看着他。

“嗯,也没别的,就想经常能看到你。”

“我们可要更加努力学习噢。”

“我知道,学校也不准谈恋爱。不过能见到你我就很开心了。”

“嗯。我们知道彼此的到心意就好。高中的课程是不是很难?”

“会难一些,不过认真学就是,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

“你选了理科对吗?我到时候想选文科。”

“嗯,我想学计算机。女孩子选文科就好。”

“你还写作文吗?从前你的作文我还留着呢,写得很好。”

“有时候也写,不过学习很忙,不太顾得上。”

“你给我写信好吗?”

“好,那我每个星期都给你写信。”

我噗呲一下笑了,“一个月写一封就好。”

他不好意思地抓了下头发,也笑了。

高中的生活比预想中的还要愉快,校园整洁干净,绿树成荫,教学楼、宿舍都很好,还有图书馆可以借书。最好的是,周诚的教室就在我们对面一栋楼,如果我愿意,每天傍晚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可以到走廊上去待一会儿,有时候可以看到他也在等我,边看书边等着。我们之间隔着一条宽阔的校道、绿化带,还有高大的菠萝树,我在三楼,他在六楼,我就这样仰望着他。太远了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但我想他也像我一样,在傻笑吧。

 

11.

高一整整一年,我们都没有约会,甚至没有一起吃过饭。他给我写信,我给他回信,剩下的只是在教学楼彼此相望,或者有时候在校园里不期而遇,我们默契的相视一笑,那种感觉,还是很甜蜜温馨。他说,等我们上了大学就在一起。他的成绩很好,于是我也拼命追赶着。

我上高二的时候,他上高三了,学习变得更紧张。周末的一天傍晚,我刚吃完饭回到宿舍,接到他的电话,他说想见我。于是我们约好了晚上七点在街心公园见面。我洗了头发,头发已经长到了臀部,我打算改天去修剪一下。我穿了从前那件白色的棉布裙子,穿久了,已经有点泛黄,不过我还是很喜欢,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周诚时穿的裙子呢。

十月的南方小城气温非常舒适,穿着短袖的连衣裙觉得很凉爽。我从学校走路去街心公园,一路上街灯渐渐亮了起来,照在路边飘落的紫荆花瓣上,有车开过便卷起来飘飘扬一阵。我的头发还是半干的,散发着清新的洗发水的香味。心情有点紧张,又很愉快,这是我们第一次正式约会呢,我这么想着,脸颊有点微微发烫起来。我心里是很喜欢他的,从还不知道他是谁的时候,就喜欢他了。

我远远地看到他站在广场边昏黄的路灯下,他朝我走过来。他穿了一件纯白的T恤,黑色的像校服一样的运动长裤,他笑着,真好看。我们都在看着对方,就好像许久不见那样,好好地端详了一番。

“小漫,你真好看。”

“你也是。”我认真地说道。

“我很喜欢你,你知道吗?”

“嗯,我知道的。”

他深呼吸了一下,然后说:“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我有点紧张,想了一下点了点头。于是他伸手过来握住了我的手。

那一瞬间,一股暖流穿过我的身体,心脏也仿佛停止了跳动,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呢,心里酸酸涩涩的,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心都快融化了。

他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我感到手心有点出汗。我们沿着穿过公园的河边走着,岸边种满了紫荆花树,花瓣落得满地都是,真是浪漫。我们一路低声说着话,一边随意地往前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然后走到了靠近三中的河边。灯光有点昏暗,河边好像有几个男的坐在栏杆上抽烟,我似乎嗅到一种危险的气味,便停了一下,拉着周诚想往回走。

那几个男的看到我们掉转头,马上跟了上来,堵在了我们前面。

“小妞长得不错啊。”一个流里流气的男生边说着边伸手过来想摸我的脸。

“你想干嘛?”周诚一把把我拉到身后护着。

“哟,原来是你啊!”后面一个尖嘴猴腮的瘦高个男生走到前面来,我认出是初中时非礼我的那个坏人,心里不由得一惊。

“啧啧,这么久不见,变漂亮了啊,要不是这长头发,我差点认不出来了。我还记得那时你的胸还很小,现在都这么大了啊,哈哈!”

“你嘴巴放干净点。”周诚很生气。

“你小子,我正想找你算账呢!要不是你,我还能多在学校玩几年妹子,你说,这笔账要怎么算?”

“你这种人,还想害多少人?多做点好事积德吧。”周诚转头对我说:“小漫,我们走。”然后拉着我的手往大马路上走去。

另外两个男的马上冲上来把我们拦住了。

“想走?没那么容易!”

“你想怎么样?再拦着我可要报警了。小漫,你先走,去喊人。”周诚把手机塞到我手里,然后把我往后一推。我犹豫了一下,然后拔腿就跑。

“救命啊,来人啊!”我边跑边大声呼叫,心里害怕得要命,回过头来看到周诚和那三个人已经打起来了。

偏偏附近没有人经过,我跑到马路对面的便利店才总算找到了救兵,然后飞快地折返回去。

这时我看到那三个人刚骑上摩托车准备扬长而去,却不见周诚的人影。因为太紧张和跑得太快,我的心脏扑通扑通飞快地跳着,过马路的时候差点被车撞到。我走近了一点才看到周诚躺在地上,心里有种不想的预感,当我走到他身边的时候,觉得自己差点要晕过去。周诚的白T恤上满是血迹,他闭着眼睛皱着眉头,痛苦而艰难地呼吸着,胸前的伤口还在不断地冒着血。我呼唤着他的名字,眼泪簌簌地往下流,一边用手捂住他的伤口,一边朝着身后的来人喊道:“快叫救护车!”血从我的指缝中不断地渗出来。

救护车来了,紧接着警察也到了,一群人迅速地把周诚搬上了车,我一直在哭,根本停不下来。我不知道怎么到的医院,警察盘问着我,可我就像失声了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约是警察用周诚的手机联系了他的家人,没过多久就来了一对中年夫妇,警察不知道跟那女人说了什么,她看了我一眼,不由分说地走过来一巴掌甩到了我脸上。

“你这个害人精!”

火辣辣地疼,心更痛,简直要呼吸不上来。我的脑子乱哄哄的,不断浮现出周诚躺在血泊里的样子。

手术室门开了,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然后就听到那个女人呼天抢地哭了起来,哭了一阵,突然又没了声音,大约是昏死过去了。

这件事发生以后,我再也没法去上学了,整日整夜浑浑噩噩的,像个行尸走肉一般,而且无论吃什么都会吐出来,我迅速消瘦下去。妈妈只好把我接回家,带着我到处去看医生,最后不得不把我送进了疗养院。

我现在还在疗养院呢,其实也想过死,毕竟我的确是个害人精,是我害死了他。可我死皮赖脸地活下来了,心里的悲伤竟然也慢慢变淡了,只是每到下雨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那个曾经给我撑伞的少年,那个风吹过的下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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